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MRI(心智研究所)的這幫怪咖,了解系統(tǒng)治療的人應該不陌生。他們一直在反對「直覺上有道理但實際維持了問題」的解決方案,探索各種短程的,「反直覺」的改變策略,另辟蹊徑地打破局面。MRI已經(jīng)翻譯成中文的書有《改變:問題形成和解決的原則》,《困難案例的短程心理治療》。即將出版的這本叫《改變的策略》。 (我的《5%的改變》也得益于他們的實踐) 他們對問題青少年的家庭有一個觀察: 父母總是對著青少年講道理,說服孩子做正確的事,這也是一種行之無效的解決方案。不但解決不了孩子的行為問題,可能還會適得其反。 MRI從幾十年前開始,就嘗試訓練這些孩子的父母使用「非理性」的教養(yǎng)方式——被青少年挑戰(zhàn)或挑釁時,不去用道理建立規(guī)則,維護秩序,說服孩子該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反而是跟孩子一起胡攪蠻纏,用古怪的,孩子氣的方式(當然是不帶有傷害性的)「不講理」地反擊回去。 案例中提到的方法包括:
基本思路就是讓父母徹底放飛:只許你孩子氣?我們還一肚子氣呢!生活對你不公平?它也沒饒過我們呀!你不靠譜?我們也不靠譜??! 從互動層面看,父母離開了講理的位置,也就跟孩子降到了差不多的位面上。講道理的父母雖然看起來比較好溝通,但他們總占據(jù)著居高臨下的位置(「我都把道理說到這個份上了,你怎么還好意思不聽」),孩子在道理上無法戰(zhàn)勝父母,就只好占據(jù)不講理的位置,與之對抗。 父母采取不講理的交際方式之后,相當于放棄了「正確」的位置,親子間的對抗一則變得有趣了(或者說幼稚也好,活潑也好),二則增加了不確定性的刺激,三則父母自行削弱了權威,拓寬了孩子的自主空間。沖突就不會走極端。 用系統(tǒng)論的語言說,就是在原有的僵化的互補關系中引入了對稱,成為第二序的改變。 效果當然很好,想想就知道很好。作為挑釁者的孩子很快就無所適從,失去了跟自己對抗的人,挑釁給誰看呢?不光如此,對方竟如此靠不住,孩子不得不打起精神,負起生活的責任(順便也對父母占有了道德優(yōu)勢)……但我讀這個案例最大的震撼在于,居然真的有父母敢這么做。 我在國內(nèi)做家庭咨詢的時候也嘗試過類似建議,但是做不到。父母連想都不敢那么想。 即使在MRI以荒謬著稱的策略里,我感覺這種方法移植到國內(nèi)的難度也是最高的。我在《5%的改變》里試過各種荒唐的建議,別的建議都還好,只要遇到父母這個人群,基本上跟我說起話來都一本正經(jīng),我的干預也都是買櫝還珠。線下咨詢也是,父母再怎么信任我,當我說:「想象一下你們在孩子面前說一些耍賴的話……」他們就說:耍賴是什么?我們不可能說那樣的話。 就好像他們從來沒做過小孩一樣。 我現(xiàn)在只能后退幾步,建議他們在青少年面前適度地暴露一些無能感,說:「我不知道」「我沒辦法」。即使這樣也不是所有父母都能做到。幾年前有一個家庭,女兒每天煩媽媽:「我能不能不去上學?能不能不寫作業(yè)?」媽媽就忍不住想跟她講道理,然后就陷入爭吵。我教媽媽,你就裝聽不見,假如她一直問,你就說:「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你,你自己跟老師商量吧!」她這么試過幾次,孩子看實在引誘不來媽媽跟自己對抗,就老老實實寫作業(yè)去了。媽媽一高興,忍不住去檢查孩子寫的作業(yè),發(fā)現(xiàn)有錯題,又追著孩子要講解——自然了,結果又爭吵起來。 我原本的理解是,現(xiàn)在的父母受過很高的教育,具有發(fā)達的理性腦,對非理性的位置天然地不適應。現(xiàn)在我有一個新的理解,也許跟我們的文化中父母角色的「權威感」有關。權威是必須講道理的,或者說,道理就是用來建構和維護權力的一種工具,維護了一種尊嚴和體面。不講理,就成了一種平起平坐的關系。這是我們不熟悉的位置,有失體統(tǒng),「你當跟你鬧著玩哪!」 所以我只能勸來訪家庭的父母:「也許你們就是太權威了,才會激起孩子的反抗,要不試試不做權威呢?」他們猶豫:「那孩子不會更亂嗎?」我說:「不確定。但反正道理你們都講完了,方法也試遍了,為什么不試試新的辦法呢?」 但我這樣說,其實還是在講道理。 不講理的說法是這樣的:做父母怎么啦,誰說父母就得講理了?誰還沒點脾氣呢,玩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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