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得空,我常和幾個兄弟到一小巷里吃木桶飯。 木桶飯是用那種小木桶裝的,底下裝飯,上面盛菜。吃的時候,有菜香有飯香還有木頭的清香。 我記不清小店的名字了。如實講,我從沒認(rèn)真看過店名,自從不經(jīng)意吃了一次感覺不錯后,就常去。 小店非常小,裝修也簡陋,進門口一張電腦桌,上面擺個本子,桌角貼兩個二維碼,算是收銀臺了。店內(nèi)分三排錯落著擺了十余張木質(zhì)桌椅。準(zhǔn)確來說,不是椅子,而是長條凳,以便節(jié)省空間。盡管如此,位置還是很逼仄,相鄰兩桌的客人背對背坐著——是可以感覺到彼此后背的余溫的。 食客以工地上干力氣活的居多。從著裝上可以看得出來。他們頭發(fā)凌亂,皮膚黝黑,不修邊幅,衣服上掛著泥水,散著汗臭味,穿的鞋子是平底膠鞋,鞋蓋有幾個破洞。褲腿喜歡挽起來,裸露腿毛,偶爾要伸手撓兩下。還有的戴著安全帽,整頓飯都舍不得摘下來,像烏紗帽一樣寶貴。他們的手機一般挎在腰上,鈴聲多是高亢嘹亮的民歌,比如說《好日子》一類。說話時嗓門大,開口就吆喝,冷不丁來一句,會嚇人一跳。他們吃飯一般都是底朝天,顆粒不剩,特別是最后一點湯湯水水,一定要端起來,把木桶罩住面部,一仰脖子喝個精光。打工辛苦,賺錢不易,寧可吃撐了也不能剩飯剩菜。 除了干苦力的民工,還有一些包工頭來小店吃飯。他們穿戴相對規(guī)整,T恤衫通常扎到腰里。頭發(fā)會分型,眼睛滴溜滴溜的到處尋摸,有點冒賊光的感覺。他們吃飯就沒那么干凈了,剩飯但不剩菜,吃菜時候會挑一挑,個別不喜歡吃的就揀出來直接丟在桌面上。偶爾接到電話,語氣生硬,一聽就是在訓(xùn)人,若語氣柔和,像在跟上級領(lǐng)導(dǎo)解釋什么。包工頭不像民工吃完了一抹嘴就走,他們是要剔牙的,拿出一根牙簽一本正經(jīng)的剔、大大方方的剔、悠然自得的剔,表情若有所思。 上面兩種人,是???,也是小店的主流消費人群。工地散工,他們就進來,差不多就把小店擠滿了。 還有一種客人,是路過這里的。出門辦事,到吃飯時間肚子餓了,抬頭一看,路邊一小店,進來吃點再走吧。這種客人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因為他對這環(huán)境陌生,手里拿著菜單(菜單是一張過塑的硬紙)顛三倒四的看,想吃這還想吃那,但又怕這好吃那不好吃,偶爾還會問幾句,這啥味那啥味。吃飯時他們也不閑著,一會問水在哪,一會又問紙巾在哪?其實,水是自助的,自己倒,紙巾在墻上掛著,用多少扯多少。 我們哥幾個也算一類。三五人魚貫而入,把一張桌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們很少看菜單,也不吃木桶飯,而是直接招呼老板點幾道家常菜,比如說韭菜炒雞蛋、小炒拆骨肉、蒜薹臘肉,等等。半路上有個小賣部,會順道買根紅腸、買盒花生米,湊兩個涼菜。這一桌子看著簡單,但也算美味了。有時還會來幾瓶啤酒,悠哉悠哉邊吃邊喝。 放眼望去,縱觀全店,就數(shù)我們這張桌“豐盛”了。當(dāng)然我們也不浪費,不是胡吃海喝那種,畢竟浪費可恥,每次都力爭光盤。 食客以男性居多,基本沒看過女的在這用餐。但張羅這小店的卻是一女人。她瘦高個,大致上看是瓜子臉,但細(xì)看又不太“瓜子”,因為稍有點塌腮,牙齒略有點齙牙,但不嚴(yán)重,眼睛挺大也有神,說話時盯著你看。估摸她年齡不到四十,但可能因為操勞小店生意,看上去有四十多歲的樣子,顯得蒼老。 每次見,她都圍著圍裙,一根繩系住頭發(fā)拋到身后去,干凈又干練。下單結(jié)賬,收拾碗盤,端菜盛飯,店面上的事都是她做。 這女人真是做事的一把好手,動作閑云流水,極其麻利。兩條腿在桌椅中自由穿行,呼呼生風(fēng)。 店里的客人天南海北,三教九流。有人趁著上菜間隙,就跟老板娘打情罵俏的聊幾句。男人喜歡蹭著男女關(guān)系的邊界找話說,其實就是撩騷。她邊干活邊應(yīng)答,毫不避諱,也不客氣,每次回答都很精彩,把男人嗆得夠狠。發(fā)出挑逗的男人偃旗息鼓,臉紅脖子粗的呷那杯濃茶。 有人沒事找事,飯菜上來后邊吃邊說,老板娘,我要的明明是辣椒炒肉,你給我上來的怎么是西紅柿雞蛋?。∵@女人更不示弱,直接懟回去:你啥時候跟我說辣椒炒肉了,你自己摸摸屁股,想吃啥還不知道嗎?對方訕訕然不敢說話了。 有嫌上飯上菜慢的,跟老板娘叫板:我來了半天了,后來的人都上菜了,為什么我的還不上?這女人便瞪起眼睛,盯著他說:來,你告訴我,誰比你后來的卻上菜了?后廚一個人炒菜,你得讓他一個一個炒吧!總不能炒不熟就給你吃吧。 對方又沉默無語。 因收銀臺那里只是名不屬實的放一張桌子,并無人值守,每位客人吃完飯都要大喊一聲,老板娘,買單!說時遲那時快,這邊話音剛落,那邊便有了回復(fù):多少多少錢。對方便掃碼買單,然后走人。也有那種計較的,非要跟老板娘理論一下,怎么算的帳,感覺不對呢!她并未放下手中工作,只是瞄一眼臺號,便將對方點過的飯菜悉數(shù)報出。一合計,果然那么多錢。她的記憶力和心算能力讓人佩服。同行的一位大哥便夸獎?wù)f,你算賬這么快,厲害!還有小弟幫腔說,你應(yīng)該去他單位當(dāng)會計!這女人便在一旁竊笑,而且?guī)е咝叩臉幼诱f:我算的都是小賬!拿不到臺面上。這位大兄弟是吃皇糧的,我哪有那福氣??! 結(jié)賬時,買家都想占賣家點便宜,希望賣家少收個塊八毛的,圖個心理安慰。我們通常吃一兩百塊錢,算是小店的大單了,遇到兩塊錢的零頭便說,少兩塊,湊個整吧!她卻說,不行哦,小本生意,你看我菜飯那么便宜,賺不到什么錢的! 好吧,沒意思,全額付款。 路上,我們閑聊,說,別看這店小,但這女的可不少賺,一分錢都不減,夠摳門了! 你說一句他說一句,倒挺來勁的,便替她操心起生意來了,還給她算起了成本,比如說飯菜的食材費多少錢,人工水電燃?xì)舛嗌馘X,房租多少錢,等等,幾個人算來算去,有說賺多有說賺少,看法不盡相同。但不論如何,一致認(rèn)為,她肯定賺錢。 讓我們驚訝的是,沒幾天,小店關(guān)門了,門口貼了一張店鋪轉(zhuǎn)讓的告示。 我們琢磨這店怎么關(guān)門了呢?莫非真的不賺錢?半信半疑。 沒幾天,小店又營業(yè)了。一問那老板娘才知,他們前幾天回老家辦事了,但這店也確實不準(zhǔn)備開了,打算找接手的人呢! 見店里人不多,我們又跟她掰扯了一下賺錢的事。賺錢嘛,這是每個人都很敏感的話題。 她說,賺不了多少錢,而且辛苦。接著她叭叭叭的說了一通各種不易,說到后面聲音還有點哽咽。我還打趣說,你可以用地溝油嘛!她立即眉毛上挑,說:那哪成!咱可不做那事! 隨后,一笑了之。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眉毛會動。我無法驗證她說的話是否真心,也吃不出小店用的油是否為地溝油。既然來吃,就不能有那么多憂慮。 年后,哥幾個再去登門木桶飯小店。出乎意料的是,小店沒開。透過玻璃門看見里面桌椅凌亂,像遭了劫。 小店真的撤了。曾經(jīng)的門庭若市變成了門可羅雀。店門前那塊空地也被旁邊的花店占領(lǐng)了,各式花籃擺在門前。雖花朵顏色鮮艷,但在小店亂亂的背景襯托下,卻有幾分紀(jì)念憑吊的意味。 一時間,哥幾個都不太適應(yīng)。小店關(guān)了,我們像丟了一塊小陣地,心里生出不少惋惜。 這木桶飯小店比不了那些高檔的茶樓酒肆,菜肴出品也不夠精致,但卻有十足的煙火氣,而且口味不錯。味道就是這樣,不見得吃得貴吃得好才會香。有時候,吃一頓魚翅燕窩,可能還不如來這小店吃頓木桶飯快活。 在這小店吃飯極其放松坦然。小店雖小但也大,大的如同一個小社會。食客們各有各的姿態(tài)和模樣,但都逃不過“民以食為天”的定律,忙來忙去都是為了口吃的。那個賣木桶飯的女人,雖無太多顏值,但身上濃縮了不少世俗的味道,而且精明能干,比那些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女人強上百倍。 我們只好另辟聚會的新店。陽春三月,路旁的木棉已過花期,花瓣正在紛紛墜落,一朵一朵的撲向大地。空氣中滿是木棉花的芳香。不遠(yuǎn)處,有婦人撿拾木棉花瓣。她彎腰下蹲,小心翼翼把木棉花捧在手里,再輕輕放入隨身挎著的小籃子里。花瓣采回家后,曬干即可用作煲湯輔料。 木棉花有榮有枯,這是事物的規(guī)律。小店也是如此,開門或停業(yè),都是命數(shù)。不管怎樣,它存在過,食客們來過,那個經(jīng)營小店的女人也在這里喜怒哀樂過、嬉笑怒罵過。 我回頭看看,想記下這小店的名字,沒想到招牌上的店名已被拆掉了,只有“木桶飯”三個字,在半空中寂寞停留。 我想到了戴望舒那首《寂寞》,“我今不復(fù)到園中去/寂寞已如我一般高/我夜坐聽風(fēng),晝眠聽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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