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史研究學者姜鳴的《龍旗飄揚的艦隊》。
姜鳴這本將近80萬字,體量厚重的歷史著作,核心內(nèi)容就是清末中國近代海軍的發(fā)展史。由于內(nèi)容嚴謹,旁征博引,從1990年出版之后,不斷再版,內(nèi)容也在持續(xù)豐富增補。今天我在這里為大家解讀的,就是2021年的最新修訂版本。按照作者姜鳴自己的話說,中國近代海軍史,尤其是甲午戰(zhàn)爭史,是一個公眾持續(xù)關注,常講常新的熱門歷史話題,它體現(xiàn)了中國近代被迫打開國門之后,為了擺脫屈辱,努力追求強國目標和現(xiàn)代化的艱辛探索和抗爭。
中國,擁有長達一萬八千多公里的漫長海岸線。但是,自古以來,中國邊疆所遭受的外來入侵,幾乎主要來自北方草原,同時,傳統(tǒng)中華文明的農(nóng)耕屬性,也讓它對海洋始終懷著一種疏遠和保守的態(tài)度。不過,自從16世紀大航海時代開拓東方航線后,西方殖民國家依靠先進的航海技術與武器裝備,自歐洲沿非洲、東南亞沿海抵達中國,強行叩開了中國緊閉千年的大門,試圖把它納入方興未艾的全球化經(jīng)濟體系。這才逐漸讓古老的華夏文明意識到,海防事業(yè)與建設近代化海軍的緊迫性。
近代中國海軍的誕生與發(fā)展,是中國漫長又曲折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今天我們閱讀這段歷史,一方面要對那些從零開始的歷史當事人和先驅(qū)者表示敬意;一方面,也要清醒地看到,他們由于時代和思想的局限,走過的彎路。
接下來,我就分三個部分,為你講述本書的主要內(nèi)容。首先,我們來看下,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的海防事業(yè)如何在晚清變局中艱難起步。在第二部分中,我們將隨著作者姜鳴的敘述,來系統(tǒng)反思一下,晚清政治體制的落后,與清朝統(tǒng)治者本身的局限性,讓近代中國海軍在快速發(fā)展的同時,走了哪些彎路,埋下了哪些隱患。最后,我們再來了解一下甲午戰(zhàn)爭后,中國清王朝海軍短暫的復興,這一段相對鮮為人知的歷史。
第一部分
要追溯中國近代海軍建設的開端,就得把時間的指針撥回到1861年。在一年前,英法聯(lián)軍遠渡重洋,攻入北京的事實,讓清王朝上下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和震撼。對于晚清時代的中國人來說,西方列強的入侵,無疑是一場千年未有的大變局:兩次鴉片戰(zhàn)爭失敗的首要原因,都是落后的清軍無法抵擋列強的堅船利炮,于是,鞏固沿海邊防,無疑成為清王朝上下關注的頭等大事。
8月,遠在江南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兩江總督曾國藩,向朝廷上了一道奏折,他主張,購買與仿造先進的西方軍艦與槍炮武器,同時可以起到鞏固海防、防御列強,以及剿滅太平軍的雙重作用,所以是挽救清王朝危局的頭等大事。 這一主張,在朝廷中樞,得到了恭親王奕?等人的大力支持和響應??梢哉f,近代中國現(xiàn)代化的開端,洋務運動之所以能啟動,實現(xiàn)軍事,尤其是海軍現(xiàn)代化是首要推動力。
清王朝建設近代化海軍的第一次努力,就是嘗試外購軍艦,鎮(zhèn)壓當時如火如荼的太平天國起義。1862年1月到2月,剛剛成立的總理衙門,在恭親王的主持下,就試圖從英國購買軍艦,成立一支內(nèi)河炮艇艦隊,和太平天國交戰(zhàn)。然而,負責辦理此事的英國人李泰國,卻試圖把艦隊辦成所謂的英中聯(lián)合艦隊,由英國海軍軍官阿思本指揮,讓艦隊處于自己的直接控制之下。這種目無中國主權的行動,連清政府都無法忍受,也受到了其他列強的強烈反對,所以,阿思本艦隊最終無疾而終,清政府白白付出了67萬兩白銀。
不過,令人欣慰的是,在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一批地方洋務派官員的努力下,第一批近代化的軍工和船舶制造企業(yè),在19世紀60到70年代,逐漸出現(xiàn),包括江南制造總局、天津機器局以及福州船政局等等,讓中國近代工業(yè)化邁出了艱難而重要的第一步。例如從1869年到1874年,福州船政局,就在總理船政大臣,林則徐的女婿沈葆楨的監(jiān)督下,累計制造了15艘軍艦,其中揚武、福星號等軍艦,成為日后中法戰(zhàn)爭中,福建水師的主力。
同時,在左宗棠的推動下,中國第一所海軍軍官學校和船舶工程學校福建船政學堂也于1867年1月,在福州落成,成為中國自行培養(yǎng)海軍人才的開端。由于當時中國社會觀念保守陳舊,以參加科舉考取功名為人生正途,所以第一批錄取的學生只有寥寥幾十人,不是家境貧寒,就是家里從事外貿(mào)生意,對西方有所接觸的商人子弟。在這些人中,就包括日后著名的思想家、翻譯家嚴復,以及劉步蟾、林永升、葉祖珪等日后北洋艦隊的主要將領。
發(fā)展中國家的現(xiàn)代化,遵循的是一種“危機—反應”模式,也就是說,改革是因外部威脅或者沖擊而起,再因為過程中遇到的新阻礙,或者外來挑戰(zhàn)而不斷升級加速,近代中國的現(xiàn)代化,與海軍建設也不例外。正當中國近代的海防事業(yè)還在蹣跚起步的時候,另一次危機又突然而至。1874年,剛剛因為明治維新而走上現(xiàn)代化改革之路的日本,就迫不及待地開始推行對外擴張的國策,借口所謂“牡丹社事件”,悍然出動軍艦,護送陸軍,試圖侵占臺灣島。于是,清政府火速任命沈葆楨辦理臺灣防務,調(diào)遣福建水師軍艦進駐臺灣各港口,李鴻章也奉命派遣淮軍精銳部隊6500人前往充實臺灣防務。由于當時日本海軍建設也剛剛起步,兵力單薄,面對清政府出人意料的強硬反應,只得乖乖坐下談判。雖然日本吞并臺灣的圖謀沒有得逞,但也巧取豪奪,從清政府手中獲得50萬兩白銀的所謂“賠款”。
雙方簽訂協(xié)議后第六天,恭親王就以總理衙門的名義,上了一道奏折,寫得十分急迫,語氣沉痛;核心要點就是,自1860年英法聯(lián)軍入京以來,15年過去了,但關于海防的各項改革,進展遲緩,現(xiàn)在一個小國日本,仗著剛買了幾艘軍艦,就敢上門挑釁,萬一虎視眈眈的歐洲列強再相機而動,那么局勢肯定就無法挽回了。由這道奏折開始,清王朝各地的實權督撫,都紛紛上書,從而引發(fā)了晚清歷史上著名的海防大討論。
最終,著名洋務派官員丁日昌,提出了“三洋并舉”方案,算是中國近代歷史上第一個關于系統(tǒng)發(fā)展近代海軍和海防戰(zhàn)略的構想。按照丁日昌的設想,清王朝應該分別在天津大沽口、上海吳淞、廈門為基地,設立三支海軍艦隊,分別以渤海與黃海,以及東海、南海為防區(qū),互相支援,定期舉辦聯(lián)合演習。三支艦隊都該裝備先進的西方蒸汽動力軍艦,徹底廢棄傳統(tǒng)的水師,和裝備的木質(zhì)風帆動力軍艦。 隨后,在1875年5月,清廷以剛剛繼位的光緒皇帝的名義,正式發(fā)出諭旨,采取北洋、南洋并舉的方針建設近代海防,購買西方蒸汽鐵甲軍艦,分別委任李鴻章與沈葆楨督辦,并責令總理衙門和戶部等機構,籌措海防建設所需費用。由此,近代中國的海軍建設,終于進入了一個高速發(fā)展期。
第二部分
從1875年,到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這將近20年的時間,可以說是近代中國海軍建設史上最為蓬勃的時期。然而,由于當時中國薄弱的工業(yè)技術基礎、保守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晚清低效落后的政治制度,以及錯綜復雜的權力斗爭,讓近代中國海軍建設,在發(fā)力沖刺的同時,也走了不少彎路,還埋下了各種先天不足導致的隱患。
首先,來看看這場近代海防建設的實際領導者,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沈葆楨等一批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與捻軍起家的地方實權派官僚,也就是大家熟悉的“洋務派”。在引進西方先進技術的大方向上,他們目標一致,互通聲氣,但一進入實際操作層面,則因為派系和利益分歧,而明爭暗斗。
具體在海防與海軍建設方面,清政府雖然拍板,要南北洋并舉,但由于直隸總督李鴻章和兩江總督沈葆楨,各有各的勢力范圍和利益打算,到底政策向誰傾斜還是一視同仁,朝廷中樞也是左右為難。1880年,內(nèi)閣學士梅啟照上奏折,提出設立外海水師提督,相當于近代化海軍的艦隊總司令,以便統(tǒng)一指揮沿海各鎮(zhèn)的軍艦和兵力。然而,這就等于同時動了南洋和北洋的蛋糕;尤其是手握資源最多、地位最高的李鴻章,堅決不允許自己苦心培植的北洋海軍脫離自己的掌握。所以李鴻章索性以退為進,以北洋海軍發(fā)展迅速,馬上可以自成一軍為理由,建議北洋先設提督一職,而在南洋分設蘇浙外海水師提督與閩粵臺地區(qū)水師提督,重提三洋并舉方案。接替沈葆楨的劉坤一,明白自己沒辦法與位高權重的李鴻章對抗,更不愿意南洋海軍實力再被一分為二,所以也上書反對建立統(tǒng)一的外洋海軍,主張各地軍艦和兵力按舊制,歸各鎮(zhèn)各省管理,讓朝廷規(guī)劃的“三洋并舉,互為應援”的海軍發(fā)展計劃無法推行。這樣一來,晚清海軍建設,就形成了李鴻章北洋一家獨大,南洋、福建、廣東慘淡經(jīng)營,各不相統(tǒng)的局面。
更糟糕的是,李鴻章為了盡快壯大自己北洋水師的實力,不惜利用自己熟悉洋務、人脈寬廣,以及北洋水師拱衛(wèi)京畿,地位重要的優(yōu)勢,在購買軍艦時巧取豪奪,損人利己。雖然短期內(nèi),北洋海軍變成了一支號稱“亞洲第一,全球第八”的海軍艦隊,但實際上,卻對近代中國海軍建設發(fā)展的全局,起了一定的負面作用。在這里,我們就拿大家比較熟悉的北洋艦隊各艘主力艦的購買過程,作為案例來拆解一下。
在1875年,朝廷宣布兩洋并舉的諭旨里,已經(jīng)提出了購買鐵甲艦的構想。鐵甲艦,就是擁有裝甲防護,和大口徑火炮的大噸位主力艦,為當時海軍艦隊的主力。消息一出,各地洋務大員里綜合勢力最強的南洋、北洋一直都在圖謀,讓鐵甲艦首先花落自家。消息靈通的李鴻章,看上了兩艘原本土耳其定制的英國鐵甲艦,積極運作購買。但是,朝廷中央的恭親王為了抑制李鴻章一家獨大,便提出建議,新購鐵甲艦能否首先配置南洋海軍,讓李鴻章大為不快,索性從積極推進購買,變成了拖延擱置。
1879年,福建籌措了130萬兩白銀,準備購買2艘巡洋艦、4艘炮船,充實海軍,請熟悉業(yè)務行情的李鴻章代辦。同時,南洋水師也湊出65萬兩白銀,準備再買兩艘巡洋艦。心思活絡的李鴻章,此時就打起了算盤:南洋水師已經(jīng)依托江南制造局和福建船政局,擁有了十幾艘軍艦,再添新船,更是如虎添翼,壓過北洋。于是,他就提出了一個復雜的置換計劃,說,要不兩艘土耳其鐵甲艦,一艘歸福建,一艘歸南洋,費用直接用它們拿來買炮船和巡洋艦的款項沖抵。由于左宗棠此時剛剛率兵收復新疆,與俄國在伊犁談判,英國擔心此時出售軍艦給中國,會刺激俄國。最終,這一筆兩艘鐵甲艦的訂單,給了德國伏爾鏗造船廠,總價將近340萬兩白銀。
李鴻章一面籌措費用,一方面暗中積極活動,最后讓這兩艘鐵甲主力艦定遠號和鎮(zhèn)遠號,都歸北洋水師所有,氣得劉坤一私下里拍案大罵。在此后的5年間,李鴻章再次打著替福建購買軍艦的名義,利用手里購買定遠鎮(zhèn)遠的剩余款項,并挪借福建等海關關稅收入,為北洋艦隊又添置了五艘來自英國和德國的巡洋艦,也就是濟遠、致遠、靖遠、來遠、經(jīng)遠號。
更有甚者,福州船政局,依照法國黃泉級裝甲海防炮艦的設計,仿制了一艘巡洋艦,于1888年下水,定名為龍威號。但李鴻章為了抑制福建水師發(fā)展,利用自己的影響力,最終讓朝廷下旨,讓龍威號建成后劃歸北洋水師,改名平遠號。同時,李鴻章一邊接收平遠,一方面又大肆宣傳它在設計性能上的缺陷和造價的昂貴,借以打壓福州船政局。福州船政局自此停止了大型軍艦的研發(fā)與制造,與此關系密切。甚至,在北洋艦隊內(nèi)部,平遠艦的管帶,就連官階也比其他軍艦的低,定遠鎮(zhèn)遠兩艘鐵甲艦管帶為總兵,致遠、靖遠、經(jīng)遠、來遠四艦管帶官階都是參將,而平遠管帶僅僅是都司,比參將低了兩級。
其次,導致晚清海軍與海防建設多走彎路的第二個原因,是主持海防的領導者如李鴻章等人,缺乏專業(yè)海軍知識。
比如,1874年日本侵略臺灣之后,為了加強海防,清政府就緊急開始外購軍艦,于是大批歐洲掮客紛紛前來上門推銷。中國海關駐倫敦辦事處的英國人金登干,就主動上門,推銷阿姆斯特朗造船廠的產(chǎn)品:倫道爾式炮艇,也叫“蚊子船”。
蚊子船說白了,是一種排水量幾百噸的小炮艇,但船上有一門固定的大口徑主炮。這種炮艇本身的設計用途,是用來當港口附近的移動炮臺,作為岸上火力的補充支援。但是,金登干利用清朝官員缺乏海軍知識的弱點,大肆夸大蚊子船的功能,說這是一種可以克制大型鐵甲艦的利器,物美價廉。李鴻章一開始相信了這種吹噓,后來覺察了缺陷,但將錯就錯,依舊向其他洋務派地方官員推薦,于是沿海各省盲目跟風,累計購買了11艘之多。當然,蚊子船嚴格來說不是假冒偽劣產(chǎn)品,英國皇家海軍自己也買了幾十艘。對于擁有龐大的遠洋艦隊,軍艦等級功能齊全的英國皇家海軍來說,“倫道爾”炮艇無疑是一種創(chuàng)新性的補充,然而對于海防事業(yè)剛剛起步,急需大型軍艦的中國來說,卻不是需要優(yōu)先購買的產(chǎn)品。
不僅如此,北洋艦隊花費巨額資金購買,當作長期主力艦的定遠、鎮(zhèn)遠,其實也是有設計缺陷的產(chǎn)品。1880年7月,清朝駐德國公使李鳳苞,接到了李鴻章要求自己訂購兩艘鐵甲艦的電報。于是,為了決定購買鐵甲艦的型號,駐德使館二級參贊的機器專家徐建寅就開始了考察。他先后參觀了德國最新建造的薩克森級鐵甲艦,以及英國的“英弗來息白”號,也叫“不屈”號鐵甲艦。經(jīng)過反復比較,徐建寅決定,采用薩克森級的排水量和裝甲厚度,以及不屈號的武器設置,兩座炮塔呈對角線格局,布置在船體前部。他自信這種配置是博采眾長,制造出來的鐵甲艦,必然是世界第一流水平。
缺乏海軍船舶知識的李鴻章,迅速同意了這個方案,向制造薩克森級鐵甲艦的德國伏爾鏗造船廠下了訂單,建造兩艘同型鐵甲艦定遠與鎮(zhèn)遠,總價340多萬兩白銀。
然而,19世紀下半葉,是全球海軍技術與軍事思想狂飆突進的革新時代,各種試驗性武器裝備層出不窮。歐洲各大海軍強國的做法,就如同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不斷試錯,快速迭代:一個設計型號的軍艦只造幾艘,甚至一艘,發(fā)現(xiàn)缺陷和不足,就迅速升級,另起爐灶。定遠鎮(zhèn)遠這種雙炮塔對角線型布置的結構,也是當時歐洲海軍的探索性實驗之一。根據(jù)統(tǒng)計,在歐洲列強海軍里,當時采取這種斜置炮塔設計的主力艦,只有六艘,此后也沒有成為主流。這是因為,采用對角炮塔設計方案的軍艦,在實戰(zhàn)中迅速暴露出了重大缺點:首先,遭遇風浪時,會增加軍艦顛簸的程度,影響射擊精度。其次,一旦進入與敵艦編隊平行方向的炮火交戰(zhàn),一半的主炮火力就無法射擊,發(fā)揮作用。
然而,作者認為,從李鴻章,到李鳳苞、徐建寅,都缺乏這種專業(yè)程度的海軍專業(yè)知識和大局觀,從而導致清政府倉促拍板,一下花費重金訂購了兩艘,又缺乏后繼更新升級方案。最終,使得有重大設計缺陷的定遠和鎮(zhèn)遠,長期作為海軍倚仗的主力,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除了內(nèi)斗和專業(yè)知識欠缺,晚清海軍建設走彎路,發(fā)展水平不盡如人意的第三個原因,就是沒有穩(wěn)定而現(xiàn)代化的財政制度來支持。說白了就是,經(jīng)常缺錢,寶貴的海軍經(jīng)費經(jīng)常被克扣挪用。
當然,談到這個問題,需要明確的是,這并不能簡單地用貪污腐化來簡單概括。當時,清朝沒有現(xiàn)代化的國家財政體制,也缺乏國家具體預算決算計劃,搞“洋務”開支浩繁,又沒有常例制度可循,所以各種騰挪轉(zhuǎn)移是常態(tài):既然辦理海軍的經(jīng)費可以從別處騰挪來,那么所謂海防經(jīng)費自然也可以挪作他用。自1876年起,總理衙門規(guī)定,每年海防經(jīng)費的額度,是四百萬兩白銀,這筆錢的來源是五花八門,七拼八湊,大部分來自各地海關的關稅,以及厘金,也就是一種地方征收的商業(yè)稅。這筆錢每年不一定能按時收齊,而且還成為清王朝朝廷中樞和各衙門眼里的一塊肥肉。
僅在1875年至1880年的六年間,清王朝就以向山西河南賑災、支付左宗棠西征軍費、為同治帝修建惠陵等各種名目,不斷地挪用海防經(jīng)費,總數(shù)達100萬兩以上,搞得李鴻章只能東拼西湊,從淮軍軍費等財源找錢,來維持北洋海軍的日常開支和擴充。所以說,這筆“海防經(jīng)費”更像是一個可供清王朝提款周轉(zhuǎn)的賬戶,在當時的財政體制下,既做不到??顚S茫沧霾坏娇铐棞蕰r足額進賬。
1885年,隨著光緒年齡漸長,即將親政,慈禧就下旨,修建位于紫禁城西側的“三海”工程,作為自己頤養(yǎng)天年的居所,整個三海工程共計挪借海軍衙門經(jīng)費437萬兩。三年后,慈禧又下旨,開工修繕頤和園,再次挪用海軍衙門經(jīng)費180萬兩。作者說,雖說這些款項在日后陸續(xù)歸還,但是對于中國海軍建設的延誤與阻礙,是不可否認的。
另外,1888年十月底,醇親王致電李鴻章,說重修頤和園萬壽山工程耗資巨大,自己是捉襟見肘,希望各地迅速籌款200萬兩,以每年利息來支撐萬壽山修繕工程,李鴻章與兩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曾國荃等心領神會,籌集了260萬兩白銀存放在外國銀行,為了掩人耳目,對外這筆巨款被稱為“海軍經(jīng)費”。
同時,主持戶部的著名清流派官員翁同龢,也在這個時候,以修建頤和園和“三海”工程耗資巨大為借口,直接上奏朝廷,暫停北洋和南洋海軍購買新式武器船只機器兩年。此時,正是中日兩國之間,因朝鮮問題而矛盾迅速激化的時候,而歐洲列強與日本海軍,也在積極進行軍艦等裝備的更新?lián)Q代。李鴻章雖然感覺到了這種緊迫的狀況,但又從錯綜復雜的政治權力斗爭角度考慮,為了避免朝廷的猜忌和同僚的彈劾,決定還是明哲保身,保持沉默。
第三部分
1894年7月25日,日本海軍聯(lián)合艦隊在朝鮮豐島海對北洋艦隊軍艦濟遠、廣乙號發(fā)動突襲,不宣而戰(zhàn),隨后又擊沉了運送清軍陸軍的英國商船高升號,宣告了中日甲午戰(zhàn)爭的正式爆發(fā)。
整個甲午戰(zhàn)爭的過程,尤其是9月17日那場著名的大東溝海戰(zhàn),在我們得到聽書的其他作品里,均有不同程度的涉及,在這里我們就不再詳細回顧。有歷史學家沉痛地說,如果把這場戰(zhàn)爭,看作是對中日兩國早期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一場階段性考試,那么中國明顯地輸給了這位自己以往看不起的同學。
從具體海軍發(fā)展的層面上看,一場大東溝海戰(zhàn),充分暴露了北洋艦隊成軍后在訓練、戰(zhàn)術乃至裝備上的各種弊病。比如,由于19世紀80年代末,在英國阿姆斯特朗軍工廠誕生的速射炮,使得中小口徑的艦炮擁有了更高的射速和殺傷力。這項發(fā)明直接改變了當時各國海軍軍艦的設計原則和海軍戰(zhàn)術。除了軍艦甲板上方的旋轉(zhuǎn)炮塔,大量速射炮被安置在軍艦船舷兩側,以追求密集火力輸出,從而讓能夠充分發(fā)揮側射火力的魚貫型縱隊,在海戰(zhàn)中逐漸替代了一字排開,以軍艦艦首對準敵人的橫隊。
不幸的是,北洋艦隊的主要艦船,都是于1880年之前設計制造的,艦體構造和武器的布置,都是根據(jù)橫陣的需要而設計的,而北洋艦隊的指揮領導層,一是受限于軍艦的設計,二是疏于關注全球海軍技戰(zhàn)術的發(fā)展,依舊墨守成規(guī)地堅持橫陣戰(zhàn)術。至于日本聯(lián)合艦隊方面,它的主力艦只都是19世紀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初購入的。雖然和北洋艦隊所購買艦只時間只差10年左右,但是由于大量裝備了速射炮和使用縱隊戰(zhàn)術,戰(zhàn)斗力已經(jīng)拉開了明顯的代差。如果對比下參加大東溝海戰(zhàn)的中日雙方艦隊數(shù)據(jù),就會發(fā)現(xiàn),日本聯(lián)合艦隊在總噸位、總馬力、火力輸出和平均航速上都占優(yōu)勢,尤其是大口徑,也就是120毫米口徑以上速射炮這一項,雙方擁有的數(shù)量是驚人的38比2。 這種戰(zhàn)術與裝備上的差距,導致開戰(zhàn)后不久,北洋艦隊的橫陣就迅速解體,各軍艦只能各自為戰(zhàn),勉強抵抗聯(lián)合艦隊靈活的縱隊圍攻。
中日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引發(fā)的一個惡劣后果,就是列強掀起了新一波向清王朝攫取權利,索取領土的狂潮,尤其是爭相瓜分中國沿海的優(yōu)良海軍港口。首先是俄國通過誘使清政府簽訂共同防御日本的所謂《中俄密約》,占據(jù)了旅順和大連灣,然后是德國,借口巨野教案,出兵強奪青島,英國則占據(jù)了原為北洋艦隊基地的威海衛(wèi),隨后法國強行租借了廣州灣。
在層出不窮的內(nèi)憂外患之中,清王朝在自己統(tǒng)治的最后20年里,開始了一波復興海軍,整頓海防的嘗試。對于這一段歷史,研究資料相對稀少,知道的人更不多,很多人的印象是,清王朝自打輸了甲午戰(zhàn)爭,就自暴自棄,放棄了海防大業(yè),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對于這段歷史,本書作者姜鳴,花費了不少時間,努力搜集資料,做出了一個比較詳細的梳理。
1897年,清政府向德國伏爾鏗造船廠訂購了三艘巡洋艦,排水量2680噸,最高時速19.5海里,分別命名為海容號、?;I號,以及海琛號。后來,又向英國阿姆斯特朗造船廠訂購了排水量4300噸的巡洋艦海天號和海圻號。這五艘海字頭的巡洋艦,成為清末海軍的主力,并被日后的民國政府繼承。
這批新式軍艦的加入,讓清朝海軍的實力有了一定的恢復。另外,清政府還外購了一批輕型驅(qū)逐艦與魚雷艇等小型軍艦;雖然總體上,它們沒有當年定遠鎮(zhèn)遠兩艘巨艦帶來的沖擊力,但在實用性和性能質(zhì)量上,卻比之前有所進步。
作者說,海軍實力的回升,也讓當時的清政府,能夠有底氣,與西方列強做一些交涉,不至于在外交中無底線地妥協(xié)退讓,最經(jīng)典的案例,就是“三門灣事件”。
1899年年初,列強中的后來者意大利,見到列強在中國大肆擴張,于是也不甘人后,試圖強租浙江三門灣。在被拒絕后,意大利政府居然也想玩炮艦外交,派出三艘軍艦來到中國示威。3月15日,朝廷訓令兩江總督劉坤一,密切探察此次來華意大利軍艦的數(shù)量、實力,并急令葉祖珪率領北洋各艦南下,進駐上海港。5月30日,清朝軍艦出海巡邏,由于意大利遠東海軍實力薄弱,此次前來的最大主力艦不過排水量4930噸的巡洋艦“馬可·波羅”號,面對清朝派出的海天、海圻兩艘噸位相同的巡洋艦,實在沒有優(yōu)勢和必勝把握,所以最后,意大利政府只能灰溜溜地宣布,放棄對三門灣的要求。
另外,在1911年上半年,遙遠的墨西哥爆發(fā)了國內(nèi)革命,社會動蕩,在北部城市托雷翁,部分革命起義軍在進城后軍紀敗壞,大肆劫掠,給當?shù)氐娜A人僑民造成了嚴重的生命財產(chǎn)損失。清廷駐墨西哥代辦沈艾孫聽從美國建議,致電清廷外務部,要求出動軍艦護僑。于是,被派去英國參加喬治五世加冕儀式的海圻號巡洋艦,被緊急派往墨西哥,墨西哥政府隨后也同意賠償華僑損失。當海圻號行駛在歸途中時,武昌起義的槍聲突然打響,海軍大部分軍艦都宣布起義,擁護革命,海圻號艦長程璧光,也被推選為中華民國海軍總司令。
結語
好了,這本《龍旗飄揚的艦隊》的主要內(nèi)容,大致上就為你介紹到這里。本書作者姜鳴通過查閱大量原始檔案史料,完成了這部將近80萬字的鴻篇巨制,詳細梳理了從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以來,至辛亥革命爆發(fā),半個多世紀之中,中國近代海軍從誕生、挫敗到復興的艱辛發(fā)展道路。
近代中國的屈辱歷史,正是從海防的崩潰開始。而中國的現(xiàn)代化,也正是自海軍和國防的現(xiàn)代化開始,所以洋務運動早期階段的口號,是“自強”。然而,和世界上其他發(fā)展中國家一樣,近代中國的現(xiàn)代化,是從技術與器物的引進,這個淺水區(qū)開始,一步步走向知識、制度與思想革新的深水區(qū)。
回顧自1860年自1911年,近代中國海軍發(fā)展的歷史,我們可以感受到,近代化的海軍,作為國防體系中一個新興的部門和分支,它的成長,固然需要持續(xù)的資源投入,但更重要的是整個國家經(jīng)濟與工業(yè)體系,和制度上的全盤現(xiàn)代化,作為基礎性的支持,以及在國家戰(zhàn)略中,增添海洋意識。 用作者姜鳴的話說,在晚清的海防建設與洋務運動中,能夠從這個思想高度認識海防與現(xiàn)代化關系的人,寥寥無幾,少數(shù)如郭嵩燾這樣具備遠見卓識的先行者,只能如同閃爍的流火,無法點亮茫茫的夜空。反過來,由于相對滯后的制度、經(jīng)濟大環(huán)境,晚清政府耗費巨資建設的北洋艦隊,并沒有完全發(fā)揮它應用的作用,反而被相對滯后的大環(huán)境拖累,迅速沾染了舊式傳統(tǒng)軍隊的一些不良習氣,最終在甲午戰(zhàn)爭這次大考中失敗。更糟糕的是,辛亥革命雖然結束了帝制,但此后的中國卻陷入了長期軍閥混戰(zhàn)的混亂局面,而海軍建設也從此被擱置,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后,綜合性的現(xiàn)代化海軍建設,才被重新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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