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跡于各種建筑工地將近20年,我親眼見證了國家建筑業(yè)這些年突飛猛進的進步和無與倫比的輝煌。 一棟幾十層的高樓會以六七天一層的速度從平地飛到高空,一個幾十萬平米的小區(qū),一年半載的時間就會從一片茅草地里不經(jīng)意地長了出來。那種神奇足以顛覆你對于傳統(tǒng)蓋房子的一種認知。從設計到施工到交付,從打樁到澆筑到封頂,一整套的流程仿佛一條條完整的流水線不斷制造生產(chǎn)出一棟棟漂亮新穎的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帶給人們全新舒適的居住環(huán)境和現(xiàn)代美好生活的物質享受。 那一棟棟迅速崛起的高樓背后,折射出的是國家經(jīng)濟實力的雄厚和資本市場的活力,同時體現(xiàn)出的也是新技術的日新月異,新材料層出不窮,新設備的不斷出現(xiàn),新工藝的不斷創(chuàng)新。其它的不說,單單從基礎施工這一道工序的技術進步就已經(jīng)感到很了不起了。過去6層以下使用的都是整板澆筑基礎,當然個別特殊地質結構的也會局部使用鉆孔水泥灌注樁施工的。6層以上大量使用的是水泥預制樁或者水泥管樁,打這種樁必須要用打樁機進行施工。原來使用的一般都是那種柴油動力的錘頭式樣打樁機,那種樁機運行起來聲音巨大,“吭哧吭哧”地把噸把多重的鋼鐵錘頭提到半空,利用其自身的重力再加上自由落體產(chǎn)生的加速度的沖擊力把樁體打入地下。柴油打樁機錘頭打擊的巨大聲響會傳到一兩里路以外,附近的地面都會有一種類似地震的感覺。由于驚天動地的聲音極度擾民,再加上打樁作業(yè)時柴油機冒出的濃烈的黑煙污染空氣,所以時間不久,它就幾乎被現(xiàn)在的液壓式的靜壓打樁機所取代了。在現(xiàn)在的打樁施工現(xiàn)場,你幾乎聽不到打樁機的聲音,一根十幾米的水泥管樁在幾分鐘之內就會無聲無息地被強大的液壓機壓進地表土以下,現(xiàn)場僅僅留下一個個幽深的樁孔。另外在新材料新工藝方面更是叫人眼花繚亂。從復合結構到框架結果,從全部整體澆筑施工到工廠化疊合板疊合梁疊合樓梯的構件拼裝,從自拌混凝土自拌砂漿到商品混凝土商品砂漿。從多孔板到整澆板再到物美價廉省工省時的輕質隔墻板,從粘土實心磚到水泥空心磚再到粉煤灰填充砌塊,從毛竹腳手架到鋼管腳手架,而鋼管腳手架從費時費料的鋼梁懸挑式到電動葫蘆整體爬升的“爬樓”式…每一個新的樓盤幾乎都有不斷增添的新亮點,新元素,當然還有新的吸人眼球的廣告吹噓和商業(yè)賣點。看看現(xiàn)在蓋樓房,就像是小孩子搭的積木,按圖索契,憑規(guī)畫圓,再簡單不過了,只要不是資金鏈出現(xiàn)問題,那高樓就像是雨后春筍,一夜就會冒出一截。為此,我不禁回想起過去農(nóng)村蓋土墻茅草屋的艱難過程,那簡直有恍如隔世之感。和建樓房一樣,蓋茅草屋也需要把基礎搞好。只不過茅草屋的基礎是“杠”而不是“打”。農(nóng)村術語叫做“杠”宅基。“杠”是清江浦方言,字典里我找不到合適的字只能用這一個別字替代。“杠宅基”就是把準備建房子的那塊地用土墊得比周圍地勢高一些,墊高的目的當然是防止雨水的淹沒,因為土制的墻最怕水泡,所以宅基一定要保證在雨季的墻體安全。“杠宅基”一般都是選擇冬季,因為冬季農(nóng)閑有點時間,二來是冬天干這種力氣活不至于體力消耗太大。“杠”宅基需要大量的土,從何處取土就是一個難題。如果附近正好有河工之類的水利工程那好辦,把那些河塘里挖出來的土直接用手推車子運到宅基上卸下即可。1970年,距離我家門前僅僅十幾米的電廠河動工,出土就在家門口,當時甚至連運輸工具都不要,直接用鐵鍬甩一些土再平整一下就可以作為一塊宅基了。宅基“杠”雖然沒有費多大力氣,然而終究因為沒有錢蓋房,那塊宅基地只能變成后來的小菜地了。如果沒有挖溝扒河這樣的好機會又需要“杠宅基”的話,那只能申請在生產(chǎn)隊范圍內的高地土坡或者原有的土塘里去挖。一份宅基地至少也要墊上一二百立方的土方,從開挖、裝車、推運、卸土,平整,每一個過程都會是一種對體力的巨大消耗。那年月農(nóng)村里沒有機械,連手扶拖拉機都沒有,所有這些工作就是憑借一把鐵鍬,一輛那種原始的木頭轱轆的獨輪車完成的。獨輪車“小車”沒有軸承,推起來咕嘰咕嘰地叫。我們清江浦這一帶很少有那種獨轱轆小車,都是兩個橡膠轱轆的平板車,沒有平板車的人家就只能用大柳條筐一筐一筐去抬。所以,墊宅基這一道工序就需要幾乎一個冬季才能完成。當然,如果家里有親戚朋友來幫忙的那就另當別論了。冬天墊好了的宅基就放在那里“歇”,經(jīng)過一個夏秋的雨水澆灌,原來稀松的墊土歇得密實了,宅基進入第二道工序:夯。夯宅基的工具有兩種,一種是用石頭“鵝”,另外一種用石頭磙子。當然一般人家都是選擇用磙子。一來是滾子用人少,只需要四個人,二來是滾子誰家都有,不需要向別人借。把石頭磙子四側綁上四根圓木,用粗麻繩“撬”緊,四個人四角站定,雙手抱定木杠子,這時一個人叫一聲號子,其余人一邊應答一面抬起磙子重重地砸向地面。就這樣,通過石頭滾子的重力一下一下把地基夯實。叫號子的人肯定是打夯的領頭人,不但要有責任心還要有一些現(xiàn)場應景發(fā)揮的“極才”,不時叫出一些討得主家喜歡的有著吉祥意思的號子,什么“風水寶地呀”“孝子滿堂啊”之類的。一般來說,一份宅基地要夯上一天,由于是重體力勞動,請來打夯的人都是村里的大力士,主人家雖然供不起大魚大肉然而至少也要是大饅頭管飽,一毛多錢一包的“玫瑰”煙管夠,下午還要增加一餐下午茶之類的,宅基夯好以后,家里就要請來兩三個木匠師傅“投”房料,“投”字也是一個替代的別字。所謂“投”其實就是選擇的意思,即根據(jù)不同的木材特點把它使用在適合的房屋位置。房料可是蓋房子的大難題。像那些松木杉木之類的都是國家的統(tǒng)購物資,需要木材票才能買到,一般老百姓到哪里去弄那種票證?老百姓一般來說只能靠家前屋后自家栽種的樹木。那時候最好的適宜作房料的樹木就是洋槐,洋槐木質硬,不易腐爛,樹干也還算挺直。準備蓋房子的前一年就要把樹“殺”了放在村子里的汪塘里漚,待到來年把樹撈出來以后樹上腐爛了的樹皮就很輕易去除了,用手一撕就是一條。剝去了黑色樹皮的樹干呈黃白色,光滑又養(yǎng)眼,就是有一點淡淡的腐臭味。其實把樹干放在水里漚的目的不單單是好去除樹皮,主要目的還是去消滅樹干里的蛀蟲。“投房料”就是木匠師傅把樹木作簡單的分類處理,適宜作柱腿的作柱腿,作叉手的作叉手,作珩條的作珩條。然后該砍的砍、該刨的刨、要調直的調直、要鑿孔的鑿孔等等,農(nóng)村三間草房一般都是“四梁八柱”,即八根柱腿四道叉手。所謂叉手就是根據(jù)房屋的寬度尺寸將木頭制作成等邊三角形的形狀,三角形的底就稱之為“梁底”,梁底的長度即為房屋的寬度,把梁底架立在柱腿上,,在四架叉手的斜邊上面橫上珩條,這樣房屋的骨架就立起來了。三間房需要四道叉手,珩條是以“路”數(shù)來計量,路數(shù)一般都是逢單,不是七路就是九路,11路的很少但也有。房子所有的木料中珩條是比較講究的,必須是整根木頭,尤其是屋子頂端的主脊更不能含糊,一定要粗壯挺直。那年月為了湊齊那些珩條,蓋房子的人真是費盡心機。前幾天讀到《清江浦人家》公眾號上錢萬平老師的一篇文章,他看到在自家窗臺上砌窩的喜鵲丟下的一根樹枝聯(lián)想到他蓋房子時缺的一根珩條。他那時沒有辦法就是用兩根木頭接起來當成一根用的,不過好在后來他的弟弟見到以后堅決反對,他弟弟借給他15元錢重新買了一根換了上去,至今想到這一幕他還很傷感。由此也可窺見一斑,那時候的建房木料如何金貴如何困難。土質好的地方打墻用的是夾板方法,即按照墻的厚度用兩塊木板做好固定模具,在兩塊木板中間填土,填一層夯一層。清江浦這一帶都是和泥打墻。打墻的泥也有講究,最好是那種黏土,沒有黏土至少也要兩合土。打墻的前一天晚上就要把準備打墻的土攤開呈外高內凹的狀態(tài),這樣在中間灌水不至于流出來,土也容易浸透。第二天一早就將土里摻進麥秸稈或者稻草,摻草的目的就是增加泥土強度和粘結性,就和現(xiàn)在混凝土里加上鋼筋是同一個道理。我家的老屋土墻還是我爺爺年輕是打的,五六十年以后的1970年拆除的時候墻體里的麥秸稈還清晰可見,說明麥秸稈加到泥里面確實是起到很大作用的。泥土摻入草以后很難攪拌均勻,只能用這一帶刨地的那種四個長齒的大釘耙或者是三齒草鉤反反復復地“拖”,一般來說經(jīng)過這樣兩三次的來來回回的“拖”也就是翻動和攪拌,摻進去的麥秸才能和爛泥大致攪拌均勻。攪拌以后還要穿著膠靴或者干脆赤腳在泥土里踩踏,以進一步增加泥土的粘性,待泥真正和“熟了”才可以用來打墻??梢哉f,泥和的好壞,直接影響著墻體的質量。所以在和泥時,盡管很吃力,人們還是一絲不茍。,打墻的工具是像鐵鍬大小的三齒叉,因為那種摻進了草的泥土只有用這種工具可以輕而易舉一扠插進去。三齒叉叉起來的大塊泥土被送上墻體,圍著墻體一層一層的堆積,堆積幾十公分的高度以后用叉齒把墻體刷平,刷下來的泥土叉起來重新打上墻。墻體的一次堆積高度最多也就是四五十公分,因為太高了泥土站不住了就會向下坍塌,用農(nóng)民的說法叫做“墻會向下“坐”。墻體打到高度以后會停下來幾天讓它凝固,這時候還要用防雨的物資蓋好墻頭。墻體達到一米五以上還要搭起腳手架,一叉土要經(jīng)過兩個人的傳手才能磊到墻上。土墻的墻體打造雖然費時費工,需要好多天。但是這種摻進了草的泥土墻比那種干打壘式樣的夾板墻結實多了,所以我們這里的人祖祖輩輩都愿意這么干。因為這種房子,只要屋頂不漏,墻體可以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不會倒塌。從和泥到成墻,我覺得這是蓋房子當中最難的也是最耗費力氣與時間的一道工序??催^小燕子砌窩,我想人類用泥土壘墻大概比小燕子銜泥砌窩還要難上幾倍的。所以那時候好不容易蓋好房子的人家都會非常在意墻體的保護。每年麥收以后雨季之前用摻進麥穗殼子的稀泥給外墻泥上一次。有的更講究的人家用麥秸稈一層一層粘貼在墻體上,好像是給泥墻穿上蓑衣,這樣,雨水侵蝕不到墻體墻的壽命自然就會更長。墻體制作好以后,就要把檐口“飛”起來。“飛”這個字很形象,因為檐口必須突出墻面幾十公分,只有這樣,屋面上的雨水才不至于淋到墻面上。飛檐的材料最好是磚塊。磚塊從墻體一層壓一層疊出墻外。沒有磚塊當然只能用柴笆子之類的了。有一句俗話叫做“蓋房不飛檐,一撂二三年”指的就是墻體打好以后要一鼓作氣飛好檐口,不然一拖下來就會拖很長時間。安裝好屋架,壘好墻飛好檐口就是蓋屋頂了。準確地說,屋頂應該是由兩部分組成,一是屋面板,二是“獻”草。那時候的屋頂鋪設沒有屋面板一說,因為農(nóng)村沒有電鋸,木板是靠木匠師傅的鋸子鋸出來的,用手鋸鋸出那么多又那么薄的的木板談何容易!所以那時鋪屋面都是柴笆子或者是柴把子,柴笆子要選用又長又粗的上好蘆柴,這樣打出來的柴笆子硬實又漂亮,柴把子則沒有那么講究,大都用蘆柴塘那種細矮的小柴捆成直徑七八公分粗的把子。柴笆子或者柴把子在地面編織好然后鋪上珩條,下口搭在墻體上,上口搭到屋脊。鋪好的柴笆子用木條或者是竹片釘子固定在珩條上,然后在柴笆子上面鋪一層稀泥,再在上面抹上一層泥巴就可以鋪麥秸稈了。攤平在柴笆子上的那一層泥巴叫做“旺泥”,這樣一種叫法大概也是圖一種吉慶吧,就像是蓋小瓦房放置在椽子上面的磚塊叫做“旺磚”是一個道理。我們這里把編織柴笆子的工作叫做“打笆”,打笆的人叫做笆匠。柴笆子上糊好旺泥就可以進入下一道工序——鋪屋面了。我們家這一片鋪設屋面都是使用的麥秸稈,麥秸稈不像稻草表面粗糙,它的表面光滑不易積存雨水,因而是草屋子的首選材料。鋪麥秸稈可是技術活。首先是“刪草”,就是把麥秸稈在地面用手理順,“刪草”要兩手并用,兩只手不停地把麥秸稈往兩頭扒拉,盡量讓每一根麥秸稈順直不要折在草捆子里面。然后把理順的草用”草繞子“(同樣是麥草揉搓的繩子)捆成一個個直徑二三十公分直徑的草捆子。大師傅上房頂以后,下面的小工把草捆子拋給屋面上“獻”屋的他們,他們在屋檐口自下而上一層層向上鋪。鋪上一層草就在這一層麥秸稈的根部涂一層稀泥,這樣一層壓一層一直鋪到屋頂。壓脊最好的材料是磚瓦。小瓦壓脊最漂亮還便于造型,但那個年代小瓦在農(nóng)村除了過去地主老財?shù)奈蓓斏线€能幸存幾塊,其它地方買都買不到。退而求其次就是磚頭。用幾排磚頭壓在中脊上也還行,不過那年頭磚頭既不好買也沒錢去買,所以大部分人家還是選擇用那不要錢的泥巴壓脊了。用泥巴壓脊首先必須用“刪”好的麥秸稈鋪在脊梁上兩頭壓下蓋住屋面坡上的草,使得脊梁上的草和屋面的草順坡而下融為一體,然后在脊草上堆積泥巴。脊泥一定是泥土和麥草“掩”子(麥穗揉碎去除麥粒的廢棄物”的混合物,這樣,“壓”出來的屋脊才經(jīng)得住雨水的沖刷和不會開裂。從”杠“宅基到夯宅基,從制作屋架到和泥打墻,從打笆到“獻”草直到壓好屋脊以后一座新屋總算是大功告成。通過一兩年的潛心準備,操心勞碌,艱難施工,一座泛著金黃色麥秸稈屋面的茅草屋終于落成的時候,主人的心情自然是激動的。當收工那一天,再窮,收工酒勢必還是要喝的。人們似乎要把這期間的所有辛勞困苦都溶解在那一杯山芋干沖子里。房子落成以后,那時候村子里都會有一位主事人從每家每戶湊到塊把幾毛錢的“禮份子”,然后用這點錢從集鎮(zhèn)供銷社的門市部購買一套盤盞碗筷之類的禮物送給主家以示祝賀。當然,祝賀現(xiàn)場,再貧窮,一掛鞭炮還是必不可少的。當噼噼啪啪的鞭炮炸響的時候,主人會很高興用粗糙開裂的雙手接過那一籃子杯盤碗盞的賀禮,這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那種久違的笑容或許還會伴隨著主人不自主流下來的激動的淚水掛在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清江浦的民謠說:“房子難蓋,媳婦難帶”,作為過去的那個時代確實說得不虛妄,不過現(xiàn)在的人們是不會有人相信這個說法的。確實,在今天這個時代,連幾十層的高樓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建好了,何況一座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茅草屋呢?你再說什么“房子難蓋”鬼也不相信的?。∷园堰^去蓋房子的那些艱難寫出來告訴后來人,讓他們珍惜當下,感恩時代,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周長榮 男,淮安市清江浦區(qū)人,1950年出生,2010年退休于第二人民醫(yī)院?,F(xiàn)于市老年大學習,愛好詩詞文學,古典詩詞常見于《一品梅詩刊》《淮海詩苑》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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