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是抱養(yǎng)的，這在我們家并不是秘密。現(xiàn)在看來，抱養(yǎng)是件隱晦的事，可在那時并沒有人把它當(dāng)成不可提及的禁忌。在我的記憶中，他們說起這件事就如談?wù)摷议L里短一樣風(fēng)輕云淡。

那時，父親的生父家被劃作地主。50年代的農(nóng)村，家庭成分往往是許多人命運(yùn)的分水嶺。地主家庭出身的人除了要經(jīng)常挨批斗外，孩子上學(xué)也會受到限制。

大概是出于對我父親前途的考慮，他們尋思給父親找個成分好的人家送養(yǎng)。貧農(nóng)成分、多年膝下無子的爺爺家成為了他們的不二人選。

那時，爺爺為了拴住奶奶的心，也有了抱養(yǎng)父親的念頭。

于是兩家人一拍即合，我父親很快成了奶奶的養(yǎng)子。現(xiàn)在想起，我父親的不幸也是從這時開始的。有些事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jié)局。我奶奶從我父親還沒有進(jìn)家門前就不愿接手撫養(yǎng)這攤事，所以無論誰成為奶奶的養(yǎng)子，其中的遭遇大抵都一樣。

幾年后，他們又抱養(yǎng)了小姑，小姑是奶奶的命根子。據(jù)說，奶奶請人給小姑算過卦，算卦的人說小姑是吃商品糧的命，這讓奶奶喜出望外，同時也深信不疑——小姑就是那個能帶她脫離苦海的“貴人”。

奶奶的確苦。她的苦，源于那個殘酷的年代，也源于她的執(zhí)拗。

奶奶的童年很悲慘。

她出生的那一年，日本發(fā)動了侵華戰(zhàn)爭，戰(zhàn)火也燒到了奶奶的家鄉(xiāng)——中部的一個省，那里成了日本飛機(jī)頻頻轟炸的目標(biāo)。

從記事起，年幼的奶奶就跟著家人過著東躲西藏的日子。沒有人知道炸彈什么時候會從天而降，絕望和害怕充斥著奶奶的整個童年。

周圍經(jīng)常有人被炸死，奶奶每天都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一天深夜，日本飛機(jī)又發(fā)起突襲，父母們慌忙帶著還在睡夢中的孩子倉皇逃命，奶奶也跟著父母加入了避禍的人群。很快，他們一家被四散逃命的人流沖散，弱小無助的奶奶不知所措，只能站在路邊哇哇大哭。

這種狀況下，被丟棄的、找不到父母的小孩比比皆是，但幸運(yùn)的是，奶奶后來又回到了父母身邊，重逢的具體經(jīng)過，我如今已無法得知。

但很多年后，滿頭銀發(fā)的奶奶無意間對我說起這件事時，我仍能看見她臉上的痛苦，聽得出她聲音中的驚恐。那種刻骨銘心的恐懼始終伴隨著她，無論是青絲華發(fā)的中年還是歷經(jīng)滄桑的晚年。

現(xiàn)在想來，也許正是這種極度沒有安全感的童年經(jīng)歷才造就了奶奶對事的固執(zhí)和對人的不信任。

重新回到父母身邊的日子并不好過。奶奶一家人除了躲避槍彈，還得面對饑餓的威脅。

戰(zhàn)火遍野，到處是逃荒的人群。人們幾天吃不到一口食物是很常見的一件事。沒有糧食可吃，大家開始啃樹皮、吃白泥，許多人得了怪病——肚子漲得又大又圓，四肢卻干瘦如柴。周圍不斷有人死去，十里八鄉(xiāng)餓殍遍野。

萬般無奈之下，父母托人給奶奶找條活命的路。幾經(jīng)輾轉(zhuǎn)，奶奶落在了人販子手里，他們連哄帶騙地把奶奶帶到了千里之外當(dāng)童養(yǎng)媳賣。

彼時，爺爺孑然一身，靠經(jīng)營豆腐攤過活，雖不至于餓肚子，但也是家徒四壁。人販子帶著奶奶和其他幾個小女孩來到我們這里，在村里人的攛掇下，爺爺東拼西湊了幾塊大洋，買下了奶奶。

從此，一省之隔的家，成了奶奶的天涯海角。

兵荒馬亂的年代，為了能活下來，女孩被當(dāng)童養(yǎng)媳賣掉仿佛是常事，人們見怪不怪。但無論處在哪個年代，人性都是相通的，人被當(dāng)作商品售賣的屈辱感及無法掌控自己人生的絕望感，不會隨著歲月流逝而煙消云散。

我想，奶奶的一生大概就是在和這些過不去的心結(jié)在抗衡。

得知自己成了童養(yǎng)媳，加上又思念父母，8歲的奶奶沒日沒夜地哭著要回家。可任憑奶奶怎么哭鬧，爺爺并沒放她走，而是日夜看守她，生怕她逃走。

奶奶漸漸長大，逃跑的念頭愈發(fā)強(qiáng)烈。后來，爺爺抱養(yǎng)了我父親，他一門心思地想著，有了孩子的羈絆，我奶奶定能安下心和他過日子。

對于爺爺心里的小算盤，奶奶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她對我父親這個養(yǎng)子的照顧并不盡心，甚至有些嫌棄。即使我父親從小乖巧懂事，學(xué)習(xí)努力上進(jìn)，甚至小小年紀(jì)就會洗衣做飯，但這些也很難討奶奶的歡心。奶奶一心想離開這個家，擺脫這些人，而我父親就是爺爺放在她面前的一塊絆腳石。

爺爺仍舊把奶奶盯得很緊，生怕她趁自己不注意逃跑，所以平日把她趕進(jìn)屋子、鎖上房門，就算奶奶出去上廁所也是寸步不離。

人與人的緣分不同，奶奶雖然不喜歡我父親，但對我小姑卻視若珍寶。自從請人給小姑算過那一卦后，奶奶對姑姑格外上心，尤其是對小姑的學(xué)業(yè)非常重視。小姑在奶奶的悉心栽培下，成為我們村第一個上高中的女孩。

見奶奶對小姑如此稀罕，爺爺?shù)姆纻湟仓饾u放松，幾年后，奶奶再次提出回老家的想法。這次，爺爺終于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但前提是他和奶奶一同回去，并且不能帶孩子，欣喜若狂的奶奶馬上答應(yīng)。

幾天后，爺爺把小姑和我父親托付給親戚，他和奶奶幾經(jīng)周折，終于回到了奶奶日思夜想的家。奶奶抱著十幾年未謀面的老娘痛哭流涕，發(fā)誓再也不回那個讓她不堪回首的地方了。

見奶奶鐵了心不愿跟他走，幾天后，爺爺只能只身返程回家。

奶奶離開時，家里的弟弟妹妹還小，現(xiàn)在他們都已成家生子，這么多年沒見，奶奶覺得和弟弟妹妹很生疏。后來老娘又勸奶奶：你已經(jīng)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了，況且女人總得嫁人，姑爺看著人也挺好，不如回去和他好好過日子。

奶奶知道，自己在娘家是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了，思來想去，滿腹委屈卻只能流著淚又回到了爺爺身邊。

從此，曾經(jīng)的異鄉(xiāng)成了奶奶的故鄉(xiāng)。

對于逃脫不掉的生活，有的人選擇心平氣和地接受，有的人則選擇對抗，奶奶屬于后者。她的對抗成了她生命的一種本能，這種本能在保護(hù)自己的同時也傷害了周圍許多善良的人。

心有不甘的奶奶，動不動就和爺爺吵架?！疤善健币渤闪四棠虒Ω稜敔?、表達(dá)不滿的殺手锏。

不管是平時還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奶奶一旦不高興，就裝病躺在炕上、可以躺好幾天不理人，也不會關(guān)心任何事，這種孩子氣的處理方式常常讓爺爺束手無策。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奶奶的這種“懶惰”行為成了大家司空見慣的事。對于奶奶的蠻橫和執(zhí)拗，爺爺任由她來，家里的活兒就由他領(lǐng)著孩子們?nèi)ジ伞?/span>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xù)到我父親結(jié)婚。

婚后，我母親很快發(fā)現(xiàn)了婆婆的懶和“不合群”。

新婚后的第一天早上，母親做好飯，一家人都來吃飯，唯獨(dú)沒見奶奶，出于尊重，母親便主動進(jìn)屋請她。但那時，奶奶卻還未起床，面對笑臉相請的母親，奶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知道了！”頭一回就給了母親一個下馬威，我母親當(dāng)時心里有些許不痛快，但并未多想，她哪里知道這只是奶奶刁難她的開始。

我母親很勤快，是干活的一把好手。盡管她對奶奶整天躺在炕上的行為很看不慣，但作為剛進(jìn)門的媳婦，也不好說什么，只能視而不見，盡量維持著一家人的和氣。

在這種狀況下，一家人的日子過得也還算平靜。可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沒有磕磕絆絆呢？況且牙齒和舌頭也終會打架。

我出生后，一家人都沉浸在喜悅之中，除了奶奶。那段時間，奶奶依舊裝病躺起，對坐月子的母親和我不理不睬，這讓年輕的母親很有壓力，她經(jīng)常偷偷地流淚生悶氣。我父親暗暗著急，便把我姥姥請過來照顧我母親。

但奶奶對姥姥的到來并不領(lǐng)情，她四處造謠姥姥的是非，姥姥一怒之下回了家，以后也很少來我家。

看著姥姥被欺負(fù)，隱忍很久的母親終于和奶奶吵了起來。因?yàn)樵伦悠陂g動氣流淚，母親落下了病根，從此眼睛見風(fēng)就落淚。

爺爺為此說了奶奶幾句，奶奶卻更變本加厲了。從那以后，凡是我爺爺和村里的婦女多說幾句話，她便跑出去罵街。

如果罵完不解恨，她還會跑去村委會告狀。奶奶的想法就是，既然在這塊舉目無親的地方，沒有娘家人幫她，那她就去找政府，政府就是她的靠山，一定會幫她解決一切麻煩。

去的次數(shù)多了，村委會的人都開始躲她。奶奶可不管這些，她在村委會門口一坐就是一整天，最后再由爺爺和我父親拉著架子車把她接回。然而，第二天她又繼續(xù)去村委會告狀，奶奶仿佛對這種事情“樂此不?！?。

我無法想象，當(dāng)年的父親和爺爺是什么樣的心情一趟趟拉著架子車上的奶奶往返于村莊和村委會之間。

農(nóng)村的家長里短傳得跟風(fēng)一樣快，很快，奶奶的這件事淪為村里人的笑柄，面對人們背后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我母親只能低頭罵道：“真不知道要臉！”

為了維持一家6口人的生計，除了農(nóng)忙季節(jié)，父親常年外出打工掙錢。我父親結(jié)婚后，爺爺就不再下田，那時小姑還在上學(xué)，家里6畝多的自留地（農(nóng)村當(dāng)時對分給自己種的土地的一種稱呼）里的農(nóng)活幾乎全由母親一人包攬。

母親經(jīng)常要下田，尚在襁褓的我還需要人照看，所以那個時候，母親下地前便把我交給奶奶照看。奶奶并不愿意帶我，但礙于面子沒有明說。

有一次，母親下地鋤草，奶奶把我哄睡后獨(dú)自放在炕上便出門找人閑聊去了，而這一聊似乎忘記了我。

被餓醒的我嗷嗷大哭，然而哭聲并沒有引回奶奶，我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大概是哭累了，便又睡過去了。我母親收工回家后，看見兩個小臉蛋上掛滿淚水卻還在熟睡的我，心疼不已。

從此，母親和奶奶之間的怨恨就如玻璃上的裂痕一般，越來越大。

見奶奶如此不待見我，過了沒多久，母親便把才幾個月大的我送去了姥姥家，從此我的童年時光就在姥姥家度過。

姥姥一家人對我非常好，但長期和母親分離，我非常想念母親。母親有時候會來姥姥家看我，但總是吃頓飯就匆匆離開。面對母親遠(yuǎn)去的背影，小小的我總是要追出很遠(yuǎn)，哭得撕心裂肺，這也成了我童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

多年后的我總在想，如果奶奶當(dāng)時能帶我，也許我的人生就沒有那么多遺憾。所以，我對奶奶的怨恨在長大后的日子里逐漸多了起來。

但那時年幼的我，還不懂得大人們之間的事情，只是覺得奶奶和姥姥有很大不同。

姥姥會給我唱歌謠，輕輕地?fù)ё∥?、疼愛地親親我。奶奶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臉上掛著陌生的微笑。很少見奶奶的我，覺得眼前這個老人好白凈，好精神，心里總盼著她能過來牽我的手，可是從來沒有過。

奶奶為難自己，母親尚能隱忍，但奶奶對我的種種不善待，母親則絲毫無法容忍。

有一次回家，我告訴母親想吃雞蛋，母親便拿了奶奶放在盒子里的雞蛋煮了給我，沒想到這兩枚小小的雞蛋，卻引來一場軒然大波。

原來這雞蛋是奶奶留給小姑的，奶奶發(fā)現(xiàn)少了兩個后，把我母親痛罵了一頓。生性好強(qiáng)的母親氣不過，和奶奶爭了起來，兩人一浪高過一浪的吵架聲引來鄰居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從沒見過這種架勢的我，嚇得直哭。

母親事后給父親訴苦：娃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給娃吃個她的雞蛋都不讓吃！她的心怎么能這么硬？

奶奶和母親之間的矛盾一日多過一日。

那之后不久，我的左腿受傷，醫(yī)生建議盡快去省城的大醫(yī)院檢查治療，否則有殘疾的風(fēng)險。心急火燎的母親收拾好行李后，帶著走路一瘸一拐的我向奶奶告別，奶奶則一臉譏諷：“你們要去看病就去，別給我說，我還不舒服呢?！?/span>

奶奶如此冷漠的態(tài)度刺激到了母親，走出家門的母親氣得直發(fā)狠：以后你奶奶要是死了，你一滴眼淚也不許流。母親發(fā)誓再也不和奶奶說話了，讓我只當(dāng)沒有奶奶。

雖然母親很氣奶奶對待我們的態(tài)度，但一家人的日子總要過下去，所以許多事她只能盡量忍讓克制。

奶奶依舊會躺在炕上“示威”，每到吃飯的時候，爺爺總是吩咐我給奶奶端飯過去。小孩子不會記仇，會很快忘記過去發(fā)生的不愉快。所以每到這個時候，我總是很快活地端起飯菜走進(jìn)奶奶的屋子，把飯菜給奶奶擺好：“奶，吃飯了。”奶奶躺在炕上，背對著房門，并沒有回頭理我，只是輕輕地哼一聲“嗯”，表示她知道了。

但奶奶也有勤快的時候，譬如她愛護(hù)小姑，這個時候的奶奶仿佛就像換了一個人。

奶奶時常會給小姑燉雞湯，說小姑念書很費(fèi)腦子，需要好好補(bǔ)充營養(yǎng)。因此她總是隔一段時間，就把養(yǎng)的雞殺掉，用慢火熬成新鮮美味的雞湯。那香氣四溢的味道經(jīng)常饞得我站在鍋邊直咂吧嘴巴。

湯熬好后，奶奶有時候親自送，有時候會讓爺爺給小姑送到二里之外的中學(xué)。

雖然奶奶對小姑寄予了重望，總盼望小姑能有一天走出這個地方，這樣她也可以出去跟著“享福”，但命運(yùn)似乎無情，并沒有照顧奶奶這些美好的想法，連續(xù)復(fù)讀幾年考大學(xué)無果的小姑還是回家成了“泥腿子”。

奶奶并沒有甘心，她四處托人給小姑安排工作。后來又幫小姑一手操辦婚姻，毫無怨言地為小姑帶孩子。

不曾擁有的東西，就會讓人很渴望。我曾經(jīng)很羨慕地看著奶奶抱起小姑的孩子一口一個“臭蛋”、愛不釋手的樣子，而我卻在奶奶的眼里一直如空氣般透明。

我喜歡找爺爺玩，爺爺每次都給我講笑話，撓我癢癢肉，逗我哈哈大笑，但一旁的奶奶并不參與進(jìn)來，她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斜眼看著我們爺孫逗樂。

其實(shí)，細(xì)想想，奶奶并不是壞人，她只是一個被命運(yùn)套在套子里自始至終拼命掙扎卻無法走出去的一個孤獨(dú)的人。在我翻遍腦海中所有過往的記憶里，也曾有奶奶對我好的畫面。

我記得，那年暑假，我因貪玩中暑嘔吐不止，一整天茶飯不思。母親或許惱怒我一貫的頑皮，或許是忙于家務(wù)，對我的難受并未在意。

晚上當(dāng)我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之時，奶奶推門進(jìn)來，把手里的綠豆湯遞給我，讓我喝下去，說綠豆湯能解暑，她專門從別家要來的。我驚喜地看著奶奶，趕忙一口氣把綠豆湯喝完，那碗綠豆湯真好喝。果然，第二天我又開始活蹦亂跳起來。

我很愿意把對奶奶的回憶停留在那碗溫馨的綠豆湯上，就如我和所有孩子一樣，都渴望來自長輩們更多的關(guān)愛。

奶奶對待我們的這種態(tài)度，曾讓我痛苦過。若干年后我才明白，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面對村里人對外地人的輕視和排斥，在這龐雜紛亂的人情世故里，目不識丁的奶奶要生存下去，只能用“作”來應(yīng)對一切她無法做出正確回應(yīng)的人和事。

天有不測風(fēng)云。身體一直很瘦弱的父親，在我高考那年患上重病。我拿到高考錄取通知書的一個月后，父親離世。

父親去世后，本就不睦的婆媳關(guān)系更加惡化，母親只得改嫁他鄉(xiāng)。奶奶三番五次地找到我母親，用盡了難聽的話對她破口大罵，我因此被夾在奶奶和母親之間，過著如坐針氈的日子。

不久，備受喪子之痛的爺爺也去世了。爺爺彌留之際，我流著淚為爺爺洗腳，一旁的奶奶則臉色凝重。她整理著爺爺?shù)囊路诖?，突然從里面翻出了幾張紙幣，她有些惱怒：“死老漢，還給自己藏錢?！蹦棠探o爺爺穿上壽衣，然后聲音有些悲愴：“你先走了，不管我了？”

親人的相繼離世，讓奶奶感傷了一段時間，但之后她仿佛像卸掉了身上幾十年的枷鎖一般又精神起來。媽媽得知后，嘆了一口氣：“毒火蟲終于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了，她以后想怎么做都沒有人攔她了?！?/span>

大學(xué)假期，我回去看奶奶。她見到我比以前開心多了，很想和我說話聊天，但我每次見她并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只是她對我所說的，大多是數(shù)落我母親的不是，我聽著很刺耳，如坐針氈。

為了避開這讓我窒息的數(shù)落和不滿，我逐漸找借口不想回去，但每年的清明、冬至我都會如期回家上墳。

那年的清明，我獨(dú)自一人去上墳。

走近墳園才發(fā)現(xiàn)，墳地的雜草因?yàn)橛晁渑嬉验L到一人多高，并且異常茂密，爺爺和父親的墳堆都被淹沒在雜草里，我并不能很容易地辨別出。四周一片寂靜，周圍也并沒有人在燒紙上墳，我只好硬著頭皮，撥開雜草憑著記憶摸索著走近。

正當(dāng)我神經(jīng)繃得緊緊時，突然聽見奶奶喊我的名字，我趕忙回頭，看見奶奶蹣跚著走了過來。我如遇到救星般慌忙迎過去問她怎么來了，奶奶喘了口氣：“我操心你害怕，過來給你壯壯膽”。

原來奶奶心里還是惦記我這個孫女的。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仿佛被一道光照進(jìn)來一般，暖暖的，而對奶奶之前的怨恨，也在這一刻化為烏有，煙消云散了。

回去的時候，我扶著奶奶的胳膊說：“奶奶，我們回吧。”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奶奶靠得這么近。田間小路上的山櫻花正熱烈地綻放著，奶奶折了兩支，拿到嘴邊輕輕地嗅著，那姿態(tài)仿佛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女，如此純粹、如此美好。

暮年的奶奶，身體依舊康健，對我也溫和了許多。我給她錢，她總是推搡著不要，說她有。她似乎開始在意起我的感受，見了我也不再數(shù)落我母親的種種不是。

只是每次回去，奶奶又開始絮絮叨叨地對我提起父親，提起我父親的哥哥姐姐，一遍又一遍地講，似乎在講著一個和她無關(guān)的人。我尷尬地聽著，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看著這個并未將我父親放在心里的奶奶，我很難過，我父親一生把奶奶當(dāng)生母，而在奶奶心里，他卻終究是別人家的孩子。

后來我遠(yuǎn)嫁生子，母親過來我這邊照顧我坐月子，奶奶托小姑給我打電話，說她想過來看看我和孩子。我擔(dān)心長途跋涉，她的身體會受不了，不讓她來，我過段時間就帶孩子回去看她。

但奶奶執(zhí)意要來，于是我叮囑一旁的母親，見了奶奶，不要吵架。母親覺得我的擔(dān)心很是多余，臉上有些不耐煩，“我知道分寸，再說也沒啥可吵的了?！?/span>

奶奶和母親再次相遇后，都表現(xiàn)得很客氣，并沒有我想象中的劍拔弩張，母親詢問著奶奶的身體狀況，奶奶一邊點(diǎn)著頭一邊回應(yīng)。

臨走前，奶奶偷偷地把我叫到一邊，從貼身的衣服里掏出一個手帕，她小心地把手帕打開，從里面取出一疊錢，然后塞給我，壓低聲音說：“這是一千塊錢，你拿著用，你現(xiàn)在正是需要錢的時候?！币娢也豢弦?，奶奶又說：“你別擔(dān)心我，我有錢呢。”送走奶奶，母親若有所思，半晌無語，后來她對我說道：“你奶奶的身體還挺硬朗，我看胃口也好著?！?/span>

奶奶跌了一跤后臥床不起，我去看她，她拉著我的手，我很別扭——她從來沒有牽過我的手啊。

看著這個躺在床上，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我有些恍惚?；秀敝校路鹂吹侥贻p的奶奶牽起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的手。

就在所有人都認(rèn)為奶奶沒有多少時日時，奶奶竟又顫顫巍巍地下床走路了。我的奶奶啊，像一棵不被生活眷顧的野草，但卻始終不向命運(yùn)屈服，倔強(qiáng)地以自己的姿態(tài)活著。

后來，我每次回去要離開時，她都掙扎著起身要送我，我再三叮囑她不要起來。但奶奶似乎并沒有聽見，仍然堅持杵著拐杖慢慢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移到大門口。

我坐上車，車緩緩前行，我回頭看時，她依舊站在那里沖我揮手告別，我的眼角慢慢濕潤。

三年后，90歲高齡的奶奶在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斜靠在椅子上，再也沒有醒過來。她走得很安詳，也很平靜，身邊陪著的是她一直深愛的小姑。

小姑說，奶奶去世前一直在念佛，奶奶向她念叨：“念佛的人以后會去西天的極樂世界，那個世界沒有今世的苦，自由自在地，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span>

奶奶遭遇戰(zhàn)亂，在饑餓交迫的生存線上走過，受過被遺棄的苦，遭遇過被販賣的恥辱，她一生渴望愛又懷疑愛。為了生存，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個長滿刺的人，這些刺保護(hù)了自己，但也傷害了周圍的人。

我父親渴望奶奶的愛，我也渴望奶奶的愛，但她給予我們的都很少，她的大半生都被無法做主的生活強(qiáng)行按住，愛本身是相互給予，沒有相互給予愛的親情其實(shí)是一種傷害。奶奶也許不知道，以前的我也不知道，但現(xiàn)在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