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詩論家,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著有詩集:《紀(jì)念》、《游動懸崖》、《王家新的詩》、《未完成的詩》,詩論隨筆集:《人與世界的相遇》、《夜鶯在它自己的時代》、《沒有英雄的詩》、《坐矮板凳的天使》、《取道斯德哥爾摩》、《為鳳凰找尋棲所:現(xiàn)代詩歌論集》,翻譯集:《保羅·策蘭詩文選》(合譯)。即將出版的詩論隨筆集有《雪的款待》。王家新被視為“朦朧詩”后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和當(dāng)代最有影響的詩人評論家之一。作品被選入多種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詩選和中學(xué)、大學(xué)教材中,并被譯成多種文字。2009年獲首屆“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學(xué)院獎”。 “在我看來,若不論史詩或戲劇,杜甫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詩人。”美國詩人肯尼思·雷克斯洛斯(Kenneth Rexrot,1905—1982,中文名字 “王紅公”)在自己的自傳小說中如是說。 而我們對雷克斯洛斯心懷感激,也在于他對杜甫的傾心翻譯。龐德在《神州集》(1915)中對李白等人的翻譯,對于英美現(xiàn)代詩歌和翻譯本身都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在龐德之后,出現(xiàn)了雷克斯洛斯這樣一位優(yōu)秀的、具有獻(xiàn)身精神的詩人譯者,他翻譯的《中國詩百首》,尤其是第一輯的35首杜甫的詩,至今仍受到很多美國詩人的推崇。 同情,體認(rèn),共鳴 雷克斯洛斯認(rèn)為“詩人作為譯者”是一種使命。在一篇《詩人作為譯者》的講演中,他說:“翻譯能給我們提供一種高層次的詩性訓(xùn)練?!且环N高層次的同情心的實踐?!?“把詩歌譯成詩歌是一種飽含同情的行為——以一個人自己來體認(rèn)另一個人,以自己的言說來傳遞他的聲音?!?/p> 發(fā)自生命內(nèi)里的“同情”和“體認(rèn)”,就這樣被雷克斯洛斯視為翻譯的最重要因素。他之所以選擇以杜甫為主要翻譯對象,顯然首先就出自一種深刻、強(qiáng)烈的體認(rèn)。而杜甫,恰恰正是一個對國家山川、黎民百姓、前賢友朋、花草蟲魚等萬事萬物都懷有強(qiáng)烈、深厚之同情的詩人。 談到杜甫時,雷克斯洛斯總是滿懷感激:“如果說以賽亞(Isaiah)是最偉大的宗教詩人,那么杜甫就是所有非宗教詩人中最偉大的。但對我來說,他的詩歌卻是唯一能夠經(jīng)受時間的考驗留存下來的宗教。你必須懷有人們所說的'敬畏生命’的態(tài)度,才能理解他的詩。我已經(jīng)沉浸在他的詩中三十年了。……就某種完成的程度來說,偉大的詩歌回答了那個困擾著美學(xué)家和評論家的問題:藝術(shù)何為?杜甫的詩歌所回答的,恰恰是所有藝術(shù)的共同目的。” 縱覽他所譯的35首杜詩,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選譯的大都是杜甫的富有深刻、沉痛生命體驗的詩。他由此進(jìn)入一個苦難的但又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心靈,以實現(xiàn)他說的“體認(rèn)”。如他對《旅夜書懷》(“細(xì)草微風(fēng)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yīng)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翻譯。 Night thoughts while travelling A light breeze rustles the reeds Along the river banks. The Mast of my lonely boat soars Into the night. Stars blossom Over the vast desert of Waters. Moonlight flows on the Surging river. My poems have Made me famous but I grow Old, ill and tired, blown hither And yon; I am like a gull, Lost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旅途夜思 沿著江岸,微風(fēng)沙沙地 吹拂葦草。我的 孤舟的桅桿聳入 夜空。繁星在荒漠的 水上綻開,月光隨著 洶涌江水奔流。我的詩 使我成名而我已 衰老,多病且疲憊,來回 漂蕩;我就像一只鷗鳥, 迷失在天地間。 “詩言志”為中國詩的根本詩訓(xùn),而杜甫正是最能深刻體現(xiàn)這一偉大傳統(tǒng)的詩人。杜甫的詩,無一不通向這一“文心”所在。他的“書懷”,深化了中國詩的主體性,也總是帶著艱難苦恨的興發(fā)。 正因為如此,雷克斯洛斯對杜甫的翻譯,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早期英美意象主義詩人對中國詩的膚淺認(rèn)知,他進(jìn)入到杜詩和中國傳統(tǒng)更根本的內(nèi)里,也由此進(jìn)入到詩的創(chuàng)造本源。 意義還在于,作為一位詩人,雷克斯洛斯對杜甫的深刻“體認(rèn)”, 還在于他把杜甫當(dāng)代化了,或者說,他把杜甫的艱難苦恨化為了詩人的普遍命運。他也總是從詩人存在的角度、從個體生命的體驗出發(fā),來尋求與杜詩的契合點,“旅途夜思”及其他譯作所顯示的,正是一種出自生命自身的深刻辨認(rèn)。 還應(yīng)注意的是,雷克斯洛斯把杜甫作為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原型詩人”來體認(rèn),但也避免了把他西方化、神學(xué)化。他不僅認(rèn)同一個孤絕的杜甫,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親切的、可為當(dāng)代詩人引為同調(diào)的杜甫:如他譯杜甫贈同代詩人的《贈畢四曜》(“才大今詩伯,家貧苦宦卑。饑寒奴仆賤,顏狀老翁為。同調(diào)嗟誰惜,論文笑自知。流傳江鮑體,相顧免無兒?!保?。 To Pi Ssu Yao We have talent. People call us The leading poets of our day. Too bad, our homes are humble, Our recognition trivial. Hungry, ill clothed, servants treat Us with contempt. In the prime Of life, our faces are wrinkled. Who cares about either of us, Or our troubles? We are our own Audience. We appreciate Each other’s literary Merits. Our poems will be handed Down along with great dead poets’. We can console each other. At least we shall have descendants. 致畢四曜 我們有的是才華。人們稱我們 為當(dāng)今的詩歌大家。 只可惜,我們家境貧寒, 我們的出身卑微。 溫飽不繼,傭人也能 向我們投以白眼。時當(dāng) 盛年,皺紋已爬上我們的臉。 有誰在意你和我 及我們的憂患?我們給自己 當(dāng)起聽眾,珍惜 彼此的文彩和 匠心。我們的詩將被傳遞 與往昔的偉大詩人一起。 我們可以相互告慰。 至少,我們還有后繼人。 這樣的譯詩,大可以在當(dāng)代任何詩人圈子里傳誦。在這樣的轉(zhuǎn)述或重構(gòu)中,杜甫已成為詩人命運的原型。作為早年在美國中西部到處漂蕩、當(dāng)過農(nóng)業(yè)工人、瘋?cè)嗽嚎词亍⒉⒂绊戇^許多“垮掉派”詩人的雷克斯洛斯,他對杜詩的“體認(rèn)”,很有確認(rèn)“精神家譜”的意味。很可能,他也自視為杜甫在英語中的繼承人,正如他把原詩中的“江鮑體”去典化并換成“我們”一樣。他在與千年前的一個偉大詩魂對話,并進(jìn)行著一種私密的交換。 王紅公翻譯中的偉大時刻 縱覽雷克斯洛思對杜詩的翻譯,正如他自己所述,是一種忠實于原作精神同時又不拘泥于原文的翻譯,不管他對每一首詩作具體怎么譯,譯文本身最后應(yīng)該是“有效的英文詩”(valid English poems)。這是他的“落腳點”。 當(dāng)然,他的翻譯不僅面對一般的英語讀者,他還要由此把他對“中國詩學(xué)”的體認(rèn)帶入美國當(dāng)代詩中,使它對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作用。在《中國詩百首》的“注釋”中他指出:“詩歌情景本身,是幾乎所有時期中國古詩的一個重要元素。中國詩人不喜歡過于華麗的詞藻,他們從不談?wù)撛姼璧牟牧?,也不對生命做抽象的思考——他們呈現(xiàn)一個場景和一個動作……”他在后來接受美籍華人學(xué)者、詩人鐘玲的采訪時也說:“我認(rèn)為中國詩對我的影響,遠(yuǎn)遠(yuǎn)大于其它的詩。我自己寫詩時,也大多遵循一種中國式法則”。他解釋說,這種中國式法則就是要在詩中表現(xiàn)具體的場景、行為及訴諸五官的意象,并創(chuàng)造一種“詩的處境”(“a poetic situation”)。 這說明,自龐德以來,中國古典詩學(xué)的影響已深入到美國詩人中。誠如默溫所說:“到如今,不考慮中國詩的影響,美國詩就難以想象。這種影響已成了美國詩自己傳統(tǒng)的一部分?!?nbsp; 雷克思洛斯的翻譯,顯然加強(qiáng)和拓展了龐德以來美國詩的這一傳統(tǒng),成為這一傳統(tǒng)的重要一環(huán),甚或是一個新的標(biāo)志。他吸收而又?jǐn)[脫了早期意象主義的那些信條,這正如他不像許多西方人那樣只對王維那樣的詩感興趣,而是更傾心于那些能夠進(jìn)入個人的真實存在、甚或帶有歷史和社會關(guān)懷的詩。他選擇杜甫的詩,正因為如他自己所說,它們比“超凡的佛學(xué)冥想還要重要”。他作為一個譯者要做到的,就是力求在“詩的處境”中呈現(xiàn)真實、飽滿、鮮活的生命,而無論它是否合乎人們對“中國詩”或“東方詩”的想象。 對此我們來看他對杜甫《杜位宅守歲》最后兩聯(lián)“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的翻譯。 ...Soon now In the winter dawn I will face My fortieth year. Borne headlong Towards the long shadows of sunset By the headstrong, stubborn moments, Life whirls past like drunken wildfire. ...很快 在冬日黎明我將迎來 我的四十歲,并被推向 落日的長長陰影 在這任性、頑強(qiáng)的時刻, 生命飛旋而過,如醉酒的野火。 在我們的課堂討論中,已有同學(xué)注意到雷克思洛斯對這幾句、尤其是最后一行奇特的翻譯,指出他運用了龐德在翻譯《論語》時的“拆字法”,把“爛”字拆開,取其“火”旁, 將“爛醉”譯成“醉了的野火”(drunken wildfire)。的確,這種譯法不僅使原詩煥然一新,不僅對杜甫有些消極無奈的原詩進(jìn)行了大膽的改寫,而且是生命境界的提升:“生命飛旋而過,如醉酒的野火”,意象充滿動感,強(qiáng)烈而鮮明,“Life whirls past”(生命飛旋而過)既令人感到光陰飛逝,同時也揭示出動亂年代人生漂泊如轉(zhuǎn)蓬的境況,而“drunken wildfire”(醉酒的野火)這一意象,則以自由、蓬勃、狂野之力,展現(xiàn)了那種要沖破人生羈絆的精神。 可以說,這是雷克思洛斯在翻譯中迎來的一個偉大時刻。他不僅在翻譯中遵循中國式詩學(xué)法則,也引入了希臘的酒神精神。他的目的,就是從原文中喚醒生命,并強(qiáng)化它。他以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方式,使原作的本質(zhì)得到新的“更茂盛的綻放”。 責(zé)任編輯:孫云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