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迎華

前天妹妹專程為九十歲的父親送來一臺電視機，伴了父親十多年的老式電視機壞了。在師傅安裝調(diào)試時，妹妹忙著收拾著零亂的書桌，那一雙手靈動而熟練地清理著。突然妹妹的手停住了，只見她彎下腰低著頭瞅著手中的一張布滿灰塵的身份證，臉色慢慢凝重起來，與剛才還是開開心心的她判若兩人?！叭?，快來看，母親的身份證！”妹妹用抽紙小心地抹了一下身份證，我接過看一眼就怔住了，還想再看幾眼就感覺眼前模糊，呼吸急促起來，就在這時，妹妹就忍不住抽泣起來。我知道妹妹剛動手術(shù)不久，身體還在調(diào)養(yǎng)之中，太傷心對她不好，就趕緊把母親的身份證塞進(jìn)口袋中急匆匆出了門，可還是無濟于事，身后傳來了妹妹壓抑不住如排山倒海般的傷心哭聲。我想加快速度離開，可我的腳步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而麻木；我想放聲大哭一場，可我的心里堵得慌，喉嚨里像塞滿了東西一樣發(fā)不出聲音來，唯一能發(fā)泄的就是眼淚，像是我心中翻騰奔涌的浪潮從眼眶中迸射出來。

母親離開我們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歲月的漫長與陰陽隔世，讓母親的影子開始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母親逝世時的畫像以前掛在老屋的土墻上，后因老屋失修破爛不堪，幺兄弟拆除老屋做了新房，母親的畫像被父親收藏起來了。又過了十多年，畫像因歷經(jīng)歲月，久藏不見陽光而發(fā)潮變壞，不忍直視，被父親一把火燒化。母親在世也沒留幾張照片，僅有的一張黑白照片也因當(dāng)時沒有保塑技術(shù)而發(fā)黃變霉無保存價值。可以說近十年來母親在心里只有回憶的影子。

母親能留給我們有紀(jì)念的東西太少了，我一直不知道母親有身份證。我小心仔細(xì)地把母親的身份證用濕紙巾反復(fù)地擦干凈，清理干凈灰塵和污漬后的身份證如新的一樣。我戴上老花眼鏡坐在門口便仔細(xì)端詳著母親的身份證：張陽春，出生1934.10.22，1989年12月31日簽發(fā)，也可以說是1990簽發(fā)的。母親逝世于1993年8月，也就是說母親辦了身份證兩年就走了。所以我的記憶中未曾有身份證的印象。

久久地望著身份證上的母親，仿佛母親又回到了我的眼前，一頭烏黑的頭發(fā)蓬松零亂，衣領(lǐng)不對稱也來不及整理，可以想象到照身份證相時母親很忙，是母親剛丟下手中活匆忙而來。我是85年結(jié)婚的，那時我下面的兄弟剛結(jié)婚不久，還有最小的幺兄弟還未成家。母親為了完成一生中最后的任務(wù)，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努力地奮斗著。我記得當(dāng)時家里有一條牛，還養(yǎng)著母豬，種著幾畝田。父親農(nóng)閑時就挑著兩只破籮筐去建新農(nóng)場撿荒貨破爛東西，母親除了放牛喂豬忙農(nóng)活外，有空還幫父親整理分類收回來的荒貨，一樣樣捆好，一樣樣裝袋，便于父親擔(dān)去十里之外的回收站賣掉。每次父親把荒貨賣掉的錢交給母親后，我就常常看到母親認(rèn)真地數(shù)著一疊厚厚的零錢，壹角貳角伍分，花花綠綠，母親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其實母親也是很愛打扮講究的，就憑母親繡花做鞋村里第一可以證明。我們七個兄弟姐妹都是穿母親做的鞋子長大的，母親不僅給家人做鞋子，還幫親戚朋友做鞋子。春秋穿單，冬季添成棉鞋。在我的記憶里，母親總是坐在堂門口，寒冬臘月坐在火塘邊，不是飛針穿線，就是剪裁縫補，很少有閑坐嘮嗑的時候。母親一生沒有穿過一件漂亮的衣服，姐姐妹妹出嫁后條件也不怎么樣，就是姐妹想孝敬母親也不答應(yīng)。

從身份證上的信息可推算出母親辦身份證那年是56歲，也就是我老婆現(xiàn)在的年齡。如果把那時的母親與我現(xiàn)在的老婆相比，那是有天壤之別不可同日而語。母親的身份證相不僅是頭發(fā)零亂衣領(lǐng)不整，更是滿臉滄桑表情木訥，更讓人心疼的是雙眼呆滯深陷下去，可想而知，我的母親一生是飽受了怎樣艱難痛苦的日子！我不能用文字來描述我的母親，只能讓苦澀的淚水一次次濕透我的眼睛。

母親年輕時微胖身體好。我兩歲時，十歲的大姐淑珍因弟妹太多無緣讀書在家?guī)У苊煤团?、喂豬，母親整天出集體工。由于大姐也是個孩子，一次沒有把事做好，被母親打罵了一頓，小小年紀(jì)的大姐就自尋短見吊死在門栓上。等母親收工回家時已氣絕身亡，兩歲的我正抱著大姐雙腳哇哇哭叫。母親一見猶如萬箭穿心，尖叫一聲后便發(fā)瘋地捶胸頓足，又疼又悔急火攻心，一口鮮血噴出后就暈死過去。從此母親就留下了病根，身體每況愈下，常常半夜從惡夢中哭醒，最終落下了個心口痛的毛病。

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記憶中只有母親身體不好，經(jīng)常犯病，和病痛磨難的回憶。母親走路總是有點揺擺不穩(wěn)，雙腿無力忽高忽低，像是被風(fēng)吹著走一樣隨時有跌倒的危險。那是六七十年代，人民公社集體制，隊里分糧分油靠工分。而我家人口多勞力少，糧食總是透支，能吃一頓飽飯就算是很幸福的事。

我們家離建新農(nóng)場近，僅一條運河之隔。建新農(nóng)場是勞改犯人改造之地，以種植為主，春夏有小麥、豌豆、南瓜、菜瓜，秋冬有蘿卜、玉米、紅薯之類。實在太餓了，村里的女人就晚上趁著月色跨過尺八咀石拱橋結(jié)伴潛入農(nóng)場偷吃的東西。后農(nóng)場發(fā)現(xiàn)了就派犯人晚上值班照管，就有夜深人靜女人們被發(fā)現(xiàn)落荒而逃時的尖叫聲和急促的奔跑聲，還有沿路丟棄的瓜果蔬菜。母親膽小，比不上人家跑得快，有次被當(dāng)場捉住，被罰跪半夜才放回來，回家時還忘不了撿上被追趕時遺棄的瓜菜。回家后父親又對母親大發(fā)脾氣，罵母親丟人現(xiàn)眼，還把母親辛辛苦苦背回來的瓜菜一股腦兒扔進(jìn)糞坑里。母親只能流著淚，可惜那來之不易的瓜菜。等父親睡去之后，母親又悄悄地把瓜菜小心地?fù)斓交j筐中，再用清水仔細(xì)洗干凈。我當(dāng)時還小，不明白母親為什么受辱也要去農(nóng)場偷吃的東西？不明白父親要發(fā)那么大的脾氣？現(xiàn)在的我才明白，在母親的心里，沒有什么比自己的孩子餓肚子更難受，為了兒女不餓肚子，母親什么樣的苦也能吃，什么樣的侮辱也能忍受。

每到月底，家里的米壇總是見底，借米就成了家里最難的一件事。開始是母親派姐姐妹妹去借，去得多了就不好意思再去了。老是去借米人家也不高興，雖說借給你了但臉色是不高興的，有時煩了來一句“我家也沒米了，”也只能端著空盆子低著頭再走一家。有時母親罵我們也不去借，母親只能腆著臉挨家挨戶陪著笑臉去借。等下月領(lǐng)了新糧第一件事就是還米，母親總是還米時把升中的米堆起來蓋個帽兒，母親對我們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還剩點是感恩。所以我們搶著還米。

出集體工要靠家里勞力多，我家里雖說人口多，但勞力不多。父親不是在大隊部林場就是在公社醫(yī)院掙工分，二哥高中畢業(yè)下學(xué)在大隊部當(dāng)民辦老師，我和姐姐都讀了高中，妹妹因帶兩個弟弟沒讀多少書，出集體工一般就是母親帶著妹妹。母親多病，小妹尚未成人，可想而知是最不受歡迎的，出集體工分組時都嫌棄。母親總是討好地與大家陪著笑臉，休息時也主動地幫人家上鞋圈，給繡鞋墊子的女人描花樣。母親做勞力活的笨手卻能用大拇指甲靈活地在白的鞋墊布上掐出精美的花朵圖案。人善被人欺，就是母親做得再好，也討不來人人的喜歡，就有人故意為難戲弄母親。比如挑土?xí)r，挖土上土相比擔(dān)土輕松些，就有人說母親挖土慢了，讓母親擔(dān)土，還故意把土上得滿滿的，母親也不說什么，只能默默忍受，擔(dān)著滿滿沉重的土蹣跚而行，終于一腳不穩(wěn)摔倒在地，引得一些人嗤嗤大笑。我那妹妹雖小但懂事，知道有人欺負(fù)母親，便哭著接過母親的扁擔(dān)，大聲對那不懷好心的人說道：“你上滿啊，壓死我姆媽再壓死我算了?！泵妹眠@一鬧，一下子讓那個小人無顏以對。

我高中畢業(yè)后，二哥剛結(jié)婚，家里更窮了。為了擺脫貧窮，我開始當(dāng)家。那時已分田到戶，二弟也初中畢業(yè)不愿讀書，考慮到家鄉(xiāng)湖多水多，我與父親商量決定養(yǎng)鴨，調(diào)動家里每一個勞力，走種養(yǎng)相結(jié)合的致富之路。

我的母親沒讀過書，舍不得花一分錢，但家里種養(yǎng)的東西她覺得不值錢。比如賣西瓜的販子來了，再便宜也不買（其實是家里根本沒錢），如果說可以用谷兌西瓜，母親會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下來，甚至不多講價。那時姐姐出嫁到了岳陽的湖濱，母親牽掛遠(yuǎn)嫁的姐姐，喜歡去姐姐家，每次去都要帶上幾十個鴨蛋。如果拿到現(xiàn)在來說，這是再正常不過了的事?？僧?dāng)時家里實在是太窮，鴨子養(yǎng)大到生蛋有三個多月，吃掉了不少的谷子，都是從各家各戶買來的，多半買谷子的錢都是賒來的，就等著鴨子生蛋了還賬。我是堅決反對母親拿鴨蛋不當(dāng)錢的，為此事我與母親大吵了一回，母親當(dāng)時氣得跺腳罵我是六親不認(rèn)。自從家里養(yǎng)鴨后，母親總是好面子在走親時要捎上鴨蛋，后來我還是硬著心腸阻止母親拿鴨蛋去送人情。

我是萬萬沒想到母親會短命的，竟然打不過花甲之年，在一生苦苦煎熬中剛等來東方未亮之前那一絲希望的曙光，還沒有享受人間該有的幸福與快樂，還沒有得到這么多兒女的孝順和回報，還沒有看到她最疼愛的幺兒子結(jié)婚成家，就一萬個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其實母親在離開人世之前的兩年里，母親的癌癥就到了晚期，那時湖濱的姐姐給幺兄弟買了一個城鎮(zhèn)居民戶口，還申請到了一個宅基地，打算過兩年把房子做起來。母親心里高興，窮了一世的母親做夢都想著今后搬到湖濱去住，堂而皇之做上城鎮(zhèn)之人。就是這種強烈的希望支撐著母親，讓母親頑強堅持到了最后的一天。臨走之前，母親還在念著去湖濱做房子，夢想著做城里人。

回想從前 ，我對母親有太多的愧疚，太多的罪孽，太多的悔恨，這不是幾句自責(zé)話與一掬淚水能表達(dá)的。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兒子，甚至有時針對母親的行為不是一個人子該有的所為。當(dāng)初我怎么那么糊涂?。勘M管我也有自以為是的理由。如今我也像母親那樣疼自己的兒女，也體會到了當(dāng)年母親的那種手背手掌都是肉的切身感受。為什么當(dāng)年我要無情地去剝奪母親愛自己女兒的權(quán)力？我怎么那么自私？我還是人嗎？！如果母親還健在就好了，只要母親想去那個女兒家，或者是去她娘家的親人家，想捎上多少的雞蛋鴨蛋，我都會為母親辦好，親自陪伴母親去，也就機會多親近我的姐妹，我的親人?？上q月不重來，只空余悲切，老天給了我孝順母親的機會，可我卻沒有珍惜失去了，這將是我一生抹不去的痛。

端詳著母親的身份證，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的母親，我的生前歷盡艱辛苦難的母親，您知道我每當(dāng)憶起您生前的點點滴滴時，作為兒子的我是多么的悲傷嗎？您知道我每在家人團聚兒孫繞膝時，我是多么地想念您嗎？要是您也能和父親一樣共享這四世同堂豐衣足食的生活，那又是一個多么溫馨幸福的場景啊。唉！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真的是人生的缺陷和悲哀。親愛的母親，愿您在天國過得比生前好！下輩子我們還做您的兒女！

母親的身份證，讓我終于讀懂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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