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源有一位書生,叫陶冶情,已經(jīng)考中舉人,但因為沒能考中進(jìn)士,故而無法做官。為了賺錢養(yǎng)家,陶冶情只能在當(dāng)?shù)匾患宜桔羽^里教書。那個地方離陶家有些遠(yuǎn),每天陶冶情都要早上出發(fā),晚上才能回來。 陶冶情有一位賢惠的妻子,叫花氏?;ㄊ虾荏w貼丈夫,每天早早地為他做飯,送他出門。 到了晚上,花氏總是提前打開了門閂,然后自己在門后面等著。陶冶情覺得自己的妻子真心不錯,他覺得妻子好像能預(yù)料到自己回來的時間一樣,很是神奇。尤其是最初幾次,他離家還很遠(yuǎn)呢,就看到妻子打開了大門,還到外面看了一下。 每次,只要陶冶情到了村頭,就會遠(yuǎn)遠(yuǎn)看著妻子在門口等待著自己。因為回來晚,大家都睡了,只有自己家門口會亮著,那是妻子提著燈籠在等他,所以陶冶情知道那是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別人。 陶冶情猜測,可能是妻子和自己心有靈犀,所以自己一回來,妻子就能提前知道。于是,他也沒問到底怎么回事,妻子也沒說。 一天晚上,陶冶情回家,發(fā)現(xiàn)妻子沒有提前出來。他覺得奇怪,還以為家里出事了,馬上快步趕回家,然后讓妻子開門。 妻子開了門,有些驚訝,說:“你不是我家相公吧?怎么如此奇怪呢?”她又仔細(xì)看了看陶冶情,確認(rèn)后,才讓陶冶情進(jìn)屋里。進(jìn)了屋里后,她還是盯著陶冶情看,似乎不認(rèn)識他一樣。 陶冶情覺得太奇怪了,他甚至懷疑妻子在家里偷漢子了,不然怎么又是驚訝,又是看了自己半天,才讓自己進(jìn)屋呢?難道,她是在給那個男人爭取逃跑的時間嗎? 想到這里,陶冶情大怒,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呢,妻子先開口了,說:“你今天做了什么事情,肯定做了什么壞事或者缺德事?不然的話,為什么你今天來了我不知道呢?” 陶冶情大怒,問妻子這話什么意思。 妻子笑了,說:“你每天出去,到了晚上,我就在家里二樓看著。每次你回家,不管是你提著燈籠也罷,用紗布籠著螢火蟲也罷,又或者不帶燈火,在暗中回家,你的肩膀前面都會有兩個紅紗燈籠,似乎還有小人拿著,在前面帶路,你自己看不到,但是我能看到。所以,我就知道,你回來了,提前下去等著。等你到了屋里,燈籠就滅了,小人也不見了。因為你自己看不到,我就沒跟你說。我覺得,這是一種吉利的兆頭,也不敢告訴別人,怕小人暗中害你??墒牵裉炷慊貋?,我看了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你,原來是你肩膀前面的燈籠卻滅了,小人也不見了,所以我才盯著你看,懷疑你不是我家相公,懷疑你做了缺德事!” 陶冶情一聽,沉默良久,似乎在想什么,猛然間他冷汗都出來了,說:“哎呀,我想起來了,還真有!” 妻子連忙問他,做了什么事。 陶冶情說:“我教學(xué)子的地方,鄰居家有一位女子要嫁人,讓我?guī)兔懟樘?。我就寫了,也沒當(dāng)回事,字寫得有些不端正,那家……” 妻子急了,說:“寫字不端正也不算大事啊,你能不能說點緊要的東西!” “娘子你不知道啊,那家女子不是黃花大閨女,是一個小寡婦!” “寡婦怎么了?瞧不起寡婦是不是?人家只要是光明正大結(jié)婚嫁人,有什么不妥?跟小媳婦不是一樣嗎?” “娘子,這你就不知道了,古人有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要是一個女子,她是貞潔烈女,她就不能在丈夫死后改嫁!不然的話,就是不忠不節(jié)!我既然幫她寫了婚帖,就是促使她做不貞潔的女子,這不是缺德事嗎?” “呸呸呸,我說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怎么著,寡婦就不是女人了嗎?寡婦就不需要找個頂梁柱了嗎?再說了,她一個小女子,不嫁人這輩子就要獨守空房,是不是?換你的話,你愿意嗎?為了那個貞節(jié)牌坊,虛頭巴腦的東西,一輩子苦熬,可不值得??!小寡婦改嫁,完全沒有問題,不是這個事。你再想想,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除了這件事,可真沒有其他事了啊!” “難道,那個小寡婦……”妻子想了一會兒,猛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大驚,不敢再想下去了。 “小寡婦她怎么了……你倒是快說??!”陶冶情著急了,忍不住用手晃動妻子的肩膀。 “既然沒有別的事了,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小寡婦有問題,所以你幫他寫婚帖,促成他的婚事,就是在作孽,你想想,是不是這樣?”妻子帶著疑惑的眼神,看著陶冶情。 陶冶情一愣,不知道這話從何說起。 “這樣吧,我問你,那個小寡婦你知道多少?她前夫死了多久?因何而死?她要嫁給誰?這中間又隔了多久呢?” 妻子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陶冶情有些懵,他對那個寡婦了解不多,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他告訴妻子:“你說得這些,我都不知道,我明天去問問,時間來得及,她嫁人還得三天呢!明天我過去,先把婚帖騙過來再說?!?/p> 夫妻兩人商量后,睡下了。 次日晚上,陶冶情早早回家,他白天讓學(xué)生寫文章,自己去附近人家聊天,順便打聽情況,已經(jīng)把那個寡婦的事問得差不多了。 他對妻子說:“我到了寡婦家,假意說婚帖上字錯了,要回了婚帖,又說自己近日忙于教習(xí)寫作,沒空再寫,讓他們請別人寫。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附近的人都不肯幫她寫,她才不得已找我寫。得知這一點,我就更加懷疑了。我到附近轉(zhuǎn)悠一圈,跟村里人聊了后,發(fā)現(xiàn)這個寡婦真不簡單?!?/p> “哦,怎么個不簡單法?” “那個寡婦叫藍(lán)氏,前夫乃是李瀟,是個生意人,家里挺有錢。李瀟倒是很喜歡藍(lán)氏,但藍(lán)氏并不喜歡他。兩人結(jié)婚不到半年,李瀟得病而死。藍(lán)氏一點也不難過,不到兩個月,就請媒人上門,說了自己愿意改嫁的意思,讓媒人物色合適的男子。那媒人辦事倒是快,幾天后就介紹了鄰村的李屠戶?!?/p> “如此速度,只怕其中有問題??!” “正是,李家村里的人也都這么說。這李瀟為人很是善良,不知道怎么了,自從娶了藍(lán)氏后,就不再做生意,身體也差了,經(jīng)??人浴;楹蟀肽辏妊?。大家都懷疑,這是藍(lán)氏的陰謀,但沒有證據(jù)?!?/p> “難道官府仵作沒有驗尸嗎?” “誰去驗尸啊,那李瀟臨終之時,藍(lán)氏在他身邊哭,鄰居們也都看到了,李瀟說不出話,只是咳嗽,最后咳血吐血,撒手而去。李瀟自己一人,又無親族,藍(lán)氏只當(dāng)他是病死,因此沒有報官。再說了,這種情況,報官又能怎么樣呢?病死又不是毒死?!?/p> “這李瀟成家后,不出門做生意已經(jīng)很奇怪了,又經(jīng)常咳嗽,更加奇怪。這里面,只怕有古怪??!咱們既然知道了,不能不管。相公,你是舉人,到縣老爺那里,能說上話吧?” 陶冶情明白妻子的意思,讓她放心,自己不會不管的。 第二天上午,陶冶情果然進(jìn)了衙門,他是舉人,有一定的權(quán)力,可以不用納稅,見著縣老爺可以不用跪下,能跟縣老爺說得上話。 陶冶情把藍(lán)氏和李瀟的情況,又把自己和妻子的分析,也都說了,并希望縣老爺可以開棺驗尸,如今才過去兩個月,尸體不至于腐爛,應(yīng)該能查出來。 縣老爺為官清正,但也不敢如此貿(mào)然武斷,他讓陶冶情先回去,自己換了便服,帶了兩個小廝,到李家村里溜達(dá)去了。他要暗訪一下,確定情況,才敢做決定,畢竟,僅憑陶冶情幾句話就要開棺,會惹民憤。 到村里轉(zhuǎn)悠半圈,縣老爺就了解得差不多了。不過,他還是不敢貿(mào)然相信,更不敢輕易給李瀟開棺驗尸。于是,他去了城隍神里,祈求訴說。 當(dāng)夜,縣老爺做了一個夢,夢中,城隍神告訴說:咳嗽不住,秘在肺部。皮之不存,毒將焉附? 醒來后,他馬上升堂,傳藍(lán)氏到堂,問了幾句話后,要給李瀟開棺。藍(lán)氏果然不肯,先說入土為安,后說開棺不吉利,各種理由阻止開棺??h老爺一聽,更加懷疑了,馬上叫人開棺,并叫仵作去驗尸。 很多人去圍觀,棺材打開后,李瀟尸體不腐,面容如生。 仵作解下李瀟的衣服,仔細(xì)查驗,前后上下仔細(xì)看了兩遍,沒發(fā)現(xiàn)異常。這時候,縣老爺忽然想起來城隍神的話,趕緊說:“仵作,切開皮肉,看他肺部。” 他拿出法刀,割開了李瀟胸口下部,看了又看,聞了又聞,忽然臉色大變,說道:“稟告老爺,這李瀟死因已經(jīng)查明,他是中了'說不得’之毒?!?/p> 眾人一聽,都轉(zhuǎn)頭討論著,那藍(lán)氏一聽,臉色都變了。 “仵作,你且說說,這到底怎么一回事?'說不得’又是什么毒?” 仵作站起來,說道:“'說不得’是一種慢發(fā)毒,人吃下之后,三天沒事,十天微微發(fā)作,除了偶爾咳嗽幾聲,其他并無異常。一月之后,咳嗽增多,每日三五次,若是服用六七個月,便咳嗽不停,直到吐血而死。因為最后一月,病人不斷咳嗽,連話都說不上來,因此叫做'說不得’。藍(lán)氏,你婚后就給丈夫下毒,讓他咳嗽吐血而死,我說的對不對?” 藍(lán)氏一聽,再也撐不住了,像一灘爛泥一樣,倒在地上。 原來,藍(lán)氏并不喜歡李瀟,婚前就看中了賣肉的李屠戶,兩人幾次私通,沒人知道。藍(lán)氏不想嫁給李瀟,但是李屠戶卻看中了李瀟的錢財,就攛掇藍(lán)氏嫁給他,然后又給了藍(lán)氏許多“說不得”,讓她給李瀟飯菜中下毒。 為了保證效果,藍(lán)氏每天都給李瀟飯菜、茶水中下毒,這半年來,李瀟至少吃了十斤的毒藥。 這樣的話,李瀟前幾日在家,后面毒發(fā)作后,他想走也走不了。他既然在家,別人就不能懷疑藍(lán)氏外面有人,而且李瀟既然咳嗽不停,直到半年后才死,別人只會認(rèn)為他是病死,而不是中毒而死。如此,藍(lán)氏就沒有了罪名。 縣老爺大怒,馬上叫人把李屠戶傳來,那李屠戶到了現(xiàn)場,看到李瀟尸體,又看了藍(lán)氏,知道無法隱瞞,再不認(rèn)罪只會被大刑伺候,于是也不敢狡辯,磕頭認(rèn)罪。 李瀟之死,真相大白,藍(lán)氏和李屠戶被判死刑,不等秋后,直接處死。而陶冶情和妻子花氏受到表彰,李瀟家的銀子,縣令賞給他一半,其余錢財收歸縣衙大庫。李家村的人,人人拍手稱贊,都夸縣令是青天大老爺。 果然,從那天開始,陶冶情晚上走路,肩膀上又出現(xiàn)了紅紗燈籠。 幾天后,陶冶情夢到李瀟,李瀟說:“感謝陶兄幫我伸冤,惡婦已經(jīng)問斬,我也能安心投胎了。陶兄將來大有作為,不要做先生了,好好讀書,日后前途不可限量?!?/p> 后來,陶冶情果然考中進(jìn)士,一直做到三品大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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