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貴 南京大學(xué)二級教授
在儒家的人格[1]譜系中,君子是僅次于圣人的人格象征??鬃诱f:“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保ā墩撜Z·述而》)這就是說,對孔子而言,能夠遇見君子已經(jīng)是一件令人非常滿足的事情了,遑論圣人。而圣人、君子在先秦儒家文獻中出現(xiàn)頻率的比例,也印證了孔子話的可信性。據(jù)統(tǒng)計,《詩經(jīng)》:圣人2次,君子186次;《尚書》:圣人0次,君子8次;《禮記》:圣人36次,君子283次;《周易》(《易經(jīng)》《易傳》):圣人38次,君子122次;《左氏春秋》:圣人12次,君子182次;《論語》:圣人4次,君子107次;《孟子》:圣人29次,君子84次;《荀子》:圣人82次,君子297次。在這八種文獻中,圣人總計出現(xiàn)203次,君子總計出現(xiàn)1269次,“君子”出現(xiàn)的頻率遠遠高于“圣人”。[2]這已充分說明,儒家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將人格建設(shè)的重點放在君子而非圣人上。而從先秦儒家文獻中關(guān)于君子的論述看,可以說君子人格在先秦時代已近豐滿、完善、成型。那么,后來的儒者對君子人格是不是無用武之地了呢?回答是否定的。王陽明賦予君子人格的內(nèi)涵就別具一格,是對儒家君子人格說的豐富和發(fā)展。 一、誠信務(wù)實“誠信務(wù)實”是儒家在為人處世上對君子的要求,君子為人處世時必須誠信務(wù)實??鬃诱f:“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保ā墩撜Z·為政》)懂就是懂,不懂不能裝懂,這才算真正的智慧。孔子又說:“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論語·憲問》)這是要求以言行不一為恥。《中庸》曰:“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薄罢\信”貫穿事件的終始,如果缺乏“誠信”,就不可能成就任何事情,所以君子以“誠信”為最高品質(zhì)。荀子說:“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內(nèi)不自以誣,外不自以欺?!保ā盾髯印と逍А罚┳鋈艘獙嵤虑笫?,既不能自欺,亦不能欺人。可見,儒家視“誠信”為君子的基本品質(zhì),所以荀子說:“故君子者,信矣?!保ā盾髯印s辱》)《國語》曰:“昔吾逮事莊主,華則榮矣,實之不知,請務(wù)實乎?”(《國語·晉語六》)這里將“務(wù)實”與“華榮”對應(yīng),即謂“務(wù)實”注重實效,無意不切實際之事??鬃拥膭?wù)實精神非常鮮明,他反對沒有處理好人的事情卻去忙碌鬼的事情,孔子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論語·先進》)他也反對沒研究清楚“生”卻去探究“死”,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此外《易傳》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保ā吨芤住ぜ胰恕は髠鳌罚┚又v話必有實據(jù),而做事必須前后一貫。荀子反對華而不實的空想,主張以具體行動解決實際問題,荀子說:“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保ā盾髯印ぬ煺摗罚┧匀寮覍?wù)實視為君子的品質(zhì)。王符說:“大人不華,君子務(wù)實。”[3]概言之,“務(wù)實”就是講究實際、實效,并致力于實際的或具體的事為,它排斥虛妄,拒絕空想,鄙視華而不實??鬃诱J為,只有誠信務(wù)實,君子才能左右逢源、暢通無阻,孔子說:“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論語·衛(wèi)靈公》) 那么,儒家關(guān)于君子“誠信務(wù)實”的品質(zhì)在王陽明心學(xué)中有怎樣的表現(xiàn)呢? 其一,誠信務(wù)實就是要誠身無妄?!罢\”乃天之道,本來如此,本真無飾,所以是誠身無妄。王陽明認為,人若要成為君子,首先自己必須純真、樸實、無瑕,而要做到這點,必須“誠身”,所謂“君子之學(xué)以誠身”[4]。為什么?因為“誠”是君子做人的根本,王陽明說:“格物致知者,立誠之功也。譬之植焉,誠,其根也;格致,其培壅而灌溉之者也。后之言格致者,或異于是矣。不以植根而徒培壅焉、灌溉焉,敝精勞力而不知其終何所成矣?!盵5]對君子而言,與格物致知相比,立誠是根本,好比種樹,格致是培土灌溉,而“誠”才是根脈。因此,如果君子不能“誠身”,即意味著斷了根脈,那么即使再努力也是徒勞無功,遑論成為君子??墒?,如何“誠身”呢?王陽明說:“各人盡著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盵6]這就是說,大凡欲成為君子者,必須窮盡自己的精神力量,念念使“心”純乎天理,如此才能大小具足,善體燦然,從而“誠身”。而一旦“誠身”,自然“無妄”。王陽明說:“夫誠者,無妄之謂。誠身之誠,則欲其無妄之謂。誠之之功,則明善是也?!盵7]“誠”亦即“無妄”,但“無妄”必須“誠意”,王陽明說:“鄙意但謂君子之學(xué)以誠意為主。格物致知者,誠意之功也?!盵8]因此,對陽明而言,“誠身”必然“無妄”,而“無妄”必須“誠意”,王陽明說:“《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xué)》'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9]如此,“誠身”歸為“誠意”,所以無妄也,所以成君子也。 其二,誠信務(wù)實就是要言行一致?!罢\”乃物之終始,“誠信”貫注物之終始,所以是言行合一。王陽明說:“道之不明,皆由吾輩明之于口而不明之于身,是以徒騰頰舌,未能不言而信。要在立誠而已?!盵10]就是說,只有“立誠”才能做到言行一致,能做到言行一致便是“誠”。因此,言行一致不能心存僥幸,不能偶爾言行一致。王陽明說:“如今一說話之間,雖只講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間已有多少私欲。蓋有竊發(fā)而不知者,雖用力察之,尚不易見,況徒口講而可得盡知乎?今只管講天理來頓放著不循,講人欲來頓放著不去,豈格物致知之學(xué)?后世之學(xué),其極至,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的工夫?!盵11]所謂“義襲”,即為善只是偶爾表現(xiàn),不是全程表現(xiàn),不是始終如此。但王陽明認為,言行一致就不能投機取巧,不能偶爾為之,而必須是自始至終地為善;不僅要自始至終地為善,還應(yīng)徹底完整地為善。王陽明說:“今焉于其良知所知之善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實為之,無有乎不盡。于其良知所知之惡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實去之,無有乎不盡?!盵12]所謂“實為之,實去之”,就是務(wù)實地作為,而且“無有乎不盡”。比如“親民”,就不能留下絲毫遺漏,陽明說:“'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盵13]因此,言行不一者是沒有資格成為君子的,陽明說:“蓋在平時徒以口舌講解,而未嘗體諸其身,名浮于實,行不掩言,己未嘗實致其知,而謂昔人致知之說有未盡?!盵14]言行相悖,何以為君子? 其三,誠信務(wù)實就是要實有其事?!罢\”則有物,“不誠”則無物,因而誠信務(wù)實意味著實有其事,君子必須務(wù)實。王陽明說:“君子之學(xué),何嘗離去事為而廢論說?但其從事于事為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談?wù)f以為知者,分知行為兩事,而果有節(jié)目先后之可言也。”[15]對陽明而言,君子從事的學(xué)問不僅從未離開事為,而且于事為中“致良知”。陽明說:“然欲致其良知,亦豈影響恍惚而懸空無實之謂乎?是必實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凡意之所發(fā)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謂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謂也。正其不正者,去惡之謂也。歸于正者,為善之謂也。”[16]即謂“致良知”并非空洞的說教,而是以實際的作為為內(nèi)容。比如盡孝,王陽明說:“德不可以徒明也。人之欲明其孝之德也,則必親于其父,而后孝之德明矣?!盵17]孝敬父母不是懸空口講說,而是要付諸行動,切實地侍奉、贍養(yǎng),如此才是“致良知”。再如簿書訟獄,王陽明說:“簿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xué);若離了事物為學(xué),卻是著空?!盵18]不過,“務(wù)實”并非易事,王陽明說:“甚哉,吾黨之多言也!夫言日茂而行益荒,吾欲無言也久矣。自學(xué)術(shù)之不明,世之君子以名為實。凡今之所謂務(wù)乎其實,皆其務(wù)乎其名者也,可無察乎!”[19]因而消除“務(wù)名”必須強化“務(wù)實”,王陽明說:“務(wù)實之心重一分,則務(wù)名之心輕一分;全是務(wù)實之心,即全無務(wù)名之心。若務(wù)實之心如饑之求食,渴之求飲,安得更有工夫好名?”[20]照此,純是務(wù)實之心者方為君子矣! 可見,誠信務(wù)實就是要誠身無妄、言行一致、實有其事。王陽明認為,欲為君子者,必須誠身無妄而不能身污心詐,必須言行一致而不能言行相悖,必須實有其事而不能徒口空說。不過,如果沒有良知作為基礎(chǔ),也不能誠信務(wù)實。王陽明說:“溫凊之事,奉養(yǎng)之事,所謂'物’也,而未可謂之'格物’。必其于溫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溫凊之節(jié)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于奉養(yǎng)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奉養(yǎng)之宜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然后謂之'格物’?!盵21]即是說,溫凊奉養(yǎng)之真、之信、之實,概因良知,如無良知,誠信務(wù)實便無根基,良知乃誠信務(wù)實品質(zhì)之源矣! 二、獨立道中“獨立道中”是儒家在行為取向上對君子的要求,君子所有行為舉止都必須獨立道中?!吨芤住返摹爸姓北憩F(xiàn)在卦象上是指二爻、五爻,而其意義主要是在“時”與“位”上,如果能夠在相應(yīng)的“時”“位”上執(zhí)中用權(quán),動靜合宜,行止有度,便是“得中”,即在行“中道”,所以經(jīng)傳中常見“時中”“位中”“中行”等詞?!吨芤住分胸灾县缘闹胸澄?,是全卦的君位,無論是剛是柔,能行“中道”,便吉祥。因此,行“中道”是《周易》所推崇的最佳行為模式和價值標準,自然也是儒家對君子的要求,所謂“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周易·系辭上》)?!兑讉鳌氛f:“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周易·乾·文言》)獨立不倚,不為任何身外之物所左右?!渡袝芬渤缟小爸小保骸叭诵奈┪?,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保ā渡袝ご笥碇儭罚┗馕kU的人心,弘揚微妙的道心,必須依靠精一不偏的工夫??鬃诱f:“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保ā抖Y記·中庸》)“中庸”是君子品質(zhì),作為君子品質(zhì)的“中庸”是與時俱進的??鬃诱f:“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nèi)桑瑥娫粘C!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禮記·中庸》)依孔子的意思,和順而不隨波逐流、保持中立而不偏不倚、國家政治清明不改變志向、國家政治黑暗堅持操守等,都是“強”。此意味著特立獨行、不偏不倚、無論政治明暗不改其志等都是君子必備的品質(zhì)。孟子說:“執(zhí)中無權(quán),猶執(zhí)一也。所惡執(zhí)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上》)孟子強調(diào)“權(quán)中”,反對“泥中”。概言之,先秦儒家的“獨立道中”含有中立不偏、獨立、執(zhí)中、時中等義。中立,即必須是中間,無有偏斜;執(zhí)中,即執(zhí)守中道并踐行之;獨立,即不為任何外力所左右;時中,即執(zhí)中要隨時應(yīng)變。 那么,儒家關(guān)于君子“獨立道中”的品質(zhì)在王陽明心學(xué)中有怎樣的表現(xiàn)呢? 其一,“獨立道中”就是無有偏倚。王陽明認為,君子執(zhí)中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他說:“且君子之所以自立者,何中而已,是道也,原于帝降,著于民彝,其體本不倚也。”[22]在陽明看來,君子所以能自立,在于以“中”為根基,而且此“道”由帝降而有、由人倫而顯,因而其體本就無有偏倚。這就意味著君子所以“獨立道中”源于天之所命,顯于人倫所需。無有偏倚也表現(xiàn)在不被聲色利欲所染,王陽明說:“偏倚是有所染著。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上,方見得偏倚;若未發(fā)時,美色名利皆未相著,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23]因而如要無偏倚,就必須做到“心”不著聲色名利,從而“心”無所發(fā)。但“心”畢竟還是要發(fā)的,所以只能從“已發(fā)”解決,而解決的方法是使“已發(fā)之心”順乎“理”。因此,君子的行為只要順乎“理”,就不會出現(xiàn)任何偏倚。陽明說:“君子之行,順乎理而已,無所事于偏。偏于柔者,矯之以剛,然或失則傲;偏于慈者,矯之以毅,然或失則刻;偏于奢者,矯之以儉,然或失則陋。凡矯而無節(jié),則過;過則復(fù)為偏。故君子之論學(xué)也,不曰矯,而曰克,克以勝其私,無過不及矣?!盵24]對于“已發(fā)”的處理方式是:柔者,矯之以剛;慈者,矯之以毅;奢者,矯之以儉??墒?,“矯”本身也需要節(jié)度,無節(jié)度則過,過則偏。因此,為了防止“矯”的錯誤,必須“克”,因為“克”可以滅私,去除了心中之“私”,則無過無不及。概言之,君子必須執(zhí)中、守中,但君子執(zhí)中、守中而無偏倚,就必須克服不能執(zhí)中、守中的原因,解決的辦法就是“循理”。 其二,“獨立道中”就是因時空而中。如上所言,先秦儒家的執(zhí)中是“時中”,王陽明繼承了這種主張,認為執(zhí)中、守中不是絕對的,應(yīng)根據(jù)具體的時空做出調(diào)整。王陽明說:“然一事有一事之中,一時有一時之中,有定理而無定在焉?!盵25]這就將執(zhí)中與具體事為、具體時間結(jié)合起來,就事為言,事事有中,就時間言,時時有中,因而“執(zhí)中”有定理而無定在。因此,高者、卑者都可能為“中”,要視具體情況而定。王陽明說:“自卑者視之,以為太高,而不知其高之為中也;自高者視之,以為太卑,而不知其卑之為中也;以至于近遠亦然。當出而出,當處而處,出處之立乎中也;當辭而辭,當受而受,辭受之立乎中也;以至于動靜語默皆然。則君子之立也,可謂中矣?!盵26]出、處、辭、受等是否“中”,只看當其所當,就是看出、處、辭、受是否適宜,適宜即謂“中”。因此,君子之立是否“中”,是看其是否適當,而不是以偏倚為根本準則,因為“立”必有“倚”。但這個“倚”是動態(tài)的,所以又無所謂“倚”。概言之,王陽明所說“立于道之中”,是指恰當、合乎分寸,不是高也不是矮,不是瘦也不是胖,不是早也不是晚,而是恰到好處。所謂“止于至善”,就是“立于道之中”,故“執(zhí)中”有定理而無定在。陽明說:“中只有天理,只是易。隨時變易,如何執(zhí)得?須是因時制宜,難預(yù)先定一個規(guī)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將道理一一說得無罅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zhí)一?!盵27]這是強調(diào),“權(quán)”是執(zhí)中的命脈所在,所以“執(zhí)中”不是“執(zhí)一”,“執(zhí)中”是隨時應(yīng)變,“天理”即意味著“權(quán)”。 其三,“獨立道中”就是守中剛正。人生在世,誘惑環(huán)繞。王陽明認為,如果一個人無法抵擋誘惑,反而為誘惑所俘虜,那當然不配做君子。王陽明說:“天下之事紛紜乎吾前,而吾之中固在也,使徒立之,而力不足以守之,則執(zhí)于此或移于彼,植于前或仆于后,矜持于旦夕無事之時,而顛蹶于倉卒不備之際,向之所謂中者,不旋踵而已失之矣。此中立而不倚者,所以見君子之強而為天下之大勇歟!”[28]天下之事紛繁復(fù)雜,糾纏于身,縈繞于心,對人而言,“中”是一種內(nèi)在特性,如果只是立而不能守,或此或彼,或前或后,拘謹于旦夕無事之時,困頓于倉卒不備之際,那么本有之“中”轉(zhuǎn)眼喪失。因此,君子能夠中立而不倚,足見其強大而勇敢。這個“勇”也表現(xiàn)為面對各種誘惑而不為所動。陽明說:“以外誘言之,則聲色之私有以眩吾中,貨利之私有以撼吾中,茍吾力不足以勝之,其不至于顛仆者寡矣;以己私言之,則辨或倚于私辨而非中,智或倚于私智而非中,茍吾之力不足自勝,其不至于欹側(cè)者亦寡矣。故中立固難,立而不倚尤難?!盵29]于外在誘惑而言,聲色之私有可能眩暈人之“中”,貨利之私也可能動搖人之“中”,如果人的力量不足以抵擋住聲色、貨利的誘惑,那么不跌落者是很少的;由個人私利言,辯論或依于私而偏離“中”,智識或依于私而偏離“中”,如果人的力量不能戰(zhàn)勝辨倚于私、智倚于私之情形,那么不歪不斜者是很少的。因此,立中固然很難,立中而做到不倚則難上加難!因此,能夠抵擋住聲色貨利的誘惑仍然剛正不斜,正可顯示君子的毅力和智慧。陽明說:“聲色自美耳,吾之中終不為其所眩;貨利自靡耳,吾之中終不為其所撼。辨有所不當施,則不倚于辨;智有所不當擇,則不倚于智?!盵30]辨、智固然重要,但如不適當,會影響?yīng)毩⒌乐校匀粭壷幌А?/span> 可見,“獨立道中”就是無有偏倚、以權(quán)執(zhí)中、守中剛正。但“獨立道中”的深層根據(jù)是良知,王陽明說:“獨立乎道之中,而力足以守之,非君子之勇不能也。蓋中固難于立,尤難乎其守也。中立而有以守之,必其識足以擇理,而不惑于他歧;行足以蹈道,而不陷于僻地;力足以勝私,而不誘于外物?!盵31]君子之勇表現(xiàn)在識、行、力上,就是說,如果守住“中”的話,一是見識足以選擇公理而不會被私欲的伎倆所迷惑,二是行動足以踐行正道而不會陷于偏僻之地,三是力量足以戰(zhàn)勝私利而不被外物所引誘,此即意味著“獨立道中”需要具備見識力、行動力、道德力三種品質(zhì),而此三種品質(zhì)的源泉是良知。有人問王陽明: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卻有“過不及”?王陽明回答說:“知得過不及處,就是中和?!盵32]這就是說,“過不及”在良知掌握之中。而良知之所能掌握“過不及”,乃是良知可去私,陽明說:“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養(yǎng),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于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于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33]去除了私欲,才能無心于聲色利誘,從而進入廓然之域。因此,“獨立道中”必須戰(zhàn)勝私欲才能成就,而去除私欲者唯有良知,故良知乃“獨立道中”之源也。 三、自持節(jié)義“自持節(jié)義”是儒家在靈肉關(guān)系上對君子的要求,面對靈肉沖突時,君子必須舍棄肉身而持守節(jié)義??鬃诱f:“朝聞道,夕死可矣?!保ā墩撜Z·里仁》)只要早晨覺悟了圣人之道,哪怕在晚上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鬃佑终f:“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為了成就仁道,君子隨時可以放棄生命。曾子說:“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保ā墩撜Z·泰伯》)君子在大是大非面前絕無任何茍且。孟子說:“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保ā睹献印る墓隆罚┚拥弥?,與眾人行之,不得志,則獨行之,富貴不能使之迷惑,貧賤不能使之動搖,威武不能使之屈服?!抖Y記》曰:“'予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于斯也?!瘡亩x焉,終不食而死。”(《禮記·檀弓下》)寧死不為茍食?!兑讉鳌吩疲骸皾蓽缒?,大過。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保ā吨芤住ご筮^·象傳》)優(yōu)質(zhì)木材本為棟梁所備,但現(xiàn)在掉進了河里,君子如何應(yīng)對?君子應(yīng)獨立無懼且遁世無悶。荀子說:“義之所在,不傾于權(quán),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為視,重死、持義而不橈?!保ā盾髯印s辱》)道義所在,君子不會傾倒于權(quán)勢,也不會俘虜于私利??梢姡猿止?jié)義,就是為了人格尊嚴、崇高理想而愿意犧牲生命的偉大品質(zhì)。凡為君子者,必須“自持節(jié)義”。 那么,儒家關(guān)于君子“自持節(jié)義”之品質(zhì)在王陽明心學(xué)中有怎樣的表現(xiàn)呢? 其一,“自持節(jié)義”是特殊環(huán)境激發(fā)出的精神狀態(tài)。陽明說:“君子之正氣,其亦不幸而有所激也。夫君子以正氣自持,而顧肯以表表自見哉?吾以表表自見,而天下已有不可救之患。是故君子之不得已也,其亦不幸而適遭其窮,則必不忍泯然自晦,而正氣之所激,蓋有抑之必伸,煉之必剛,守之愈堅,作之愈高,而始有所謂全大節(jié),仗大義,落落奇?zhèn)ィ愿叱銎穮R儔伍之上矣?!盵34]在王陽明看來,節(jié)義是君子應(yīng)有的品質(zhì),如果君子面對靈肉沖突時不能自持節(jié)義,而是敷衍地對待節(jié)義,那么天下將會陷入不可救藥之患。因而從這個意義上說,君子尚義守節(jié)乃惡劣環(huán)境使然。當君子不幸身處困境而又不甘沉淪的時候,其內(nèi)在的節(jié)義之氣便會噴涌而出并激發(fā)他,使之遭受抑制必更加伸展、受到淬煉必更加剛強、堅守意志必更加堅定、振作起來則更加高漲,從而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君子的大節(jié)大義,亦從而使君子鶴立雞群。而君子不幸所遭遇的特殊環(huán)境,就是君子所崇尚的“道”既不能明于世,更不能行于世。陽明說:“不幸適遭其窮,而當吾道之厄,則前之不可伸也,后之不可追也,左之不可援也,右之不可顧也。抑之則生,揚之則死,呼吸之間,而死生存亡系矣,其時亦岌岌矣。君子于此,將依阿以為同也,將沉晦以為愚也,疇昔所養(yǎng),何為而乃為此也?是故君子之不得已也?!盵35]孔子曾說:“君子謀道不謀食?!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對君子而言,明道、行道是神圣的使命。因此,在“道”遭受困厄之時,君子絕不可投降以出賣氣節(jié),亦絕不可消沉以屈膝順從,而必然表現(xiàn)出浩然之氣,表現(xiàn)出大丈夫之節(jié)。所以,遭受窮厄而不能表現(xiàn)出尚義守節(jié)之精神狀態(tài),非君子也。 其二,“自持節(jié)義”就是不為威勢名利所動。王陽明認為,只有捐棄富貴、不計利害、拋棄爵祿而無悔者,才是君子氣象。陽明說:“蓋吾良知之體,本自聰明睿知,本自寬裕溫柔,本自發(fā)強剛毅,本自齊莊中正、文理密察,本自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本無富貴之可慕,本無貧賤之可憂,本無得喪之可欣戚、愛憎之可取舍。……故凡有道之士,其于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而取舍愛憎也,若洗目中之塵而拔耳中之楔。其于富貴、貧賤、得喪、愛憎之相,值若飄風浮靄之往來而變化于太虛,而太虛之體,固常廓然其無礙也?!盵36]對于君子而言,無所謂富貴,無所謂貧賤,無所謂得喪,無所謂愛憎,而是將富貴、貧賤、得喪、愛憎視為飄風浮靄往來于太虛,自由云行而無礙。王陽明的好友席書,就是置個人安危于不顧、視名利如敝屣的節(jié)義之士,陽明說:“嗚呼元山!真可謂豪杰之士、社稷之臣矣。世方?jīng)]溺于功利辭章,不復(fù)知有身心之學(xué),而公獨超然遠覽,知求絕學(xué)于千載之上。世方黨同伐異,徇俗茍容,以鉤聲避毀,而公獨卓然定見,惟是之從,蓋有舉世非之而不顧。世方植私好利,依違反覆,以壟斷相與,而公獨世道是憂。義之所存,冒孤危而必吐;心之所宜,經(jīng)百世而不回?!盵37]世人沉沒于功利文章而席書能超然遠覽,世人醉心于勾心斗角而席書能卓然定見,世人汲汲私利而席書能以世道為憂,非大節(jié)大義之豪杰如何能做到呢?王陽明認為,這種凝集人之善性、令人蕩氣回腸的氣節(jié)與太虛之體相映生輝,王陽明說:“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見其良知之昭明靈覺,圓融洞澈,廓然與太虛而同體。太虛之中,何物不有?而無一物能為太虛之障礙?!盵38]氣節(jié)之極致,便是廓然與太虛同體。 其三,“自持節(jié)義”就是可以為氣節(jié)舍棄生命。王陽明認為,尚義守節(jié)意味著拋頭顱、灑熱血,意味著隨時可以放棄生命,他說:“是故竄身可也,碎首可也,濺血可也,可生可死,可存可亡,而此氣不可奪也。于是有凌節(jié)頓挫,而吐露天下之日,則雖晉楚之富,王公之貴,儀、秦之辯,賁、育之勇,皆失其所恃,而吾之氣節(jié)著矣。是故有隨波而逝者也,而后有中流之砥柱;有隨風而靡者也,而后有疾風之勁草;是故有觸之必碎,犯之必焦者也,而后有烈火之真金。”[39]作為君子,被逼迫東躲西藏可以,被碎裂頭顱可以,被殺身濺血也可以,可以生可以死,悉聽其便,但氣節(jié)不可奪!因此,只有那些不隨波逐流者,才能成為中流之砥柱,只有那些不隨風而靡者,才能成為疾風之勁草,只有那些觸之不碎、犯之不焦者,才能成為烈火之真金,概言之,只有置生死于不顧者,方能成為節(jié)義之士。因而君子絕不可投敵賣國而茍且偷生,陽明說:“寧為周頑民,不為商叛國;寧為晉處士,不為莽大夫;寧為宋孤臣,不為元宰相;寧全節(jié)而死,不失節(jié)而生;寧向義而亡,不背義而存?!盵40]可見,君子必須為節(jié)義放棄功名利祿,甚至犧牲生命,君子亦因此而壯美、神圣!王陽明認為,節(jié)義是特殊環(huán)境下的產(chǎn)物,本不應(yīng)大張旗鼓地宣傳,但節(jié)義的提倡對于弘揚正義是有積極作用的,陽明說:“嗚呼!君子豈不欲和其聲,以鳴國家之盛,無節(jié)名,無義譽,而使天下陰受其福哉?君子而以節(jié)義自見,不惟君子不幸,而亦斯世不幸也。雖然,節(jié)義一倡,士習隨正,所以維持人心,綱紀斯道者,又豈淺淺哉!”[41]因此,君子彰顯節(jié)義,不僅是君子的不幸,也是國家之不幸,因為國泰平安,民風純正,無須倡導(dǎo)節(jié)義;但也正因為如此,倡導(dǎo)節(jié)義對國家、對社會具有積極意義。 總之,“自持節(jié)義”就是特殊情境下激發(fā)的精神狀態(tài),就是不為威勢名利所動,就是可以為氣節(jié)舍棄生命,但若無良知,概無可能也。王陽明說:“蓋吾之耳而非良知,則不能以聽矣,又何有于聰?目而非良知,則不能以視矣,又何有于明?心而非良知,則不能以思與覺矣,又何有于睿知?然則,又何有于寬裕溫柔乎?又何有于發(fā)強剛毅乎?又何有于齋莊中正、文理密察乎?又何有于溥博淵泉而時出之乎?”[42]耳無良知不能聽,目無良知不能視,心無良知,既不能思也不能覺,如何表現(xiàn)出睿智?如何表現(xiàn)出寬裕溫柔?如何表現(xiàn)出發(fā)強剛毅?如何會出現(xiàn)齋莊中正?如何會噴出溥博淵泉?更言之,君子如何會出現(xiàn)尚義守節(jié)之氣象?因此,良知乃君子“自持節(jié)義”之本也。 四、身任天下“身任天下”是儒家在公私關(guān)系上對君子的要求,當天下、國家需要擔當和貢獻的時候,君子必須以天下為公?!对娊?jīng)》曰:“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保ā对娊?jīng)·民勞》)民眾都很勞累,差不多可以就該讓他們休息,賜予民眾恩惠,以此安撫四方?!对娊?jīng)》又曰:“言私其豵,獻豜于公。”(《詩經(jīng)·七月》)寓意除私以奉公?!渡袝吩唬骸耙怨珳缢?,民其允懷?!保ā渡袝ぶ芄佟罚┤绻霉角?,將會獲得人民的信任與歸服。孔子說:“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wèi)靈公》)君子所念是大道的推行而非個我的貧富,因而面對私利的時候,君子必須思考是否合乎道義:“見利思義?!保ā墩撜Z·憲問》)并且以沒有為天下做任何有意義之事而離世為憂:“君子疾沒而名不世稱焉?!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易傳》認為,《易》是充滿憂患意識的作品:“作《易》者,其有憂患乎?!保ā兑讉鳌は缔o下》)孟子說:“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保ā睹献印るx婁下》)又說:“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下》)以天下之溺為己溺,以天下之饑為己饑,如要紓困,舍我更有他人?孟子身任天下之志躍然紙上。荀子說:“一天下,財萬物,長養(yǎng)人民,兼利天下,通達之屬莫不從服。”(《荀子·非十二子》)統(tǒng)一天下,管理萬物,養(yǎng)育人民,使天下人受益,那么,其足所至,無人不服。這也就是《尚書》所追求的:“《書》曰:'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此言君子之能以公義勝私欲也。”(《荀子·修身》)概言之,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去除私利以成全公義,是儒家對于君子的基本品質(zhì)要求。 那么,儒家關(guān)于君子“身任天下”之品質(zhì)在王陽明心學(xué)中有怎樣的表現(xiàn)呢? 其一,“身任天下”就是要胸懷生民、勇于擔當。天下遭災(zāi)禍,君子必須勇于擔當,沖鋒在前,以天下為己任。王陽明說:“夫身任天下之禍,豈君子之得已哉?既當其任,知天下之禍將終不能免也,則身任之而已。身任之而后可以免于天下之禍。小人不知禍之不可以幸免,而百詭以求脫,遂致釀成大禍,而已亦卒不能免。故任禍者,惟忠誠憂國之君子能之,而小人不能也?!盵43]君子身任天下之禍,乃是因為遭遇無法避免的天下之禍而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氣象。在陽明看來,只有勇于身任天下,才能避免天下之禍,所以君子必須勇于擔當,以宇宙為自己;小人與君子不同,小人沒有天下胸懷,沒有擔當精神,所以小人經(jīng)常遭遇天下之禍。具體而言,“身任天下”意味著以天下之苦為己苦,以天下之饑為己饑,王陽明說:“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世之君子惟務(wù)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冶,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wù)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44]天下生民掙扎于貧困饑餓之中,天下生民陷于困苦荼毒之中,天下生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君子應(yīng)以此為恥,視人若己,以天下之疾痛為己身之疾痛,從而義無反顧地為天下生民紓困解難。 其二,“身任天下”就是要忠先于孝,以拯救蒼生為己任。儒家認為忠孝一體,但在忠孝發(fā)生沖突時,儒家的主張是忠先于孝,自然也是君子的選擇。王陽明是一個孝子,經(jīng)常以侍奉祖母、父親為由而請求朝廷恩準留家盡孝,他曾寫信給王晉溪說:“始懇疏乞歸,誠以祖母鞠育之恩,思一面為訣。后竟牽滯兵戈,不及一見,卒抱終天之痛。今老父衰疾,又復(fù)日亟;而地方已幸無事……何惜一舉手投足之勞,而不以曲全之乎?”[45]足見其眷眷盡孝之心。他也多次在奏疏中表達未能盡孝祖母、父親的遺憾之情,王陽明說:“臣以父老祖喪,屢疏乞休,未蒙憐準。近者奉命扶疾赴閩,意圖了事,即從此地冒罪逃歸。……臣思祖母自幼鞠育之恩,不及一面為訣,每一號慟,割裂昏殞,日加尪瘠,僅存殘喘?!几杆ダ先丈酰蜃鎲?,哭泣過節(jié),見亦病臥苫廬。”[46]但當忠、孝發(fā)生沖突時,王陽明最終的選擇是“忠”。寧王朱宸濠謀叛之際,王陽明正遵循朝廷的安排前往福建剿匪,但王陽明毅然決定返回江西平叛,因為他認為這是事關(guān)天下興亡的大事:“不意行至中途,遭值寧府反叛。此系國家大變,臣子之義不容舍之而去?!盵47]可見在王陽明心里,天下遠遠大于小家,國家遠遠高于小己,他說:“臣區(qū)區(qū)報國血誠上通于天,不辭滅宗之禍,不避形跡之嫌,冒非其任以勤國難,亦望朝廷鑒臣之心?!盵48]而在思想觀念上,王陽明也是“忠”優(yōu)先于“孝”的,他說:“夫朝廷用人,不貴其有過人之才,而貴其有事君之忠,茍無事君之忠,而徒有過人之才,則其所謂才者,僅足以濟其一己之功利,全軀保妻子而已耳?!盵49]如果一個人無“忠”有“才”,那只會顧小家小己之私,唯有“忠”才能表現(xiàn)出以蒼生為己任的豪邁氣概。這也就是王陽明所倡導(dǎo)所欣賞的“達忠”:“嗚呼!公之忠,天下之達忠也?!盵50]為何稱文天祥為“達忠”?因為文天祥以“忠”為最高追求,文天祥說:“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盵51]王陽明對此推崇備至、傾力踐行,王陽明說:“臣雖鄙劣,竭忠效命,以死國事,亦其素所刻心?!盵52]可見,忠優(yōu)先于孝,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是王陽明對君子的基本要求。 其三,“身任天下”就是要克己無我、天下為公。王陽明認為,君子如果以身任天下,首先必須克己去私,他說:“君子之學(xué),為己之學(xué)也。為己故必克己,克己則無己。無己者,無我也。世之學(xué)者執(zhí)其自私自利之心,而自任以為為己,漭焉入于隳墮斷滅之中,而自任以為無我者,吾見亦多矣。”[53]君子為學(xué)的目標就是提升、完善自己,就是克己無我。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卻自信為己,那些墮入佛老虛妄之學(xué)的人卻自信無我,怎么可能呢?而克己無私必須以天下為公,墮入佛老虛幻之學(xué)怎么可能身任天下呢?因為克己無我就是視人如己,己立立人,己達達人,與人共享其善,與人同分其憂。王陽明說:“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故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胖怂阅芤娙酥迫艏河兄娙酥簧苿t惻然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亦仁而已矣?!盵54]因此,君子只有不為私欲所蔽,才能表現(xiàn)出身任天下的胸懷和精神,王陽明說:“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體之仁猶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動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時也。及其動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則將戕物圮類,無所不為,其甚至有骨肉相殘者,而一體之仁亡矣。是故茍無私欲之蔽,則雖小人之心,而其一體之仁猶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則雖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猶小人矣。”[55]相反,如果君子像小人那樣為欲所動,為私所蔽,就必導(dǎo)致戕物圮類,甚至骨肉相殘,哪里還有絲毫身任天下的氣象?因此,君子為學(xué)就必須超越私欲、超越利害,建立一體之仁意識,方能“身任天下”。陽明說:“故夫為大人之學(xué)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明其明德,復(fù)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體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盵56]如此,去私方能“身任天下”,去私源于“萬物一體”,因而“身任天下”為本體所有,非來于外也。 既然“身任天下”就是要胸懷生民、勇于擔當,而胸懷生民、勇于擔當必須致良知;既然“身任天下”就是要忠先于孝,以拯救蒼生為己任,而要做到忠先于孝、以拯救蒼生為己任必須是良知所允許;既然“身任天下”就是要克己無我、天下為公,而克己無我、天下為公,無良知不可。因此,“身任天下”的源泉在于良知。王陽明說:“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wù)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冶,不可得矣?!瓐颉⑺?、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盵57]也就是說,“身任天下”之為君子的品質(zhì),乃以良知為其根源,如無良知,無所謂“身任天下”也。 五、自快其心“自快其心”是儒家在毀譽關(guān)系上對君子的要求,君子在面對毀譽時必須表現(xiàn)為以之為求樂之地、進德之資的心態(tài),所謂“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58]??鬃诱f:“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保ā墩撜Z·憲問》)古代學(xué)者做學(xué)問是為了提升自己,當今學(xué)者做學(xué)問只是為了給別人看??鬃诱f:“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論語·衛(wèi)靈公》)君子有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絕不推之于人,小人則相反。因而君子可以坦蕩磊落,孔子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保ā墩撜Z·述而》)孟子說:“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孟子·離婁上》)生活中,有意料不到的贊揚,也有過于苛求的詆毀;但無論如何也只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努力做好自己,孟子說:“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保ā睹献印るx婁上》)以至面對毀譽榮辱不愧不怍,孟子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保ā睹献印けM心上》)做事光明坦蕩,上無愧于天而下無愧于人。荀子說:“榮辱之來,必象其德?!保ā盾髯印駥W(xué)》)君子之榮辱,必與其德行相應(yīng),所以不會為誘惑所動,不會為威嚇所懼,荀子說:“不誘于譽,不恐于誹?!保ā盾髯印し鞘印罚洞髮W(xué)》曰:“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薄罢\意”就是不欺瞞自己,一切發(fā)自內(nèi)心,從而使自己得到精神的滿足。概言之,對儒家而言,君子為人做事必須光明磊落、問心無愧、無有欺瞞。因此,所謂“自快其心”,就是自知、自足、自悅,得之不喜、失之不憂,泰然于身外之物,無動于心外之誘。 那么,儒家關(guān)于君子“自快其心”之品質(zhì)在王陽明心學(xué)中有怎樣的表現(xiàn)呢? 其一,“自快其心”就是做善事只求自己內(nèi)心的滿足。儒家認為,人做善事,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完全是為了自己內(nèi)心的滿足,不是為了任何外在的贊譽,王陽明對此深為認同。王陽明說:“若夫君子之為善,則仰不愧,俯不怍;明無人非,幽無鬼責;優(yōu)優(yōu)蕩蕩,心逸日休;宗族稱其孝,鄉(xiāng)黨稱其弟;言而人莫不信,行而人莫不悅。所謂無入而不自得也,亦何樂如之!”[59]就是說,君子做善事,往上無愧于天,往下不怍于人,明里無人非議,暗里無鬼指責,寬和閑適,雍容自得,心地坦然,無憂無慮;宗族里的人贊其孝,鄉(xiāng)里的人稱其悌,他的話無人不信,他的行為無人不悅,此即“無入而不自得”的境界。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愉悅的呢?可見,對王陽明而言,君子為善,在于求得自我滿足,讓自己內(nèi)心喜悅,而不是追求廣為人知,更不是為了賺人贊譽。誠如《尚書》云:“作德,心逸日休;作偽,心勞日拙。”(《尚書·周官》)因此,為人處世,最重要的是做到“盡心”。陽明說:“君子之學(xué),求盡吾心焉爾。故其事親也,求盡吾心之孝,而非以為孝也;事君也,求盡吾心之忠,而非以為忠也。是故夙興夜寐,非以為勤也;繁理劇,非以為能也;嫉邪祛蠹,非以為剛也;規(guī)切諫諍,非以為直也;臨難死義,非以為節(jié)也。吾心有不盡焉,是謂自欺其心;心盡而后,吾之心始自以為快也。”[60]盡孝不是為了“孝”名,盡忠不是為了“忠”名,夙興夜寐不是為了“勤”名,繁理劇不是為了“能”名,嫉邪祛蠹不為了“剛”名,規(guī)切諫諍不是為了“直”名,臨難死義不是為了“節(jié)”名,何哉?“盡心”而已,自足而已,非為任何外在功名利祿也。王陽明說:“孔子告顏淵'克己復(fù)禮為仁’,孟軻氏謂'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夫己克而誠,固無待乎其外也?!盵61]盡心無愧,內(nèi)心充盈,何有求于外哉?因此,君子并不需要求信于人,亦不需要求知于人(求人認識自己),王陽明說:“君子不蘄(祈求)人之信也,自信而已;不蘄人之知也,自知而已?!盵62] 其二,“自快其心”就是不為毀譽榮辱所動。儒家雖然以“立功、立德、立言”為理想,但對于毀譽榮辱完全是淡然的心態(tài),因為儒家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快慰、心靈上的愉悅。王陽明顯然繼承并發(fā)展了這種觀念。王陽明說:“君子之學(xué),務(wù)求在己而已。毀譽榮辱之來,非獨不以動其心,且資之以為切磋砥礪之地。故君子無入而不自得,正以其無入而非學(xué)也。若夫聞譽而喜,聞毀而戚,則將惶惶于外,惟日之不足矣,其何以為君子!”[63]就是說,君子為學(xué)旨在提升自己、豐富自己,專注于自我的完善,因此,毀譽榮辱根本不能令他動心。相反,君子應(yīng)該將毀譽榮辱當作切磋砥礪之地,成為自己成長的動力,如此才能無入而不自得;若是斤斤計較毀譽榮辱,聞譽而喜,聞毀而戚,怎么可能成為君子呢?因此,君子不僅要將毀譽榮辱視為切磋砥礪之地,更要視為“自快其心”之地。王陽明說:“惟夫求以自快吾心,故凡富貴貧賤、憂戚患難之來,莫非吾所以致知求快之地。茍富貴貧賤、憂戚患難而莫非吾致知求快之地,則亦寧有所謂富貴貧賤、憂戚患難者足以動其中哉?世之人徒知君子之于富貴貧賤、憂戚患難無入而不自得也,而皆以為獨能人之所不可及,不知君子之求以自快其心而已矣?!盵64]如果一個人能夠?qū)⒏毁F貧賤、憂戚患難視為“致知求快之地”,那富貴貧賤、憂戚患難怎么能左右其心呢?而君子之所以能做到這點,在于君子追求的是“自快其心”??!在于君子完全是以內(nèi)在滿足為追求?。∵@也是因為“道”在心中:“'道固自在,學(xué)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斯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豈世之谫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盵65]與“道”為伴,與“道”相守,與“道”相善,內(nèi)足而不外求,內(nèi)樂而不外慕,從而在毀譽榮辱面前瀟灑自如:“盡把毀譽供一笑,由來饑飽更誰知?”[66]而能夠超越毀譽到達這個境界,乃是致良知使然,陽明說:“凡處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于毀譽得喪,不能實致其良知耳。若能實致其良知,然后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所謂未善者卻恐正是牽于毀譽得喪、自賊其良知者也?!盵67]王陽明平叛立天下奇功,但為小人所忌,詆毀紛紛,不僅能泰然自若,還被視為“進德之資”。陽明說:“道之不明,幾百年矣,賴天之靈,偶有所見,不自量力,冒非其任,誠不忍此學(xué)昧昧于世,茍可盡其心焉,雖輕身舍生,亦所不避,況于非笑詆毀之微乎!夫非笑詆毀,君子非獨不之避,因人之非笑詆毀而益以自省自勵焉,則固莫非進德之資也?!盵68]因此,“自快其心”是王陽明心學(xué)本有精神,是其生命體驗,還是其生命體驗與思想靈魂的融合。 其三,“自快其心”就是不為言語意見所動。由于人的品質(zhì)參差不齊,也由于人的見識不一,所以做任何事都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因而必然出現(xiàn)遭人誤解或不理解的情形。儒家認為,人貴在做自己,如果整天在乎他人的言語,為他人言論所左右,琢磨他人的心思,那么你整天必淹沒在人們的唾液中,惶惶不可終日,談何成為君子?王陽明倡導(dǎo)心學(xué),追隨者眾,卻被某些人視為異學(xué),嘲諷為禪。王陽明說:“今之君子或疑予言之為禪矣,或疑予言之求異矣,然吾不敢茍避其說,而內(nèi)以誣于己,外以誣于人也。”[69]王陽明雖然不能茍同這些質(zhì)疑而內(nèi)欺自己、外瞞他人,但還是“求諸己”,王陽明說:
在這封信中,王陽明先是舉自己的例子,當年在留都時被人讒諂,遭不測之禍,同僚心存畏懼,紛紛要求陽明向大眾解釋以擺脫困局,但王陽明不為所動,認為君子不必求信于天下,自信即可,如果連自信都做不到,怎么可能求信于他人?再就是勸說這位友人:你無法讓別人閉嘴,無法求信于他人,但可以做到相信自己。因此,面對那些質(zhì)疑你的人,你能做的、該做的也只有相信自己,自信自足,如此不已,最終必會讓那些質(zhì)疑者主動向你懺悔、致歉,這時你才會體驗到什么叫無入非學(xué)、無入不自得的境界!而對于他人的欺騙,則完全不必在意,王陽明說:“君子學(xué)以為己,未嘗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嘗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嘗求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恒務(wù)自覺其良知而已?!盵71]君子為學(xué)只是提升、充實、完善自己,將自己做好,從未擔憂他人欺騙自己,是因為自信良知;從未擔憂他人不信任自己,是因為自信良知;之所以不需要提前警惕他人的欺詐和無信,是因為君子從來只專注于良知的自我覺悟。因此,君子唯“是”以求,自足為貴,言語是非何足于動其心呢?王陽明說:“昔之君子,蓋有舉世非之而不顧,千百世非之而不顧者,亦求其是而已矣。豈以一時毀譽而動其心邪!惟其在我者有未盡,則亦安可遂以人言為盡非?”[72] “自快其心”就是自足自信,就是不為毀譽所動,就是不為言語所擾。但是,君子所以能“自快其心”,在于內(nèi)心的良知。王陽明說:“夫君子之所謂敬畏者,非有所恐懼憂患之謂也,乃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謂耳;君子之所謂灑落者,非曠蕩放逸,縱情肆意之謂也,乃其心體不累于欲,無入而不自得之謂耳。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73]君子之所以不會患得患失,之所以毀譽榮辱無憂,在于心不累于物欲,而心體即良知也。王陽明說:“君子之學(xué),淵靜而精專,用力于人所不知之地,以求乎自慊,故能篤實輝光,久而益宏,愈挹而愈不可盡?!盵74]亦如孟子所說:“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保ā睹献印るx婁下》)良知是萬善之源,是為善的動力,所謂自得者,良知也,自信良知,何來昏蔽?何來邪惡?何不位天地?何不育萬物?又何來毀譽、何來是非、何來榮辱哉?故陽明教導(dǎo)弟子念念良知:“諸君只要常常懷個'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毀謗,不管人榮辱,任他功夫有進有退,我只是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處,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動?!盵75]概言之,因為擁有良知,君子內(nèi)心便會感到無限滿足,就不會有絲毫的缺失,故良知乃“自快其心”之源也。 六、交接以德“交接以德”是儒家在交接方式上對君子的要求,在與人交接時,君子必須以德為前提??鬃诱f:“不知禮,無以立也。”(《論語·堯曰》)一個不懂得以“禮”打交道的人,是無法立足于社會的。子夏說:“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論語·顏淵》)君子如果能尊敬他人,恭讓有禮,天下人都會成為兄弟。孟子說:“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孟子·萬章下》)如果以理交人、以禮接人,孔子也是會接受的。孟子又說:“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保ā睹献印とf章下》)一個人不能倚仗自己年紀大、地位高以及兄弟的勢力去交朋友,而應(yīng)該以德交友?!抖Y記》曰:“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人有禮則安,無禮則危?!保ā抖Y記·曲禮》)“禮”是講究對等的,來而不往,往而不來,都是不合“禮”的行為,都不利于人際關(guān)系的維持?!兑讉鳌吩唬骸熬右苑嵌Y弗履。”(《周易·大壯·象傳》)君子立身處世,依禮而行,非禮者不為。荀子說:“友者,所以相有也;道不同,何以相友也?”(《荀子·大略》)作為朋友的兩個人,意味著彼此欣賞、相互需要,所以,如果兩個人志不同道不合,怎么可能成為朋友呢?可見,儒家非常重視以“禮”結(jié)交人的方式。而“禮”含有對等、謙下之意?!渡袝氛f:“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孫黎民,亦職有利哉!”(《尚書·秦誓》)以他人的才能為己有,以他人的善美為己喜,抑己揚人,有如此寬闊心胸,何愁不能保護我子民?何嘗不能得到百姓的擁戴?孔子說:“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矣。”(《論語·衛(wèi)靈公》)對自己要求嚴格,少指責別人,別人就不會遷怨于你。孟子說:“言人之不善,當如后患何?”(《孟子·離婁下》)隨意說人家的壞話,難道不怕招致后患?荀子說:“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為甚。故贈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觀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聽人以言,樂于鐘鼓琴瑟?!保ā盾髯印し窍唷罚┐蠓矝]有人不喜歡談?wù)撟约赫J為是好的東西,而君子尤其如此,因而君子的信念是:贈人以有益之言比贈人以金石珠玉更顯珍貴,拿好話讓人看比任何色彩花紋都華美,拿好話讓人聽比任何樂器都動聽??梢姡寮覙O為重視以“善”交友。概言之,儒家對于君子交接之“道”有周到的思考,這個“道”就是“德”,所謂“交接以德”,而這個“德”包括禮、善、對等、謙下諸義。 那么,儒家關(guān)于君子“交接以德”之品質(zhì)在王陽明心學(xué)中有怎樣的表現(xiàn)呢? 王陽明說:“君子之所謹者,交接之道也。夫君子之與人交接,必有其道矣,于此而不謹,烏能以無失哉!”[76]君子與人交接必有其“道”,那么,這個“道”究竟指什么呢? 其一,交接以禮。王陽明認為“禮”是君子與人交接的基本方式,他說:“君子之與人交接也,不有禮乎?而禮豈必玉帛之交錯?凡事得其序者皆是也,禮之得失,人之得失所由見,是禮在所當慎矣。不有樂乎?而樂豈必鐘鼓之鏗鏘?凡物得其和者皆是也,樂之邪正,人之邪正所從著,是樂在所當慎矣。君子于和序之德,固嘗慎之于幽獨之地,而于接人之際,又和序之德所從見也,其能以無慎乎?君子于禮樂之道,固嘗謹之于制作之大,而于與人之時,亦禮樂之道所由寓也,其可以不謹乎?”[77]君子交接人的工具是禮樂,禮則有序,所有合乎秩序的事都是對的,因而禮之得失,可見人之得失,所以必須謹慎;樂則從和,樂之邪正,可見人之邪正,所以也必須謹慎。君子于和序之德,本來就謹慎地不聞不睹,但于交接之際,和序之德必然表現(xiàn)出來,能不謹慎嗎?君子于禮樂之道,本來就謹慎于制作之大小,但于交接之時,禮樂之道寓于其中,能不謹慎嗎?質(zhì)言之,禮樂是君子交接之具,人的得失可由其是否遵守禮判斷,人之邪正可由其樂之邪正判斷。因此,君子不僅要以禮樂進行交接,而且必須慎重。具體而言,“故其與人交接也,一舉動之微,若可忽矣,而必競競焉常致其檢束,務(wù)有以比于禮而比于樂;其與人酬酢也,一語默之細,若可易矣,而必業(yè)業(yè)焉恒存夫戒謹,務(wù)有以得其序而得其和。所與者鄉(xiāng)邦之賤士,而其笑語卒獲,肅然大賓,是接也,況其所與之尊貴乎?所對者,閭閻之匹夫,而其威儀卒度,嚴乎大祭,是承也,況其所對之嚴憚乎?君子之慎其所以與人者如此,此其所以動容周旋,必中夫禮樂,而無失色于人也歟!”[78]就是說,與人交際時,哪怕是一個小小的舉動,也應(yīng)以禮樂去衡量,與人應(yīng)酬時,哪怕是日常的交談或沉默,也要表現(xiàn)出有序和順。所交接者是鄉(xiāng)邦賤士,其一言一笑都要恰當,何況交接尊貴者呢?面對的是里巷匹夫,其禮儀尚且完全符合法度,何況面對的是畏懼者呢?因此,君子只要謹慎地以“禮”與人交接,哪怕是一顰一笑也不會有不合適的地方。所謂交接以“道”,這個“道”也包括道德。陽明說:“君子與人,惟義所在,厚薄輕重,己無所私焉,此所以為簡易之道?!蛴岩舱撸缘酪?、以德也。天下莫大于道,莫貴于德。道德之所在,齒與位不得而干焉,仆與某之謂矣。彼其無道與德,而徒有其貴與齒也,則亦貴齒之而已。”[79]就是說,天下沒有比道德更高尚的東西,所以君子結(jié)交朋友,唯義所在,唯德是從,而與年歲、官位無關(guān),如果結(jié)交不以德,便喪失了成為朋友的前提。概言之,“禮”是與人交接的工具,而“德”是交接最可靠的基石。 其二,交接以善。心善則信譽高,言善則人緣廣,行善則天地寬。王陽明深明此理,他非常重視以“善”交接人,認為“予人以善”是交接人最有效方式。王陽明專門寫有《責善》一文,高度肯定了“責善”的意義,他說:“責善,朋友之道,然須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愛,致其婉曲,使彼聞之而可從,繹之而可改,有所感而無所怒,乃為善耳?!盵80]“責善”是交友之道,但必須以忠言相告并善于引導(dǎo)對方,盡自己一片忠愛之心,講理溫和而委婉,使對方聽了能夠順從接受,尋究其中的事理以改進,使之深受感動而找不到生氣發(fā)怒之地。因此,當知道他人有缺點時,不管其智愚性情如何,都應(yīng)該熱心、細心、耐心地幫助,陽明說:“凡朋友問難,縱有淺近粗疏,或露才揚己,皆是病發(fā)。當因其病而藥之可也,不可便懷鄙薄之心,非君子與人為善之心矣?!盵81]即便是才疏學(xué)淺且無自知之明的人,即便是恃才傲物的人,君子都應(yīng)該根據(jù)其病情而治療之,不可懷有鄙薄之心、歧視之意,放任自流,這不是君子所應(yīng)有的態(tài)度。尤為可貴的是,王陽明不折不扣地、具體地將“予人以善”付諸行動。面對迷茫的陸原靜,不遺余力地以善言鼓勵,陽明說:“書中勤勤問學(xué),惟恐失墜,足知進修之志不怠,又甚喜!異時發(fā)揮斯道,使來者有所興起,非吾子誰望乎?”[82]透過湛甘泉稱贊方叔賢,陽明說:“叔賢所進超卓,海內(nèi)諸友實罕其儔。同處西樵,又資麗澤,所造可量乎!”[83]他在書信中直接肯定、表揚陳國英:“國英天資篤厚,加以靜養(yǎng)日久,其所造當必大異于疇昔,惜無因一面叩之耳?!盵84]他在書信中直接肯定、表揚夏敦夫:“不相見者幾時,每念吾兄忠信篤厚之資,學(xué)得其要,斷能一日千里?!盵85]他在書信中直接肯定、表揚路賓陽:“以賓陽才質(zhì)之美,行之以忠信,堅其必為圣人之志,勿為時議所搖,近名所動,吾見其德日進而業(yè)日廣矣?!盵86]因此,即便不能為人理解,亦不能動搖“責善”之心,因為這樣才能使人感動而與之為友。陽明說:“前輩之于后進,無不欲其入于善,則其規(guī)切砥勵之間,亦容有直情過當者,卻恐后學(xué)未易承當?shù)闷?。既不我德,反以我為仇者,有矣,往往無益而有損。故莫若且就其力量之所可及者誘掖獎勸之。往時亦嘗與仕鳴論及此,想能不忘也。”[87]陽明這番話由心而出,可能與王道的交往經(jīng)歷有關(guān)。如何教導(dǎo)后進,很有講究。一是要包容不理解之見,二是要持之以恒地根據(jù)實際情況獎掖對方;即便“言善”反以為仇,仍然堅持以誠待之,此非真君子乎?不過,與言善比較,言惡則要付出很大的代價,遑論結(jié)交朋友。王陽明說:“若先暴白其過惡,痛毀極詆,使無所容,彼將發(fā)其愧恥憤恨之心,雖欲降以相從,而勢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為惡矣。故凡訐人之短,攻發(fā)人之陰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責善?!盵88]揭人之短,曝人之瑕,從而使人無地自容而累積怨恨,結(jié)果只能是樹立仇人,怎么可能結(jié)交朋友?由此不難理解,王陽明身邊為什么追隨者絡(luò)繹不絕?為什么聚集了那么多英雄豪杰?“交接以善”是重要原因之一。 其三,交接以謙下。王陽明的“交接以德”,也包括以對等、謙下的身份交接人,不能居高臨下,不能懷有任何歧視,而是要對等待人,甚至放低身段待人。王陽明說:“仆常以為世有周、程諸君子,則吾固得而執(zhí)弟子之役,乃大幸矣。其次有周、程之高弟焉,吾猶得而私淑也。不幸世又無是人,有志之士,倀倀其將焉求乎?然則何能無憂也?憂之而不以責之己,責之己而不以求輔于人,求輔于人而待之不以誠,終亦必無所成而已耳。凡仆于今之后進,非敢以師道自處也,將求其聰明特達者與之講明,因以自輔也。彼自以后進求正于我,雖不師事,我固有先后輩之道焉。”[89]王陽明認為,如果憂心交不到心儀的人,先應(yīng)該反省自己,而反省自己必須求人輔助,求人輔助必須心誠,如果不能這樣,就不能交接成功。因此,對于后進,不能自以為師,而應(yīng)平等地與之交流、講明道理,讓他們自求進步。對等結(jié)交也反對以貴賤少長為據(jù),王陽明說:“吾兄技藝炎涼之說,貴賤少長之論,殆皆有未盡歟?孟子曰:'友也者,不可以有挾?!汐I子之友五人,無獻子之家者也,曾以貴賤乎?仲由少顏路三歲,回、由之贈處,蓋友也?;嘏c曾點同時,參曰'昔者吾友’,曾以少長乎?”[90]這是以案例來說明古人并未以貴賤、少長為交友標準,因而亦是陽明所提倡效仿的。對等結(jié)交也是降低身段,王陽明說:“相會之時,尤須虛心遜志,相親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為益?;蜃h論未合,要在從容涵育,相感以成,不得動氣求勝,長傲遂非,務(wù)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長,攻人之短,粗心浮氣,矯以沽名,訐以為道,扶勝心而行憤嫉,以圮族敗群為志,則雖日講時習于此,亦無益矣?!盵91]結(jié)交朋友以降低身段為益,當意見不一時,能做到從容包涵,以誠相待,便可收到不言卻可獲取信任的效果,相反,如果居高臨下、盛氣凌人,即便對方當面認輸,亦不可能誠心地與你交接為友。因此,對于他人的詆毀,也要有包容之心:“凡今爭辯學(xué)術(shù)之士,亦必有志于學(xué)者也,未可以其異己而遂有所疏外。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彼其但蔽于積習,故于吾說卒未易解。就如諸君初聞鄙說時,其間寧無非笑詆毀之者?久而釋然以悟,甚至反有激為過當之論者矣。又安知今日相詆之力,不為異時相信之深者乎!”[92]對持不同意見者,不能以異己而疏遠之,因為即使是有不同意見的人,經(jīng)過長時間涵育融化之后,完全可能轉(zhuǎn)變?yōu)槟愕膱远ㄖС终?。因此,若為人師,亦宜以愚夫愚婦身份為佳:“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xué)?!盵93]如果講學(xué)者自封為師,高高在上,那么與聽眾的距離只會越來越遠,并最終失去聽眾,因而必須自矮身段,以普通人身份給人講學(xué),與聽眾打成一片,如此才能以文會友。 概言之,王陽明的“交接以德”,表現(xiàn)為遵循禮樂、予人以善、對等謙下等方式,其核心則是以道德為前提交接他人、結(jié)交朋友。不過,“交接以德”也是以良知為根本,如果沒有良知,遵循禮樂、予人以善、對等謙下等無一可能。王陽明說:“今時同志中,雖皆知得良知無所不在,一涉酬應(yīng),便又將人情物理與良知看作兩事,此誠不可以不察也?!盵94]不能將良知融入人情物理之中,而是分離為兩事,便不可能成功與人交接,更不可能結(jié)交朋友。因此,必須自信良知的根據(jù)意義。王陽明說:“今人多以言語不能屈服得人為恥,意氣不能陵軋得人為恥,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得為恥,殊不知此數(shù)病者,皆是蔽塞自己良知之事,正君子之所宜深恥者。……諸君知謀才略,自是超然出于眾人之上,所未能自信者,只是未能致得自己良知,未全得斷斷休休體段耳?!盵95]如果與人交接時,必言語屈服人不可,必意氣陵軋人不可,必憤怒嗜欲直意任情不可,何人愿與你交接?又愿與你為友呢?所以必須致良知,所以必須專誠守一,陽明說:“故君子而欲慎其所以與人,必先慎獨而后可?!盵96]而所以慎獨者,良知也,陽明說:“蓋不睹不聞是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致良知的功夫?!盵97]因此,若無良知,“交接以德”即為空中樓閣矣! 七、結(jié)語基于如上王陽明關(guān)于君子人格的論述和內(nèi)涵賦予,或可做如下推論: 1.王陽明所述君子人格忠實繼承了先秦儒家君子人格內(nèi)容。之所以如此判斷,其因有三:
2.王陽明所述君子人格諸要素具有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性。誠信務(wù)實是表現(xiàn)在為人處世上的品質(zhì),要求君子為人誠信、做事敦實、言行一致;獨立道中是表現(xiàn)在行為取向上的品質(zhì),要求君子舉止守中、勿因物移、適時而變;自持節(jié)義是表現(xiàn)在靈肉關(guān)系上的品質(zhì),要求君子節(jié)義至上、威武不屈、無懼生死;身任天下是表現(xiàn)在公私關(guān)系上的品質(zhì),要求君子大公無私、胸懷蒼生、勇于擔當;自快其心是表現(xiàn)在榮辱態(tài)度上的品質(zhì),要求君子善以自足、超越毀譽、不理是非;交接以德是表現(xiàn)在接人方式上的品質(zhì),要求君子接人以禮、交人以善、誨人以謙。可見,這些人格要素皆屬“善”,所顯示的都是人性的光輝,所謂善善相吸、善善相生,誠如孔子所說:“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yīng)之。”(《周易·系辭上》)因而彼此必然貫通。此是性質(zhì)上的關(guān)聯(lián)性。既然,誠信務(wù)實是表現(xiàn)在為人處世上的品質(zhì),獨立道中是表現(xiàn)在行為取向上的品質(zhì),自持節(jié)義是表現(xiàn)在靈肉關(guān)系上的品質(zhì),身任天下是表現(xiàn)在公私關(guān)系上的品質(zhì),自快其心是表現(xiàn)在榮辱態(tài)度上的品質(zhì),交接以德是表現(xiàn)在交人方式上的品質(zhì),即每項人格要素的內(nèi)容是有差異的,正是這些內(nèi)容不同的人格要素的互為補充,構(gòu)成了君子人格的整體。此是內(nèi)容上的關(guān)聯(lián)性。由于君子人格要素皆具“善”而又內(nèi)容不一,因而必然表現(xiàn)為彼此促進、彼此增益的特性。誠信務(wù)實有助于獨立道中,而獨立道中也有助于誠信務(wù)實;自持節(jié)義有助于身任天下,而身任天下也有助于自持節(jié)義;身任天下有助于自快其心,自快其心也有助于身任天下;誠信務(wù)實有助于交接以德,而交接以德也有助于誠信務(wù)實??梢?,這些人格要素又以各自“功能”相互支持、相得益彰。此是功能上的關(guān)聯(lián)性。王陽明君子人格諸要素之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性的意義在于,在理論上對儒家君子人格的內(nèi)涵進行了充實,使儒家君子人格內(nèi)涵具體而多面,同時揭示了儒家君子人格特質(zhì)及諸要素的相互關(guān)系。在實踐上啟示人們,必須注重君子人格的每個要素的培養(yǎng),不能因為善小而不為;必須積極地利用君子人格“善”之特性和“理想性”特性促進人們健康成長;必須善于疏通、整合君子人格諸要素以成就君子。 3.王陽明所述君子人格具有典型的心學(xué)色彩。王陽明心學(xué)的最大特質(zhì),就是認為“善”在心內(nèi),所謂心外無理、無事、無物、無善,自足而無待于外,一切以良知(天理)為準則。那么,王陽明的君子人格是否具有這樣色彩呢? 其一,自主,即以成就君子人格為自我主宰。王陽明所述君子人格諸要素,無不表現(xiàn)為自我主宰性,誠信務(wù)實,誠身、守信、敦實,依賴于自誠自實;獨立道中,獨立、立中、不倚,立足于自我把持;自持節(jié)義,節(jié)義至上,旦夕不懈,仰仗于自我堅守;身任天下,去私、親身、擔當,根源于自我信仰;自快其心,自足、自悅,如若患得患失,何來自樂?交接以德,待人以禮、以善、以謙下,不出于內(nèi)心,如何可能?可見,王陽明所述君子人格諸要素蘊含著深刻的主體自我意識,亦即心學(xué)家所崇尚的“自作主宰”。自主故“無待于外”。 其二,自足,即以成就君子人格為內(nèi)心滿足。誠信務(wù)實,首先要誠身,身誠必務(wù)實,所以無妄,而自足方能無妄;獨立道中,不偏不倚,心無旁騖,獨立不阿,而自足才能獨立道中;身任天下,奉公去私,分憂天下,置小我于不顧,不自足豈能如此?自持節(jié)義,以氣節(jié)為樂,無懼貧賤威武富貴,勇于犧牲,不自足何以可能?自快其心,不喜不悲,無念榮辱,以詆毀為求樂勵志之地,不自足何以能至此?交接以德,奉行以禮、以善、以謙下結(jié)交他人,即便遭遇誤解,君子仍然義無反顧,不自足又何以能為此?因此,王陽明所述君子人格具有鮮明的自足性。自足故“無待于外”。 其三,自信,即以成就君子人格為致良知之果。在王明陽看來,誠信務(wù)實、獨立道中、自持節(jié)義、身任天下、自快其心、交接以德,無不出于良知的引領(lǐng),因此,如果沒有將良知作為終極根據(jù)和信仰,這些人格要素概無可能成為現(xiàn)實。王陽明說:“古之君子,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致其良知而不敢須臾或離者,斯所以深造乎是矣。是以大本立而達道行,天地以位,萬物以育,于左右逢源乎何有?”[98]所謂深造者,良知也,所謂自得者,良知也,自信良知,何來昏蔽?何來邪惡?何不位天地?何不育萬物?良知是陽明所述君子人格諸要素的源泉,是君子人格性質(zhì)的規(guī)定,是君子人格成就的保障,沒有良知,君子人格便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所以必須致良知。致良知故“無待于外”也。既然王陽明所述君子人格以自我主宰為基本前提,以自我滿足為最高追求,以良知為源泉和動力,以致良知為路徑,此非典型的心學(xué)色彩,又能是什么?從這個意義上說,王陽明君子人格是儒家君子人格與陽明心學(xué)融合之果。而具有了心學(xué)色彩的君子人格之意義在于:在理論上發(fā)展了儒家君子人格內(nèi)涵,將君子人格與良知融合為一體,良知成為君子人格的根源,實現(xiàn)君子人格心學(xué)化,從而使君子人格表現(xiàn)為新形態(tài);在實踐上,為人們成就君子人格指示了明確的方向,即自做主宰、自我滿足、自信良知,循此而進,不君子亦不行矣! 4.王陽明所述君子人格蘊含了應(yīng)建立的健康人格模式。一般而言,健康人格是指各種良好人格特征在個體身上的集中體現(xiàn),而這里的健康人格還包括合乎人的心理、生理、精神承受力的內(nèi)容,即從人格的要求與人的心理、生理、精神承受力關(guān)系的狀況來確定其是否健康?;诖耍梢哉J為王陽明對其所述君子人格為健康人格模式的探索進行了有益嘗試。這是因為: 其一,王陽明所述君子人格合乎人的心理、生理、精神承受力。王陽明所述君子人格內(nèi)涵,包括誠信務(wù)實、獨立道中、自持節(jié)義、身任天下、自快其心、交接以德等,雖然皆具理想性,但無不在人的心理、生理、精神承受力范圍之內(nèi),都是可以踐行的品質(zhì),不會讓人感到遙不可及,更不會讓人感到不安、惶恐、抵觸。王陽明說:“能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故'集義’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萬變,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調(diào)停,無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謀其力之所不及,而強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為致良知?!?/span>[99]將“謀其力之所不及、強其知之所不能”視為“不是致良知”,而“致良知”是陽明君子人格的源泉,可見,王陽明的君子人格充分考慮了人的實際承受力,而非超出人的承受力的、不切實際的人格理想。 其二,王陽明所述君子人格是陽明理想人格譜系中的主體內(nèi)容。陽明雖然對圣人、君子很少區(qū)分,但也自覺意識到君子與圣人的差異。王陽明說:“圣人之學(xué),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賢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雖其蔽昧之極,良知又未嘗不存也。茍能致之,即與圣人無異矣?!?/span>[100]能否成圣在于是否致良知,但致良知分三種情形: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賢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王陽明雖然極力號召人們致良知以成圣人,但他還是務(wù)實地希望人們先努力做個君子。陽明說:“眾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較多,故'率性之謂道’屬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賢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謂教’屬賢人事?!?/span>[101]又說:“《中庸》一書,大抵皆是說修道的事。故后面凡說君子,說顏淵,說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說小人,說賢知愚不肖,說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他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誠至圣之類,則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span>[102]這就是說,“率性之謂道”屬圣人事,“修道之謂教”屬賢人事,而能修道的是君子,如顏回、子路,不能修道的是小人,如愚不肖、庶民,自能修道的是圣人,如舜、文王、孔子、周公等??梢?,君子與圣人是有區(qū)分的,而且,在圣人與小人之間,君子是可上可下的。王陽明說:“古之所謂大臣者,更不稱他有甚知謀才略,只是一個斷斷無他技,休休如有容而已。諸君知謀才略,自是超然出于眾人之上,所未能自信者,只是未能致得自己良知,未全得斷斷休休體段耳。今天下事勢,如沈疴積痿,所望以起死回生者,實有在于諸君子?!?/span>[103]這里所謂“古之大臣”,便是君子,陽明寄予厚望的君子,超于眾人而低于圣人,因此,王陽明所述君子人格居于陽明人格譜系的中間區(qū)域,是陽明理想人格的主體內(nèi)容。 其三,王陽明所述君子人格是動態(tài)的、持續(xù)向上的人格模式。如上所言,孔子都認為圣人難求而君子可遇,因為圣人是“至善”“至美”的人格,所謂“才德全盡謂之圣人”[104]。王陽明當然知道圣人難求,因而他提出的君子人格要素,諸如誠信務(wù)實、獨立道中、身任天下、自持節(jié)義、交接以德,雖然都是良好的人格特征,但并非人生而行之者,而是需持續(xù)努力方能行之者。而且,君子也是會犯錯的,陽明說:“君子與小人居,決無茍同之理,不幸勢窮理極而為彼所中傷,則安之而已。處之未盡于道,或過于疾惡,或傷于憤激,無益于事,而致彼之怨恨仇毒,則皆君子之過也?!?/span>[105] 因而君子必須勤勉地自我修行,陽明說:“君子之學(xué),唯求自得,不以毀譽為欣戚,不為世俗較是非,不以榮辱亂所守,不以死生二其心。故夫一凡人譽之而遽以為喜,一凡人毀之而遽以為戚者,凡民也。然而君子之自責則又未嘗不過于嚴也,自修則又未嘗不過于力也,夫然后可以遺榮辱,一死生?!?/span>[106]君子人格的達成與維護,必須是再自責也不為嚴、再自修也不為過的。因此,王陽明君子人格是動態(tài)的,是通向圣人人格道路上的存在,是合乎人的心理、生理、精神承受力而又持續(xù)向上的健康人格模式。 王陽明所述君子人格蘊含的健康人格模式的意義在于:在理論上,繼承了儒家兼顧理想性與現(xiàn)實性人格模式,區(qū)分了人格的層次,展開了健康人格模式的探索,啟示了所應(yīng)追求和建立的人格范式;在實踐上,對于建立積極有效的人格培養(yǎng)方式和目標,從而培養(yǎng)健康的人格具有非常現(xiàn)實的意義,同時對于清除曾經(jīng)盛行一時的假大空的、不實際的人格模式追求也有著切實的啟示意義。 概言之,王陽明君子人格論忠實地繼承了先秦儒家君子人格思想,全面地豐富了先秦儒家君子人格內(nèi)容,獨到地發(fā)展了先秦儒家君子人格特質(zhì),在儒家君子人格思想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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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王兆善 > 《陽明心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