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張愛玲誕辰一百周年，張迷們戲稱“2020年”為“愛玲愛玲年”。與張愛玲相關(guān)的各類作品開始扎堆涌現(xiàn)：話劇《尋她芳蹤張愛玲》，劉嘉玲版電視劇《半生緣》、許鞍華版電影《沉香屑·第一爐香》、喜馬拉雅的《張愛玲全集有聲劇》……

跟她的第一部小說集的名字《傳奇》一樣，在近代文學(xué)史上，張愛玲是一個“傳奇”——她筆下的人物發(fā)生著形形色色的故事，她自己也充滿故事；她的作品有著巨大的爭議，她本人更充滿爭議。

張愛玲最有名的話之一，是“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她終其一生都在向讀者展示這件爬滿蚤子的袍，用尖銳、清高、冷峻甚至刻薄的筆，及其細(xì)致地寫盡人性的自私、算計、虛榮、悲涼。

跟成長的家庭環(huán)境相關(guān)——敗落的望族、父親虐待、母親寡情、經(jīng)濟窘迫……張愛玲在年輕的時候就有著犀利的眼光，對感情更是非常疏離。如自己所愿，她成名很早；但從作品看，她從未年輕過。

張愛玲幾乎所有的小說，都像一把華麗而寒冷的劍，無不透著逼人的決絕。在一般人對愛情充滿期待和幻想的年齡，張愛玲就一針見血地剖析愛情的虛假，剖析男女之間、父母與子女之間、兄弟姊妹之間的各種算計與陰謀。

被人提到最多的《傾城之戀》，并不是美好得傾倒一座城市的愛情，而是范柳原與白流蘇兩個情場高手你來我往地試探與斗法，婚姻于雙方都只是一種交易和籌碼。他只想找一個情人，她只想趁青春的尾巴找個經(jīng)濟依靠。只是趕上香港淪陷，兩個自私的人在混亂中有了那么一點惺惺相惜。

著名的《金鎖記》：曹七巧嫁給殘疾的姜家二少爺，現(xiàn)實的無情和對金錢的渴望，令她心理扭曲，見不得任何人幸福，包括自己的女兒和兒子兒媳。她強迫女兒裹小腳、不讓女兒上學(xué)，誘惑女兒吸大煙，敗壞女兒名聲，葬送女兒婚姻。她誘惑兒子也吸食大煙，逼迫兒媳絕望自殺。

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爐香》里，葛薇龍對喬琪喬有愛，但她愛的更是香港的虛榮享樂，她是對迷亂的生活上癮，“清醒地走向腐朽與墮落”；喬琪喬對薇龍沒有半點愛意，婚前拈花惹草，婚后直接讓妻子做娼妓養(yǎng)活自己；而姑母對薇龍這個投奔自己的侄女，充滿了算計，甚至利用她去為自己勾引年輕男人。

作為《第一爐香》的姊妹篇，《第二爐香》同樣寫了人性的“狹窄扭曲”：長期壓抑的寡婦蜜秋兒太太，對三個女兒有變態(tài)的占有欲，想盡各種辦法讓女兒們離婚回到自己身邊。

《色戒》更不必說了，王佳芝貪戀沉迷那一點愛和性的歡愉，最終送了命。老易則從未愛過這個自認(rèn)“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的年輕女人，絕情到“一個電話打去”就槍斃了她。

張愛玲為自己的作品所設(shè)計的插畫，依次為《傾城之戀》、《金鎖記》、《心經(jīng)》

在《自己的文章》中，張愛玲說：

一般所說“時代的紀(jì)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革命。

她對自己的天賦所在有清醒的認(rèn)識。在創(chuàng)作后期，張愛玲曾經(jīng)試圖接觸新生的社會與制度。她應(yīng)夏衍之邀請參加了上海第一屆文代會，甚至還到蘇北參加了土改。寫了被認(rèn)為是向新文壇納“投名狀”的《小艾》，后來又寫了《秧歌》和《赤地之戀》。這些有爭議的作品今天已經(jīng)都可以看到，但影響力遠(yuǎn)遠(yuǎn)不如她早期寫“男女間小事情”的作品。

論對俗世男女人性的鞭辟入里，沒有人能超過張愛玲，那一個個到今天仍走紅網(wǎng)絡(luò)的令人悚然驚醒的語句，像刀子一樣一語中的。她太懂得，但既不寬容，也不慈悲，而是執(zhí)拗地寫盡甚至放大那些涼薄。

除了作品，張愛玲的一生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是與胡蘭成的婚戀。

胡蘭成曾在汪偽政權(quán)任職，“漢奸”之名難以洗清。即便是多年以后，在三毛以張、胡為原型編劇的電影《滾滾紅塵》里，已經(jīng)盡量為胡開脫，稱是親戚為他“隨便謀了一個小差事”、“手上沒有血”，但也沒有試圖改變“漢奸”的人設(shè)。

林夕為《滾滾紅塵》所作的粵語版主題歌詞是這樣寫的：是一個錯誤年份/認(rèn)識不應(yīng)結(jié)識的人/燒毀一生浮華無非要換來他灰飛了的關(guān)心/情感永遠(yuǎn)沒名份/像松緊不對稱的琴/拖拖拉拉奏不出驚世故事只得沙啞聲音……

對于胡蘭成，張愛玲的確是“在一個錯誤的年份認(rèn)識了不應(yīng)認(rèn)識的人”。兩個人的故事已經(jīng)為人們所熟知，包括高傲的張是如何“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也包括那紙“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的美好婚書。

胡蘭成幾乎是張愛玲一生中唯一的愛。她固然從未愛過父親，實際上也未愛過母親。母親拋下年幼的兒女遠(yuǎn)赴歐洲，又無情拒絕了窘迫中的女兒尋求資助。后來的張曾給了母親兩根金條，算是買斷了母女之情。母親在去世前給張愛玲寫了一封信：“我現(xiàn)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見你一面。”而張愛玲只是寄去了一張一百美金的支票。張愛玲成名后，唯一的弟弟張子靜曾多次向其求助、借錢，她一次都沒有答應(yīng)。相比對胡蘭成的態(tài)度，所有親人加起來，都不及胡的萬一。

就像張愛玲自己所言：離開胡蘭成，她不能夠再愛別人，而是就此“萎謝”。

但是胡蘭成呢？這個如今被罵為“渣男”的“大才子”，視張愛玲，只是“今生今世”十幾段風(fēng)流韻事中的普通一個。

在《今生今世》中，張愛玲只是“民國女子”一章中的兩節(jié)。其故事的生動還不如護士周訓(xùn)德，甚至篇幅都遠(yuǎn)遠(yuǎn)少于“好友父親的姨太太”范秀美。從原配玉鳳到最后的上海灘大姐大佘愛珍，胡蘭成有詳有略地寫了自己十幾個女人，看不出對張愛玲有任何的特別感情，也沒有什么愧疚。不靜好的歲月，不安穩(wěn)的現(xiàn)世，產(chǎn)生了一段不對等的愛情。

在《有女同車》里，張愛玲寫道：“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yuǎn)永遠(yuǎn)。”孤高清冽如張愛玲，并沒有跳出自己所不屑的層面。胡蘭成帶給她的，不僅是辜負(fù)和背叛，還有連累。

1952年，張愛玲離開大陸去香港，從此再也沒有踏上過這塊土地，直到1995年在美國孤獨去世。甚至沒有人知道她具體死于那一天。

我的外甥女和張同是圣瑪利女校學(xué)生，我的外甥女說張愛玲死要出風(fēng)頭，故意奇裝異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難看，一臉“花生米”（青春豆也），同學(xué)都看不起她。她的文筆不錯。但意境卑下。她筆下的女人，都是性饑渴者。在我，漢奸是敵人，對漢奸概不寬容。“大東亞共榮圈”中人，我們都看不入眼。夏志清很看中張愛玲，但是他后來對錢鍾書說，在美初見張愛玲，嚇了一跳，她舉止不自然，貌又可怕?，F(xiàn)在捧她的人，把她美化得和她心目中的自己一樣美了。

——這段話來自楊絳。

向來溫婉從容的楊絳能夠說出這樣的話，可見對于張愛玲，人們的評價是多么兩極化。

1954年， 張愛玲在香港英皇道蘭心照相館拍攝了這張經(jīng)典照片。她并不至于“相貌難看”

張愛玲在今天擁有大量的粉絲，既有研究者也有普通讀者。白先勇說張“是不世出的天才”，賈平凹說“與張愛玲同生在一個世上是幸運”，李歐梵說“張愛玲的小說藝術(shù)像神話一般永垂不朽”，王小波說“張愛玲的小說有種不同凡響之處，在于她對女人的生活理解得很深刻”；

而在網(wǎng)絡(luò)上，張愛玲的擁躉更是不計其數(shù)，“張愛玲熱”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多年，類似“年少不懂張愛玲，讀懂已是不惑年”的知音俯拾皆是。

當(dāng)然不喜歡張愛玲的人也很多。王朔的名言是“那些玩情調(diào)的女人說起瓊瑤都瞥嘴，全改張愛玲了”；王蒙也曾說：“張愛玲儼然快成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代表了，我覺得有點悲哀”。

一個作家有各種不同的評價，其實非常正常，名氣越大的作家越應(yīng)該如此。尤其張愛玲又不僅僅作為一個作家而存在。所有褒貶不一的評語中，與張同為上海人的余秋雨，反倒最為中肯：張愛玲死得很寂寞，就像她活得很寂寞一樣。但文學(xué)并不拒絕寂寞，是她告訴歷史，20世紀(jì)的中國文學(xué)還存在著不帶多少火焦氣的一角。正是在這一角中，一個遠(yuǎn)年的上海風(fēng)韻猶存。

《金鎖記》里，張愛玲寫道：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張愛玲就是這樣一段舊時的白月光，清冷、孤獨，美好與凄涼并存，傳奇而動蕩。不管有著怎樣的余音，一百年的時間已經(jīng)自顧自地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