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夫君4月11日發(fā)的一條朋友圈。清明節(jié)剛過去幾天，婆婆大人走完了她九十二歲的人生歷程，在睡夢中離開了我們。我趕到老家的時候，婆婆已經(jīng)裝殮入棺。走進婆婆生前居住的臥房，里面已經(jīng)收拾干凈，人去屋空。以前因為老人這也舍不得扔，那也舍不得丟，總是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液头蚓枷臃块g太擁擠，如今，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我不由得悲從中來，二十多年來與婆婆相處的點點滴滴浮現(xiàn)眼前。

我的婆婆雖然是一個目不識丁的農(nóng)村婦女，但她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人。婆婆一共生育過7個孩子，有三個夭折了，存活的只有三個姐姐和我夫君。我夫君是家里最小的兒子，婆婆生這個小兒子的時候已經(jīng)四十二歲。我夫君十五歲就失去了父親，那時，兩個姐姐已出嫁，家境都不太好，婆婆此時已年近六十，一個人撐起清貧的家，其間的艱辛難以想象。我夫君在十九歲那年考上了昆明醫(yī)學(xué)院，他是那個偏僻小山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為了湊齊上學(xué)的路費和學(xué)費，婆婆幾乎敲遍了村子里所有人家的門。五年的醫(yī)學(xué)院，我夫君的學(xué)費、生活費一半靠學(xué)校提供的貸款，一半靠婆婆終日勞作從地里刨出來。

以上這些，在戀愛剛剛開始的時候，我的夫君（當(dāng)時的男友）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當(dāng)時我聽了感動得稀里嘩啦，心里發(fā)誓將來一定象對待自己親生母親一樣孝順婆婆。為人兒媳二十二年來，不敢說讓婆婆完全滿意，但我一直是這么做的。

夫君第一次把我?guī)Щ啬莻€小山村的時候，他們家的三間茅屋里坐滿了鄉(xiāng)親，當(dāng)時只有十七歲的我還是很漂亮的。鄉(xiāng)親們有的流露出贊許的目光，有的直接就拉著我的手稱贊起來?？墒?，婆婆對我這個未來的媳婦并不滿意。背著我向他的兒子明確表示：她不喜歡我。

婆婆不喜歡我的原因說出來有些不可思議，大致有三點：第一、我皮膚太白腰太細，看起來不夠健康，怕將來生不了兒子；第二、我不會做針線活，不能繼承她老人家的刺繡手藝 ；第三、怕將來工作分配時兩人不能在一塊工作，希望兒子最好能找個同一家醫(yī)院的護士。據(jù)說，婆婆還早早看中了本村一個身體健康、勤快能干的女孩子，準備兒子畢業(yè)后就上門去提親。我的出現(xiàn)，打亂了婆婆的計劃和設(shè)想。

婆婆的態(tài)度讓我和夫君很失望，特別是我，感覺很受挫。在后來幾年的時光里，婆婆一直不斷阻撓我們的愛情，用盡了各種方式，我曾一度想放棄這份感情，但在夫君的堅持下，經(jīng)過八年的努力，我們終于結(jié)合了。此時我的婆婆大人已經(jīng)是七十高齡了。我們的婚禮受到了無數(shù)親朋好友的祝福，但婆婆一言不發(fā)的態(tài)度還是留給我們很深的遺憾。

婚后的兩年里，婆婆對我始終不冷不熱。每次只要婆婆到城里來小住，我就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每天一下班就端茶遞水、洗衣做飯都沒什么，畢竟侍奉老人是兒女應(yīng)盡的責(zé)任，最讓我痛苦的是：只要婆婆住在我們家，夫君就不敢和我親熱，甚至不敢坐在我旁邊。因為婆婆的眼光總是若即若離地放在我們的身上，好象在監(jiān)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令我倆絲毫不敢造次。平時夫君挺勤快體貼的，只要婆婆一來就象變了個人一樣，那架勢，油瓶倒了也不會伸一下手的。我每天就生活在這樣的氣氛里，感覺自己就象舊社會的小媳婦一樣委屈和可憐。估計夫君的感受也不會比我好。那時候我真的對自己的婚姻生出許多悔意。

我在結(jié)婚兩年后生下了兒子阿奇，這讓盼孫子心切的婆婆高興得合不攏嘴。當(dāng)時我的體重只有50公斤，兒子生下來卻有3.5公斤，這一對比徹底推翻了婆婆關(guān)于“腰細的女人生不了兒子”的錯誤結(jié)論，也使婆婆對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以前是做什么什么錯，說什么什么錯，現(xiàn)在婆婆抱著孫子，怎么看怎么順眼，再也顧不上挑剔我了。兒子成為我和婆婆感情的潤滑劑，慢慢地我的優(yōu)點也進入了婆婆的眼里，她經(jīng)常會在鄉(xiāng)親面前夸獎我，每次來城里也是高興而來、滿意而歸。我對婆婆也少了一些敬畏，多了一些親近之情。

婆婆做得一手好針線，繡花鞋、花圍腰，山猴子、小辣椒……各種手工作品活靈活現(xiàn)、精致漂亮。做她的兒媳幾十年來，婆婆送給我最多的就是她親手做的“針線活”作品。偶爾我反思一下當(dāng)時婆婆不喜歡我的原因，覺得還是可以理解的。象她這么一個心靈手巧、飛針走線的婆婆，找了這么一個笨拙的兒媳婦，一身的“武藝”得不到延續(xù)，肯定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情。

婆婆十四歲就被父母賣到姜家做了童養(yǎng)媳，早期受盡艱辛和折磨，所以脾氣非常不好，對兒女要求嚴苛，在家中一不高興就罵人，家中諸事皆以她老人家的意志為準。但婆婆尊重知識、敬惜字紙，凡是寫著字的紙張都不敢踩踏，說是怕天上的文曲星怪罪。無論生活多艱苦困難，婆婆都堅持讓子女讀書，我夫君是村里唯一的本科生，三個姐姐也都先后上過初中、高中。在那個時代，那樣貧困落后的山區(qū)鄉(xiāng)村里，這是很難得的。

婆婆心地善良，一生行善。二十三年前，婆婆趕集的時候看見一個女嬰被遺棄街頭，毫不猶豫就把奄奄一息的嬰兒用背簍背回了家中。后來，這個女嬰被村里一人家領(lǐng)養(yǎng)，如今已為人母。這次婆婆去世，當(dāng)年的棄嬰帶著她的孩子來給婆婆守靈、送行，觀者無不唏噓。

婆婆八十歲那年，因為晚上起來打蚊子閃了腰，躺在床上動彈不了。老家的人都說她年紀大了，不宜再挪動到城里就醫(yī)，萬一有什么意外，怕回不了家鄉(xiāng)。老家的風(fēng)俗人如果在外邊過世，就不能再搬進家門了。我和夫君沒有聽從大家的意見，找了救護車把婆婆接到醫(yī)院。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婆婆康復(fù)出院，到今年仙逝，算來又活了十二年。

夫君與婆婆母子情深，多次要接婆婆到城里和我們一起住，但老人家始終不能適應(yīng)城里的生活，每次來最多住一個月，就吵著要回老家。幸而夫君最小的一個姐姐招了上門女婿，婆婆和女兒女婿一起生活，我們也略感寬心。

我的母親去世得早，這些年，我把沒能在母親跟前盡的孝心都盡到婆婆身上，先后給她買了金耳環(huán)、金戒指、玉手鐲等物品，每次吃到好吃的糕點，都會買一些回老家給婆婆嘗嘗。記得幾年前的春節(jié)，我第一次吃到徐福記的酥糖，想著婆婆一定會喜歡，就買了一罐給她，婆婆果然很喜歡。每次我?guī)Щ厝ソo她，她都很開心，逢人就“炫耀”說：“這是我兒子媳婦買的，你嘗嘗，好吃呢。”但婆婆也有讓我感到“生氣”的事情，就是每次給她買些好一點的衣服鞋襪，她總是舍不得穿，還數(shù)落我亂花錢。

最近這幾年，婆婆的身體更差了，曾經(jīng)挺得很直的腰板已彎曲下去，一開始還可以扶持著拐杖走出大門去串門子，后來已走不出堂屋門，再后來，就經(jīng)常躺在床上起不來了。衰老帶來的腰腿痛讓婆婆的脾氣變得更暴躁，身為醫(yī)生的夫君也束手無策，只能想盡方法買了各種藥品稍減老人的痛苦。

兩年前，婆婆曾“嚇?！绷宋覀円淮?，晚上昏迷，白天清醒，出現(xiàn)彌留之態(tài)。那時候，兒子快要高考，我和夫君晚上回去守婆婆，白天趕回家陪兒子，一顆心分成兩瓣。滿堂兒孫守了婆婆三天，最終老人安然無恙。這次，婆婆早上生病，打了一天的針，晚上就在熟睡中去世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雖然說婆婆已是九十二歲高齡，但她的去世還是讓我們覺得很突然。

那日，跪在婆婆靈前，夫君說婆婆一生艱辛，吃盡苦頭，是他心頭永遠的痛。我安慰他說，其實婆婆這一生還是很幸福的。雖然婆婆生在舊社會，早年當(dāng)童養(yǎng)媳過得艱辛，但公公是個好脾氣的丈夫，對她百依百順。三個女兒嫁在附近村子，經(jīng)常來看望她，都很孝順。我這個兒媳婦雖然不是她所中意的，但我夫君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孝子。從夫君開始工作那一年開始，我們每月都給老人寄生活費，即使是在夫君外出進修只拿基本工資，我母親病重，我一個人帶著兒子撐持家中的那一年，我也沒有間斷過婆婆的生活費。每次回老家，無論時間多緊，夫君都會幫母親擦背、洗腳，我?guī)推牌畔匆路捅蛔哟矄?。?yīng)該說，婆婆的晚年，無論是物質(zhì)還是精神上，都是富足的。同樣身為女人，其實我的內(nèi)心很羨慕婆婆。對于我們這些獨生子女的母親來說，像婆婆這樣兒女雙全、兒孫滿堂的晚景也許只是個夢想。

回首往事，不勝唏噓，二十多年的婆媳生涯，豈是短短的幾千字所能道完？將婆婆送上山后的那天下午，望著供桌上婆婆的遺像，我的心里無限感慨。相框中這個蒼老的、和我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老人，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心里最愛的卻是同樣的兩個人（她的兒子和我的兒子）。這樣的緣分，也是要修很多年才會有的吧？想到此去經(jīng)年，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可以讓我叫一聲“媽”了，不由得潸然淚下，悲從中來。

最后，還是用夫君的一條朋友圈來作為結(jié)束吧：

我相信

天堂一定是有的，

所以，

您用了九十二年的善行，

去鋪一條，

通往天堂的路；

我相信，
您一定到達天堂了，
所以，
您走后的第一個清晨，
對門山上的天空，
與往常真的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