百疊青山江一縷,十里人家,路繞南臺去。榕葉滿川飛白鷺,疏簾半卷黃昏雨。 樓閣崢嶸天尺五,荷芰風清,習習消袢暑。老子人間無著處,一尊來作橫山主。 這是宋代李彌遜的詞作《蝶戀花·橫山閣》。橫山閣,位于烏石山南坡,亦稱橫山館,今已不存。 李彌遜是福建連江人,兩宋之間的愛國詩人。《蝶戀花·橫山閣》是他晚年的詞作。作者曾官居戶部侍郎,對秦檜與金兵茍和提出批評,被貶為漳州知府,而后歸隱連江西山,不時出門游玩,借以排遣郁悶。這首詞贊美了在橫山閣所見的美景,同時流露出報國壯志難酬的憤懣。 夏日,登上橫山閣,只見遠處層巒疊嶂,而閩江好似一條絲帶。南臺一帶,道路彎曲,十里人家,星落散居。榕樹枝葉繁茂,幾乎遮住了江面,時而可見一行白鷺飛起飛落。黃昏時分,天空中飄起了細雨,只好把窗簾放下半卷。山勢高峻,樓勢突出,帶有荷菱香氣的涼風,習習吹來,消解了暑天的悶熱。既然天底下沒有老夫的去處,只好手持酒杯,姑且來做橫山閣的主人了。 李綱是李彌遜的好友。他在《水調(diào)歌頭·和李似之橫山對月》(李彌遜字似之)中寫道: 秋杪暑方退,清若玉壺冰。高樓對月,天上宮闕不曾扃。散下凄然風露,影照江山如晝,渾覺俗緣輕。弋者欲何慕,鴻羽正冥冥。 世間法,惟此事,最堪憑。太虛心量,聊假梨棗制頹齡。但使心安身健,靜看草根泉際,吟蚓與飛螢。一坐小千劫,無念契無生。 張元幹也與李彌遜相交甚厚,他有一首詞《八聲甘州·陪筠翁小酌橫山閣》(筠翁,即李彌遜): 倚凌空、飛觀展營邱,臥軸恍移時。漸微云點綴,參橫斗轉,野闊天垂。草樹縈回島嶼,杳靄數(shù)峰低。共一尊明月,顧影為誰? 俯仰乾坤今古,正嫩涼生處,濃露初霏。據(jù)胡床殘夜,惟我與公知。念老去、風流未減,見向來、人物幾興衰。身常健,何妨游戲,莫問棲遲。 他們都為福州烏石山橫山閣賦詞,寄托壯志難伸、同病相憐的情懷。 李綱:萬里閩山,不從海道,寄聲何處 在南宋初建的朝廷中,一代名臣李綱,曾經(jīng)閃耀一時,像一顆流星,劃破長空。趙構稱帝一個月,即任命李綱為相。李綱極力主張把首都選在北方,在趙構無意北返的情況下,他就著手在政治、軍事、財政等方面進行整頓,包括機構設置、國賦稅收、募兵買馬、訓練軍隊等等,使新的宋王朝初現(xiàn)生機。但是,趙構只求自保,忠臣良將終究無用武之地。李綱擔任宰相僅75天就由于投降派的排擠而被罷免。 李綱,字伯紀,號梁溪居士,祖籍福建邵武,祖父一輩起遷居無錫,罷相后離京,擔任湖廣宣撫使等職。 李綱在一首詞作《水龍吟·次韻任世初,送林商叟海道還閩中》寫道: 際天云海無涯,徑從一葉舟中渡。天容海色,浪平風穩(wěn),何嘗有颶。鱗甲千山,笙鐘群籟,了無遮護。笑讀君佳闋,追尋往事,須信道、忘來去。 聞說釣鯨公子,為才名、鶚書交舉。高懷淡泊,柏臺蘭省,留連莫住。萬里閩山,不從海道,寄聲何處?悵七年、契闊無因,握手與開懷語。 “萬里閩山,不從海道,寄聲何處?”彼時李綱自己也頗為懷念故土。據(jù)考證,李綱一生六次入閩。其中后三次入閩,都寓居福州。 1140年,李綱病逝于福州,謚“忠定”。閩侯有李綱墓,福州西湖的“桂齋”,是林則徐借李綱的書齋名命名的。桂齋院內(nèi)的李綱祠,也是林則徐從屏山遷來的。林則徐題李綱祠聯(lián)曰:進退一身關廟社,英靈千古鎮(zhèn)湖山。 張元幹:萬里江山知何處 靖康之變前夕,主戰(zhàn)派代表李綱的身邊有一名得力助手,即張元幹。張元幹是福州永福(今永泰縣)人,其詞多慷慨郁勃之氣,豪邁剛健,自成一家,為南宋愛國詞人的先聲。 張元幹出身官宦之家,年少即有壯志。當時他在李綱的行營做屬官,率眾拒敵,浴血奮戰(zhàn)。后來李綱受排擠被免職,張元幹也因此獲罪。 宋高宗紹興年間,朝廷與金人議和。胡銓上書請斬投降派代表人物秦檜,天下震動,胡銓因此獲罪,一再遭貶,最后被貶新州(廣東新興縣)。胡銓在赴新州的路上,途經(jīng)永福嵩口(此前胡銓曾被貶任福州簽判),退居在家的張元幹為他送行,并激于義憤作詞《賀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謫新州》,以壯其行色,顯示出一股浩然正氣。 這首《賀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謫新州》全文如下: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 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云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這首詞把對民族危亡的關注與對個人身世的感傷融合起來,既有深沉的家國之感,又有真切的朋友之情;既有悲傷的遙想,又有昂揚的勸勉??犊瘺觯懫鸱?,在當時廣為流傳,自然也激怒了權臣秦檜。后來秦檜就找了個理由把張元幹除名削籍。 福州烏石山有一座道山亭,是北宋知州程師孟所建。程師孟認為烏石山可與道家蓬萊、瀛洲相比,稱其為道山,他還請曾鞏作《道山亭記》。張元幹曾經(jīng)在道山亭與友人餞別,有《謁金門·道山亭餞張椿老赴行在》詞云: 風露底。石上岸巾愁起。月到房心天似水。亂峰清影里。 此去登瀛須記。今夕道山同醉。春殿明年人共指。玉皇香案吏。 他與張椿話別,希望張椿得到朝廷的重用。 又有一次,中秋已過,重陽將近,張元幹陪福州長官宴集,席間賦詞《水調(diào)歌頭·陪福帥宴集,口占授官奴》云: 縹緲九仙閣,壯觀在人間。涼飚乍起,四圍晴黛入闌干。已過中秋時候,便是菊花重九,為壽一尊歡。今古登高意,玉帳正清閑。 引三巴,連五嶺,控百蠻。元戎小隊,舊游曾記并龍山。閩嶠尤寬南顧,聞道天邊雨露,持橐詔新頒。且擁笙歌醉,廊廟更徐還。 九仙閣,于山有九仙觀,建于北宋,其后殿即稱為“九仙閣”??谡际诠倥?,可能是當時官方放歸官奴,張元幹有感而發(fā)。 福州古來盛產(chǎn)荔枝。張元幹有《訴衷情·荔支》詞云: 兒時初未識方紅。學語問西東。對客呼為紅蕊,此興已偏濃。 嗟白首,抗塵容。費牢籠。星毬何在,鶴頂長丹,誰寄南風? 他的另一首詠荔枝的詞作《采桑子·和秦楚材使君荔支詞》寫道: 華堂清暑榕陰重,夢里江寒?;瘕R星繁。興在冰壺玉井欄。 風枝露葉誰新采?欲飽防慳。遺恨空盤。留取香紅滿地看。 前一首從“兒時”寫到“白首”,表達了對荔枝的喜愛。后一首寫到“欲飽防慳”“遺恨空盤”,不僅喜愛,還富有情趣。 朱熹:坐使七閩松竹,變珠幢玉節(jié) 朱熹《好事近》: 春色欲來時,先散滿天風雪。坐使七閩松竹,變珠幢玉節(jié)。 中原佳氣郁蔥蔥,河山壯宮闕。丞相功成千載,映黃流清澈。 朱熹是大儒,多次到福州講學。他在這首詞中既贊賞閩地的風物,又追懷好友趙汝愚在福州任上的德政和功績。珠幢,翰林的旌旗;玉節(jié),使節(jié)的憑證。詞中的“丞相”,指的是趙汝愚。 趙汝愚,字子直,江西余干人。他曾先后兩次擔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撫使職務,是對福州有功的太守。第一次是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五月,趙汝愚以朝奉郎集英殿修撰的身份出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撫使,到淳熙十二年十二月離任。第二次是在宋光宗紹熙元年(1190),這年十一月,他以敷文閣學士、中奉大夫的身份再次來福州擔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撫使。這次任期不到一年時間,第二年十月被朝廷“召為吏部尚書”,1195年特進右丞相,不久被罷,身后謚“忠定”。 邵武人嚴仁,工于詞作,與同族嚴羽、嚴參齊名,人稱“三嚴”。他有一首《水龍吟·題天風海濤,呈潘料院》: 飆車飛上蓬萊,不須更跨琴高鯉。砉然長嘯,天風澒洞,云濤無際。我欲乘桴,從茲浮海,約任公子。辦虹竿千丈,犗鉤五十,親點對、連鰲餌。 誰榜佳名空翠,紫陽仙去騎箕尾。銀鉤鐵畫,龍怒鳳峙,留人間世。更憶東山,哀箏一曲,灑沾襟淚。到而今,幸有高亭遺愛,寓甘棠意。 詞題中的“天風海濤”,涉及趙汝愚的詩作《紹熙辛亥九月二十日游鼓山》: 幾年奔走厭塵埃,此日登臨亦快哉。 江月不隨流水去,天風直送海濤來。 故人契闊情何厚,禪客飄零事已灰。 堪嘆人生衹如此,危欄獨倚更裴回。 鼓山靈源洞有密集的摩崖石刻,除了蔡襄、朱熹等人的字跡,還有南宋福州太守趙汝愚的名詩《紹熙辛亥九月二十日游鼓山》。 紹熙辛亥,即宋光宗二年(1191),趙汝愚再次在福州任上。故人,指好友朱熹。趙汝愚第一次入閩時,朱熹在武夷山,趙汝愚曾寄贈食用品。裴回,即“徘徊”。 此詩是趙汝愚第二次出任福州太守時寫的,詩后小記云:“紹熙辛亥九月二十日,趙子直同林擇之、姚宏甫來游,崇憲、崇范、崇度侍,王子充、林井伯不至?!背鐟棥⒊绶?、崇度均為趙汝愚之子。面對名山勝跡,故舊離去,作者感慨叢生,題詩刻在鼓山觀音閣東石門附近的巖壁上,緊挨著朱熹的題刻。古人題刻,未必是當時題當時刻?!靶∮洝笨淘谠姾?,純粹是敘述的口氣。 1183年,朱熹到福州講學,并看望女兒女婿(青年才子黃榦,既是他的學生,又是他的女婿),受到福州太守趙汝愚的禮遇,兩人結下深厚友誼。1187年,朱熹又一次從江西來福州拜訪趙汝愚,不料趙已調(diào)任四川。朱熹到水云亭后,留下一方瀟灑飄逸的行書石刻,表達強烈的思友之情:“淳熙丁未,晦翁來謁鼓山嗣公,游靈原,遂登水云亭,有懷四川子直侍郎。同游者清漳王子合,郡人陳膚仲、潘謙之、黃子方、僧端友”。朱熹的這方題刻,趙汝愚幾年后再任福州太守時才看到,老友未遇,不禁感慨賦詩。古人交往不像現(xiàn)在有電話和短信這樣方便,趙汝愚與朱熹以石刻留言,雖是無奈,卻成一段佳話。 后來朱熹又以詩中的“天風海濤”作為鼓山絕勝,將這四字書刻在鼓山絕頂峰。
危磚黃 穆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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