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還將涉及以下問題:
八、酉(白露-秋分-寒露)立秋黍熟,秋分禾熟[295]。黍是黃米,禾是小米。入秋以后,地里的莊稼漸次成熟,五谷入倉,秋意漸濃,一年農(nóng)忙也就到了尾聲。 新米比陳米好吃,秋收祭祖,當(dāng)然得讓祖先們嘗嘗新。祭祀,當(dāng)然要有肉有飯,除此以外,還有酒必不可少。無酒不成席,無酒也不成祭。既是嘗新,自然也得有新酒。 酒,酉也[296]。酉,古酒字[297]。酉,醴之通名也[298]。 酒不僅是字形從水從酉,而且酒原本就可以直接寫作酉,甲骨文金文均是如此。 壬戌卜來甲辰惟衣五□□羊酉□□于大□ (《甲骨文合集》1482.1) 上引甲骨卜辭中,酉與牛、羊等祭牲并列,應(yīng)當(dāng)就是用作酒,指奉獻(xiàn)給祖丁等殷人先祖的祭酒。 商周青銅銘文中,酒也寫作酉,如商晚期宰甫卣銘文“王鄉(xiāng)酉”、西周早期天君簋銘文“我天君鄉(xiāng)飲酉”、春秋晚期沇兒鐘銘文“用盤?酉”等,鄉(xiāng)酉即饗酒,飲酉、?酉即飲酒,都是以酉代酒。 再如三體石經(jīng)(又名正始石經(jīng)),刊刻于曹魏時期,用古文、小篆與隸書三種字體在石碑上刻寫《尚書》、《春秋》和部分《左傳》,其中“酒”的古文即寫作“酉”,如“酗于酒”的古文就是“酗于酉”。 酉就是酒,有趣的是,商代甲骨文中,其實已經(jīng)有寫作從水從酉的酒,而以酉代酒一直沿用到春秋以至三國時代,由此不難推知,酉的初始含義就是酒。 大汶口文化陶尊(1979年山東莒縣陵陽河出土) 甲骨文合集(CHANT:2718、2718A) 從字形看,酉的甲骨文取象于酒尊,多數(shù)在上部還有一個丌字形,可能是取酒用的工具,整體字形就是從酒尊中取酒的形象;有的則省略上部,完全是酒尊之形,也就是可以用酒尊表示盛放其中的酒。 酒可以用盛酒的酒尊表示,與之相映成趣,酒尊之尊原本也不是酒尊。 從字形看,甲骨文尊從酉從手,上面是酉,下面是手,寫作單手或雙手都可以。“置酒曰尊[299]”,尊的本義是指將酒尊擺放到應(yīng)有的位置,指放置酒尊的動作,又可以引申到祭祀儀式上別的物品,放置祭器、供奉祭品,都是尊。 酒尊盛酒,擺放的位置很重要。酒席上座次的尊卑貴賤,就表現(xiàn)為座次相對酒尊的位置,比如面對酒尊為君,挨著酒尊為長,官爵越高、年齡越長、名望越大,座位就越靠近酒尊。判斷一個人身份尊卑、爵位高低,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看酒席上的座次。至于祭祀的酒尊,作為敬奉于祖先和諸神的禮器,更是當(dāng)仁不讓地處于尊位。所以,尊有尊敬、尊重之義。就人而言,尊是畢恭畢敬的態(tài)度。就空間而言,尊是居高、居中、居前等相對更尊貴的位置。 不難發(fā)現(xiàn),酒席上座次尊卑以酒尊為參照,其實就是由祭祀引伸而來。在祭祀中,以酒為代表的祭品連接人與神,一端是祖先與諸神,一端是在世之人,參與祭祀的人可不就是有主有次、有尊有卑,按次序排列在諸神之前嗎? 酒、肉、菜、飯等食品,璧、琮、圭、璋等玉器,都是祭品,酒和酒尊怎么就脫穎而出獨(dú)具一格呢?很簡單,酒能醉人,酒能致幻,酒能通神。從巫師到祭司,酒的神奇一定世代相傳。 酒能通神,祭祀就是為了與諸神相通,所以,酒尊之尊也成了各種祭器的通稱。商周青銅銘文中,有大量祭器以尊為名,如尊彝、尊甗、尊鼎、尊器、尊鬲、尊壺、尊罍、尊盨、尊豆、尊簋、尊盤、尊盉、尊缶,諸如此類,表示相關(guān)祭器是給鬼神祖先所準(zhǔn)備而用于祭祀的禮器。 不僅如此,尊還是所有祭器的總稱,名目繁多的各種禮器,都叫彝或尊彝。 彝,宗廟常器也[300]。彝,酒尊也[301]。 酒尊有大有小,有各種造型,所謂彝,本是酒尊中的一種。除了彝,還有卣(讀如有)、罍(讀如雷)等,也是酒尊。 簡而言之,尊是所有祭器的通稱,彝是所有祭器的總稱,周代負(fù)責(zé)掌管各種祭祀禮器的職官就叫“司尊彝[302]”。尊和彝,原本都只是盛酒器,結(jié)果成了所有祭器的代名詞。 作為盛酒器,從酒尊之尊到尊卑之尊,向上通于神,向下規(guī)范人的秩序。與此類似,作為飲酒器的爵也不遑多讓,同樣成了人間秩序的代名詞——所謂官爵、爵位,就是身份等級的序列。 酒之于祭祀,酒之于禮制,其重要性顯而易見。 酉月始于白露、終于寒露,中氣是秋分。這時黃米、小米都已收割入倉。立秋黍熟,“黍為五谷之長”,用新收的黍米釀酒,新米新酒釀新味,相較于其他時候釀的酒,當(dāng)然不可同日而語。 酉就是酒,酉月用新米釀酒,所以稱為酉月。 酉月即釀酒之月,看起來好像很清楚,但細(xì)想之下,未免又心生疑問。 立秋黍熟而祭祖,是在申月。不等酉月,申月已然釀了新酒。更重要的是,古代先民祭祀活動很頻繁,春夏秋冬都有,如立春祭日、春分祭星、夏至祭太宗、立秋祭太祖[303]、冬至祭天、夏至祭地等[304],名目繁多,幾乎每個月都有重要祭祀。 “凡祭祀,共酒以往[305]。”如果祭祀要用酒,那么,非獨(dú)酉月釀酒,一年四季不都要釀酒嗎?憑什么將地支酉分配給酉月呢? 酉月也有祭祀嗎?當(dāng)然。 以夏日至始,數(shù)九十二日謂之秋至,秋至而禾熟,天子祀于太惢,西出其國,百三十八里而壇,服白而絻白……朝諸侯卿大夫列士,循于百姓,號曰祭月。 夏日至即夏至,九十二天后為秋至,秋至即秋分。秋分之祭,一是祭太惢,二是祭月。從上下文看,二者實為一祭兩名,是天子親往的大祭。 太惢是什么稍后再說,先來看祭月。 秋分和春分一樣,都是太陽運(yùn)行到赤道,典型特征表現(xiàn)為晝夜平分。雖然都是晝夜平分,但有很大區(qū)別——春分是冬至以后白晝越來越長、夜晚越來越短而到達(dá)中點(diǎn);秋分是夏至以后夜晚越來越長、白晝越來越短而到達(dá)中點(diǎn)。換言之,從冬至到夏至,白晝漸長,春分為中點(diǎn);夏至到冬至,夜晚漸長,秋分為中點(diǎn)。 古人將春分和秋分的晝夜平分稱為“日中”和“宵中[306]”。日為晝,宵為夜,日中、宵中都是指晝夜平分,但“日中”強(qiáng)調(diào)晝的平分,“宵中”強(qiáng)調(diào)夜的平分。晝?yōu)槿?,夜為月,也就是日中春分對?yīng)太陽,宵中秋分對應(yīng)月亮,所以祭月就被安排在秋分舉行。 申酉戌三個月為秋季,酉月為仲秋,酉月中氣為秋分,顯然,秋分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中秋。 不過,作為節(jié)氣之一的秋分,實際是依托于一年365天的太陽歷,在日常使用的農(nóng)歷中,其日期會飄忽不定。所以,仲秋祭月,后來就演變成了流傳至今的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 八月十五中秋,是以七八九月為秋,八月為秋之中,十五為月之中。相較于秋分,八月十五為中秋,一則日期固定,更簡單而便于記憶;二則月圓而祭,顯得更應(yīng)景,只是在民間流傳中,祭祀的意味已經(jīng)完全消失。 秋分與春分相對,月亮當(dāng)然應(yīng)該與太陽相對,秋分祭月,不就應(yīng)該春分祭日嗎?可是,春分祭星[307]、祭高禖[308],并不是祭太陽[309]。 春分祭星,祭的是什么星? 子曰:“幽禜,所以祭星也。雩禜,所以祭水旱也[310]。” 禜(Yíng),指為了禳災(zāi)祛邪而舉行的祭祀[311],是有巫術(shù)禳解性質(zhì)的一種祭祀。 雩禜即雩祭,旱而求雨、澇而求晴、非旱非澇而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都是雩祭。 幽禜即幽祭,幽又是什么呢? 甲骨文合集(CHANT:3162、3162A) 甲骨文“幽”從火從,表示火光微弱如絲如縷,引申有隱匿之義。 無巧不巧,二十八宿中正好就有兩把火。 古之火正,或食于心,或食于咮,以出內(nèi)火,是故咮為鶉火,心為大火[312]。 鶉火,是南方朱雀七宿中柳、星、張三宿的合稱。大火,指東方蒼龍七宿中的心宿主星心宿二。 繁星點(diǎn)點(diǎn),綴飾蒼穹。星越亮,夜越黑。鶉火與大火,不就是幽禜中的幽嗎? “日中,星鳥,以殷仲春[313]。”仲春即春分。朱雀為鳥,星鳥之鳥是指南方朱雀七宿還是特指其中某一宿(如星宿),未可確知??梢钥隙ǖ氖牵T天星宿都是東升西落,南方朱雀七宿之后緊接著是東方蒼龍七宿。朱雀升上南中天并向西偏轉(zhuǎn)后,蒼龍七宿緊隨其后,心宿隨之而起,出現(xiàn)在東方地平線上方。 春分之后,進(jìn)入又一年春耕、春播的農(nóng)忙季。日落黃昏,朱雀七宿在夜空中逐漸浮現(xiàn),隨后心宿從東方地平線上升起。此時頭頂是朱雀鶉火,東方是心宿大火,所謂幽禜祭星,恐怕祭的就是朱雀中的鶉火和蒼龍中的大火。尤其是心宿二,是一顆紅超巨星,發(fā)紅光,猶如夜空中的一點(diǎn)燭火,這不正是幽字的完美形象嗎? 所以,祭星之星,廣義而言可以指鶉火、大火以及泛指所有星宿,狹義而言則非心宿二莫屬。 除了大火,心宿二還有很多別名,諸如靈星、龍星、天田、大辰等。從名稱不難發(fā)現(xiàn),大火星與農(nóng)事相關(guān)。祭祀大火星,無非是為了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如前所述,種莊稼和生孩子都叫生產(chǎn),前者求豐產(chǎn),后者求多產(chǎn),前者事關(guān)生存,后者事關(guān)繁衍。所以,春分祭星求地產(chǎn)之豐,同時也要祭高禖以求多子多福。祭星和祭高禖,都是春分之祭。 不過還是有點(diǎn)奇怪,盡管大火星是顆一等星,目力所見算得上明亮,但稱其為大火,未免夸大其辭言過其實。 人工取火,可以用燧人氏的鉆木取火,但古人祭祀所用之火可不是這種火。 (司烜氏)掌以夫遂取明火于日[314]。陽燧取火于日[315]。 遂、陽燧,是一種用銅、錫等金屬制成的凹面鏡,用以聚光取火——只有來自太陽的火才能用于祭祀。 取火于日,這種觀念并非中國古代所獨(dú)有,比如奧運(yùn)會的所謂圣火,其火源也是在奧林匹克運(yùn)動發(fā)源地由祭司取火于日,然后再跨越山海萬里迢迢地傳遞到舉辦國。 陽隧是金屬之器,石器時代肯定做不到。不過,不論取火于日的技術(shù)何時出現(xiàn),火來自太陽,這種觀念本身的出現(xiàn)完全不必受技術(shù)水平的限制。畢竟烈日曝曬有如火燒,山林起火也并不罕見,完全就是直觀而樸素的經(jīng)驗之談。在古人眼里,鉆木取火的火,未必就不是來自太陽,只是與陽燧取火比起來,肉眼可見地等而下之。 太陽是火源,太陽是火,所以,離卦為火,也為太陽。相應(yīng)地,坎卦為水,也為月亮。 秋分祭月,與之相對,本來應(yīng)該是春分祭日,但因為將東方蒼龍七宿中的大火星作為春耕農(nóng)事的標(biāo)志星,所以就變成了春分祭星,祭日則前移而變成立春之祭。冬盡春始,日出東方,東出迎春而祭日,也可謂順理成章。 春分本該是祭日而祭大火,以此為背景就會發(fā)現(xiàn),心宿二之所以被稱為大火星,除了發(fā)紅光以外,所謂大火,恐怕正是為了暗指太陽——祭祀大火星,就是祭祀太陽。大火星與太陽,就是隱與顯、表與里、從與主的關(guān)系。 另一方面,在刀耕火種的年代,隨著大火星的出現(xiàn),新一年的燒荒種地就此開始,稱為“出火[316]”,即大火星出現(xiàn)而出火燒荒。地上有燒荒之火,天上有應(yīng)時出現(xiàn)的大火,可能這也是稱其為大火星的原因。 就觀念而言,后一種可能同樣不影響古代先民將火源指向太陽的想象。 需要說明的是,大火星出現(xiàn)時間會逐年后移,到商末周初,大火星在日落黃昏后出現(xiàn)于東方已是清明之后,進(jìn)入季春而落后于農(nóng)事。所以,周代的“季春出火”,可能只是對原來春分出火而燒荒種地的一種紀(jì)念性儀式。也就是說,春分祭星在卯月,季春出火在辰月,前者是與時間綁定的祭祀(春分),后者是與星宿綁定的祭祀(大火星),二者原本是一件事,只是因為大火星出現(xiàn)時間逐年后移才一分為二。在之前的夏商時代,春分祭星就是出火。 周人的出火儀式隨著大火星出現(xiàn)時間后移而推遲,以此推之,或可證明所謂“出火”,本義就是指大火星出現(xiàn)。 想想看,太陽本來只屬于白天,夜幕降臨后,太陽消失,接著大火星出現(xiàn),大火星本身不就可以看作在夜晚出現(xiàn)的太陽之火嗎?這是一種頗為自然的聯(lián)想。 當(dāng)然,不論原來的春分出火還是季春出火,所謂儀式都是祭祀活動。 雖則出火之祭的時間不同,但本質(zhì)并無區(qū)別,都是為了金秋的豐收而祭祀。雖則祭祀對象表面是大火星,但實質(zhì)也都是指向太陽。畢竟有沒有水旱之虞,直觀感覺很大程度上就是由太陽決定的——旱是太陽連日曝曬,澇是太陽持續(xù)不出。 “取火于日”,火出自太陽,太陽才是真正的大火,大火星的背后實為太陽。 太陽的意象隱藏在大火星,可能這就是伏羲之名的由來。 伏羲又名炮犧、庖犧。炮是炮制,庖是庖廚,由炮、庖可知,其名與飲食有關(guān)。犧牲之犧原本寫作犧,犧則原本就是羲。“犧,宗廟之牲也[317]。”伏羲之羲,實際就是指豬牛羊等用于祭祀的犧牲。而祭祀的對象,就是大火星,也是太陽——伏羲即太陽。 伏羲是太陽神,所以伏羲又被稱為太昊。昊從日從天,就是取象太陽朗照于天。 太陽大火伏于大火星,大火星屬東方蒼龍七宿,所以,伏羲與龍相配。 郯子曰:……大皞氏以龍紀(jì),故為龍師而龍名。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jì)于鳥,為鳥師而鳥名。 大皞即太昊伏羲。伏羲是太陽,太陽又別名金烏,金烏即鳥。所以,伏羲是太昊,相應(yīng)地,以鳥為名的就是少昊。太昊和少昊,都是太陽。 太陽東升西落,太昊和少昊分屬東西,日出東方是太昊,日落西山是少昊。太昊與少昊的東西方位,與古代先民現(xiàn)實中的區(qū)域方位其實并沒有關(guān)系。 太昊和少昊都是太陽,有趣的是,五方正神[318]中,太昊和少昊分屬東方和西方,而南方為炎帝,北方為顓頊,顓頊又名高陽氏。炎帝和顓頊,也都是太陽神。 也就是說,東南西北四方帝,其實都是太陽。 居中的是黃帝,不言而喻,太陽圍繞旋轉(zhuǎn)的中心就是黃帝所在。 仰為天,俯為地。以天而論,太陽繞著北天極旋轉(zhuǎn),北天極就是天中;以地而論,太陽繞著人而旋轉(zhuǎn),觀測太陽的地方就是地中。 人主為君,地中為王,所以,人間君王與北天極的天帝相對應(yīng),地上有紫禁城,天上有紫微垣。所以,堯舜禹、夏商周,歷代王族莫不將自己的祖先追溯于黃帝。 黃帝就是位居北天極的天帝,人間君王為黃帝后裔,和黃帝一樣居中而治。 所謂地中,本質(zhì)是抽象的天地之中,映射到現(xiàn)實,以山海為界的地域之中就是王者所居——以九州而論,王都在中州;以井田而論,九宮格居中之地是王田。 當(dāng)然,九州或井田,既有現(xiàn)實,也有想象,并不意味著物理尺度上的可丁可卯不差分毫。 地中之中,是由天文而信仰、由信仰而政治的一種政治理念,關(guān)鍵不在地理而在于觀念。所謂九五之尊,就是九分天下而君王居中。 天中在北天極,地中在哪呢?說白了,君王在哪里,哪里就是地中。 為什么觀天祭天是君王專屬的權(quán)力?為什么周人起兵之前文王建造靈臺就代表周人下定決心與殷商決裂?原因就在這里。 觀星測日,制定歷法,觀測對象主要就是日月星辰。觀測的人是誰呢?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日短,星昴,以正仲冬…… 羲和是職官名,羲與和一分為二,再一分為四,就是分屬春夏秋冬四季的羲仲、羲叔、和仲、和叔。 上面說了羲是太陽,日月相對,那么,羲和之和就應(yīng)該是月亮。 和仲、和叔在西方和北方,稱為昧谷、幽都。昧是昏暗,幽是隱匿,可不就是夜晚之象嗎?晝?yōu)槿眨篂樵?,羲和之和正是與月亮相配。 羲和之和與月相配,一系列人物就此登場。 尚儀作占月[321]。 尚儀即常儀。女和、常羲、常儀,三人都與月亮相關(guān)。 女和之和即羲和之和,只是明確其性別為女而稱為女和。 常羲、常儀與女和有關(guān)嗎?答案是肯定的。 羲、儀與和的上古音均在歌部,為近音乃至同音字,所以,常羲、常儀,實為同名,與女和也同名。 好玩的是,娥與羲、儀、和一樣,也是同韻,同屬歌部,為近音乃至同音字,所以,常羲、常儀也就是我們熟悉的嫦娥。 “恒,常也[322]。”恒與常同義,所以,嫦娥又名恒娥、姮娥。 還有更好玩的。媧與羲、儀、和也一樣,上古音也屬歌部。所以,月亮之母的女和也就是女媧,與常羲、常儀、嫦娥等一樣,都是月亮神。 羲是伏羲,和是女媧,羲和一分為二,就是伏羲和女媧,伏羲、女媧就是太陽和月亮。當(dāng)然,也可以反過來,伏羲和女媧合而為一就是羲和。由羲和分化出伏羲女媧還是由伏羲女媧合并成羲和,未可定論。 女和月母、常儀占月、常羲生月、嫦娥奔月,都是由月亮衍生的神人與故事。 羲為日,和為月,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個敘事邏輯中,一年四季分兩半,春夏屬日,秋冬屬月。一而二為日月,二而四為四季,這不就是《周易》所說的“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323]”嗎? 兩儀是陰陽,也是日月。所謂八卦,實乃觀天制歷的結(jié)果。 觀天,觀的是日月星辰,太陽首當(dāng)其沖。既然伏羲就是太陽,那始作八卦的人自然就是伏羲[324]。作為神的伏羲是太陽神,作為人的伏羲就是像羲和一樣“歷象日月星辰”的天文觀測者。 太極生兩儀而分陰陽,一年分兩半而屬日月。既然日月就是陰陽,那么,一年也是太極。太極又稱太一,所以,一年之一也是太一。 羲與和分開是日和月,合在一起的羲和就是一而二的一,也是太一。羲和又是單獨(dú)的太陽神,與伏羲神格同位。 由太一到羲和,由羲和到伏羲,由伏羲到太昊,于是居于東方和春季的太昊也是太一,這就是屈原說的東皇太一[325]。 易曰:“帝出乎震[326]。”震是東方、春季。帝出于東,就是太昊和東皇太一,就是太陽。如果帝不出呢?不出則居中,就是天帝、黃帝,就是北天極和北極星,是包括太陽在內(nèi)的諸天星宿圍繞旋轉(zhuǎn)的中心。 公元前221年,“秦王掃六合”,戰(zhàn)國七雄并于一統(tǒng)。秦王讓大臣們商議自己的稱號,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劫、廷尉李斯等上奏說:“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327]。”建議秦王稱泰皇。 他們不知道皇帝這個稱號嗎?當(dāng)然不是。 皇帝稱號是秦始皇的發(fā)明嗎?當(dāng)然更不是。 皇帝與黃帝本來就是一個名字兩種寫法而已,所謂黃帝,原本也可以寫作皇帝——皇帝就是黃帝[328]。 黃帝居中為天帝,秦始皇的皇帝稱號,真正含義就是黃帝。 所謂泰皇最貴,指的是人中最貴。秦始皇氣沖斗牛,要的是天地人三界最貴,那當(dāng)然就是早就存在的黃帝。黃帝是誰?是此前王室追認(rèn)的祖先,李斯他們怎么可能有膽量提出“皇帝”這個建議呢? 在秦始皇以前,天中之神是黃帝,地中之神是后土、句龍,人王稱后、稱王、稱天子。君王是萬人之上,但還得臣伏于黃帝、后土等諸神之下。從地中之王到地中之神再到天中之神,人法地,地法天,人、地、天,是一個邊界分明的三層結(jié)構(gòu)。 夏禹成為社神,是人王成為土地神,不過是“地中”之神。周之先祖后稷是稷神,是祖先成為五谷神,不過是“地中”之神的輔助神。不論社神還是稷神,都與“天中”之神懸隔天地。 從現(xiàn)世君王到祖先神再到天神,這是古代先民實現(xiàn)人天溝通的途徑,所以要祭祖先、祭天地。 社神和稷神合稱社稷,江山社稷就是人王的天下。此岸與彼岸,凡人難渡,所謂“無遠(yuǎn)弗屆”,總歸還是以現(xiàn)世為邊界。 始皇帝一出來,氣象大變,在世君王直接成了黃帝,成了“天中”之神。天上地下,唯我獨(dú)尊。不僅突破人神屏障,而且直搗黃龍,一步登天。 秦始皇的大一統(tǒng),不僅包括江山社稷,還把神的世界也包括進(jìn)來。上至天庭,下至村戶,真可謂不折不扣的“天地人合一”。從此以后,所有天神、地祇、人鬼,統(tǒng)統(tǒng)都在皇帝治下。 像周人那樣駕崩以后才能升天“在帝左右”?不必了,朕就是帝之本帝。 始皇帝之上還有誰嗎?唯有太上皇而已,那是始皇帝他爹。除此以外,再沒有任何人任何神凌駕于皇帝之上。 周秦之變,變的不僅是政治制度,更是思想、信仰和人心。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329]?”你都能肉身忝列天界,人界的王侯將相還講個勞什子的門第出身。 還記得殷商中期先王稱帝,殷商末期在世商王也可能有稱帝之意嗎?當(dāng)年商王的激進(jìn)改革被周人打斷,可八百多年以后,終究還是被秦始皇給實現(xiàn)了。 現(xiàn)世王權(quán)對神權(quán)的兼并,可能早在殷商時代就已經(jīng)開始。周公制禮作樂,或許是一次撥亂反正,可隨著春秋戰(zhàn)國的禮崩樂壞,鬼神信仰的崩壞也不可遏止的江河日下——禮樂的底層是祭祀,祭祀的底層就是所謂鬼神。所以,跨越人神之隔成為黃帝,不能簡單說是秦始皇個人的大膽創(chuàng)新,他不過是在這股潮流當(dāng)中踢出臨門一腳罷了。 相較于歷史和傳統(tǒng),皇帝之名,人神合一,確實很顛覆。可世事就是如此,一旦禁忌被打破,就再也回不去了。秦始皇的萬世一系只堅持了十年出頭,長生不老以萬世一體更是癡心妄想,但得了天下的漢高祖,還是欣然領(lǐng)受皇帝稱號。 當(dāng)然了,理想是一回事,現(xiàn)實又是一回事,能不能真的做到另當(dāng)別論。要想改變天下人的觀念和信仰,絕非朝夕之功,沒那么容易。秦始皇自己不也還是不能免俗地要去泰山封禪嗎?君權(quán)天授的政治傳統(tǒng)由來已久,原來的輿論資源、思想資源還有用,秦始皇也只能繼續(xù)服從,更準(zhǔn)確說,是利用。 皇帝即黃帝,人間君王至高無上,這是包括秦始皇在內(nèi)皇帝們的共同理想。老百姓也許無所謂,可皇帝之下的文武大臣們絕不會樂見其成。 皇帝對黃帝的僭越,只是曇花一現(xiàn)。劉邦之后的皇帝,還是退出神界被拉回人間。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330]。”漢文帝召見賈誼,不問政事而打聽鬼神故事。漢武帝喜好方術(shù),“巫蠱之禍”更是鬧得人頭滾滾。再到后來光武中興,劉秀篤信讖緯。這段歷史,后人看來頗為荒誕,但正是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讓皇帝心生敬畏,還是老老實實當(dāng)皇帝而不是黃帝,頂破天你也還是天子?;实垲^上還有天,而不是秦始皇設(shè)想的唯我獨(dú)尊,這樣一來,皇帝之下的臣子們就可以掌握一定話語權(quán),挾天以令皇帝。 [295] 春秋管仲《管子·輕重己》:“以夏日至始,數(shù)四十六日,夏盡而秋始,而黍熟,天子祀于太祖,其盛以黍。以夏日至始,數(shù)九十二日謂之秋至,秋至而禾熟,天子祀于太惢?!?/sp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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