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的教育主張是怎樣的?它有沒有什么洞見,供今天的我們研討和反思?大家第一期讀《古希臘教育論著選》,估計帶著類似問題。但實際上拿到書之后一讀,反而問題多多。首先書的內容多數(shù)選擇對話體的哲學著作,不易習慣;其次畢竟是選篇,節(jié)選和組織都經過了編者的整理,反而沒有原著長篇的連貫性,也帶來了思考的壓力。加之如果我們對古希臘的背景不夠熟悉,對各篇目不夠熟悉,理解起來就更加困難。要越過這樣的困難,一個方式就是參加讀書會,現(xiàn)場大家不同視角,結合自己的理解攻進去,彼此映照一下;另一個方式就是讀書(會)之后,寫一個小篇章,整理一下個人思路或收獲。 讀書會第一期,本篇就是起到這樣一個作用。從我個人視角,簡要地記錄一下我對古希臘教育留下的印象。 古希臘三杰,依次是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三人依次是師生關系,但思想體系復雜,彼此又有很大不同。其中蘇格拉底化身城邦的牛虻,述而不作,選篇涉及內容最少。亞里士多德有一句名言,“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選篇內容居中。柏拉圖承上啟下,包括《理想國》在內一系列著作,選篇最多。他們三人前后相續(xù),基本上見證了古希臘城邦文明由頂峰到衰落的下降曲線。蘇格拉底飲毒酒而亡的時候,正是雅典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失敗之后,雅典滿目瘡痍之時,而柏拉圖逝世之后不到三十年,雅典敗于馬其頓,成為其附屬,最后亞里士多德還受聘為亞歷山大的家庭教師,見證了亞歷山大大帝征服世界的過程。古希臘城邦制度由盛而衰,深深地刺激著古希臘的哲人。于是就產生了他們對理想國家的追求,也產生了他們對理想教育的思考。 今天來看,教育的底層,往往涉及三股力量,其一是國家社會的需要,其二是兒童發(fā)展的需要,其三是知識傳承和發(fā)展的需要,在這三股力量的糾纏和推動下,觸及一些終極性命題。但在古希臘時代,我們明顯看到,終極命題和國家社會需要的力量,更為強勁。而兒童發(fā)展與知識的傳承和發(fā)展,明顯是服務于前者的。 首先,在古希臘,教育的公共性是毫無疑問的。我們看亞里士多德對此的敘述: 而在柏拉圖的理想國表述中,兒童教育的公共性更為極端,甚至兒童都應該是公有的。這種觀念凸顯了教育的底層力量,國家和社會需要的重要性。在古希臘它不僅停留在理論探討層面,我們知道,雅典的競爭對手斯巴達就是實施兒童公有且軍事化管理的。 這種觀念所表現(xiàn)出的極端觀點今人看來已經很難理解了,但實際上教育的公共性是一直都在的。尤其是今天國內教育的巨大變化,根本動因也是因為國家和社會的需要,教育公共屬性的加強。 實際上,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2021年,對“教育”也發(fā)布了“公共利益”的轉向呼喚,提出針對教育的新社會契約,也是某種程度上的一種(新形式的)回歸。我們看一看之前的歷程,1972年強調的是“學會生存和終身學習”;1996年強調的是四個學會:認知、做事、生存和共處;2015年強調的是全球共同利益和可持續(xù)發(fā)展。全球共同利益的提出,應該有全球化的動因在,但最近這一次新社會契約,教育要面向“公共利益”,未嘗沒有逆全球化思潮的反思和影響。(當然,個人和國家之關系,現(xiàn)代和古代已經不同,應該不會再出現(xiàn)兒童公有的主張;可是,近似語言有時還有留存,一嘆) 疫情以來,實際上我們的社會和生活正在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教育公共性在強化的同時,我們仍然需要繼續(xù)思考教育的綜合屬性,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身邊的世界。 繼而,在這個底層力量的驅動下,兒童的教育主要是為城邦服務的。但在古希臘城邦不斷衰落的情況下,哲人深深地反思——怎樣才能帶來一個理想的城邦?要智慧,要正義。但什么是智慧和正義呢? 在這些終極性命題面前而言,哲人們的思考和主張是有不同的。蘇格拉底痛心于雅典的問題,自愿成為城邦的牛虻,不斷地去追問城邦的公民和青年。他在法庭上申辯時曾說: 蘇格拉底的這個過程,就是他所堅持的,哲人最大的任務就是啟迪城邦公民的智慧,就是讓他們認識自己。如果城邦像一匹駿馬,由于碩大而行動迂緩不靈,就需要一只牛虻叮叮它,使它精神煥發(fā)。蘇格拉底就是這只牛虻,并以犧牲自己來踐行理想。 認識自己,承認自己的無知,進而改善自己的靈魂——這是蘇格拉底教育所追求的。 柏拉圖對此又進一步的發(fā)展,并對靈魂的狀態(tài)做了充分的挖掘。他通過蘇格拉底和格勞孔的對話,把世界分為兩個世界。一個是可見的世界,一個是可知的世界。柏拉圖進一步用兩條線段來描述這兩個世界: 世界存在許多動物、自然物和人造物,這些都是可見世界的事物(DC)。事物具有一些陰影、影子之類,就是影像(AD)。但除了可見世界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可知世界,類比于影像到事物的關系,從幾何學、算學各種數(shù)和圖形描摹的那些東西,上升到邏各斯憑著辯證的力量而達到的那種知識。對應于世界的這種劃分,人的靈魂也分為四種狀態(tài),從想象到信念、到理智再到理性,也是逐漸升級的。(柏拉圖堅持認為AD:DC=CE:EB) 對于柏拉圖而言,教育就是讓人從影像的世界轉身,最終上升到理性的世界。理性世界是一個正義的世界,智慧、勇敢、節(jié)制是和諧的。而正義,就是教育的總目標。 柏拉圖在《理想國》里,對正義做了大量的辯論和分析,“蘇格拉底”和智者學派展開了激烈的交鋒,老人、青年都有加入,幾方辯難非常的兇殘。但在終極意義上而言,柏拉圖希望人最終完成理性的靈魂轉向,為此他講了哲學史上最動聽的故事,也就是洞穴寓言。 不同于柏拉圖為正義而培養(yǎng)的哲學王,亞里士多德心中的理想之國,應該由中等階級管理。他認為,富有的階級和貧窮的階級都有不可克服的問題,要么暴戾要么無賴狡詐,只有中庸適度的才是最好的,這種情況下人們最容易遵循合理的原則。所以教育的目標,也是培養(yǎng)具有這個階級的美德,一種道德上的適中。 總的來說,古希臘的教育在終極意義上而言,具有追求人類理性的特點。在為城邦服務的訴求下,或認識自我,或追求靈魂的理性轉向,或中庸與適中,最終達成正義的、善的目標。 在今日我們談論教育的終極意義時,尤其在兒童教育的設計中,已經把哲學、倫理學的這些命題化入到上面所說的三股力量之中了。我們說國家與社會的要求是什么,我們說兒童自身發(fā)展的規(guī)律是什么,我們說知識與學科的傳承和發(fā)展訴求是什么——就會形成我們對兒童的終極目標的需要。 核心素養(yǎng)的底層,仍然是在討論同一層次的問題。但一方面我們的兒童觀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另一方面,我們現(xiàn)在身處世俗社會,教育又如多數(shù)學科一樣,從哲學中早已分野出來,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考慮的是兒童發(fā)展所處于社會中的世俗事件——所有的這些,調性和語境都已經和三杰的討論差異很大。這導致我們閱讀三杰的教育論著選時,會有很強的隔膜感。但實際上,如果不是盯著分數(shù)和應試討論,一旦真要想一想社會和兒童需要什么,仍然會回到類似的問題。 教育的目標如果是正義的話,什么是正義永遠值得討論。 我們再說第三個點,研究教育,不可回避的就是人。對人的認知,對兒童的認知,決定著我們對教育的認知。在蘇格拉底這里,人自知其無知是一個可貴的品質,但對人本性的挖掘,自柏拉圖而變得更加豐富。柏拉圖認為人是有差別的,類比而言,也就是金、銀和銅鐵的差別(《理想國》): 這里,柏拉圖強調了雖然都是人(生產模型相同),但卻有質的區(qū)分(金銀銅鐵)。雖然這種差異不是百分之百的父傳子,但對人的質地差異還是赤裸裸的主張的。而且,三種質地各如其分,每一個人既不能侵占屬于別人的東西,也不能剝奪屬于他自己的東西,各自擁有屬于自己的東西,從事自己的本職工作,這就是一種好的秩序,也可以稱為正義(的一種形式)。此種觀念下,人的差異不僅是被主張,而且遵循這種差異,也被理想化的追求。 柏拉圖的教育設計,當然是為了靈魂的理性轉向,但在社會層面,實際上也是使得金銀銅鐵各居其德,各居其位。所有公民都應節(jié)制,能夠戰(zhàn)勝自己的欲望;衛(wèi)士要勇敢,成為城邦的統(tǒng)治者的助手;而哲學王要窮其一生的磨煉和成長,最后成為智慧的統(tǒng)治者。 這種差異性的主張,在教育上是有巨大的挑戰(zhàn)的。我們在讀書會上,曾經問每一個人(但不必回答):你是否贊同柏拉圖金銀銅鐵的區(qū)分?你是否贊同兒童具有質的差別?以至于將來人會分別成為金銀銅鐵? 我們不要求回答,實際上表明在今日它仍然是一個具有巨大壓力的問題。我們并沒有否認人是具有差異的,但我們已經不能或不敢或不會用這個方式來描述這種差異。以我們數(shù)學課程標準的語言來舉例,“人人都能獲得良好的數(shù)學教育,不同的人在數(shù)學上得到不同的發(fā)展”,我們不會用柏拉圖這樣的語言。 但問題依然是,兒童的差異到底是什么?并意味著什么? 在技術層面,古希臘對兒童的認知——或者說,心理學的早期概念也已經出現(xiàn)。比如,柏拉圖把人的心靈比作“蠟板”: 除了蠟板說,還有鳥籠說。這都是對于人“心靈”的早期認知。這種認知,自然是經過思辨或經驗式的反思而得到的,但與今日的信息加工學說,有某種相類。 基于這樣共同的底層觀念的探討,其實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對古希臘的教育,已經有一個更加深入地認識。而這種認識,用今天的觀念加以對照或探討,我們可以感受到古人討論問題的角度和方式。雖然一些基本觀念已經有很大不同,但問題本身,以及古希臘人所做出的思考,仍然是有價值的。 在此基礎上,反而可以更容易地進入三杰對教育本身具體的、詳解的細節(jié)當中去,并對他們的設計有一個整體的把握。 我們初步來說,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詳細地探討了課程的學科設置問題。音樂、體育,是為了訓練心靈和身體上的和諧美。算術、幾何、立體幾何、天文學,則是引領思想的學問。辯證法是柏拉圖為城邦統(tǒng)治者候選們所設立的學科,實際上這一進入了終身學習的階段?;蛘邚膶W制上來說,這是一個完整的終身學習體制。 除此之外,蘇格拉底強調了美德是一種知識,是可以教育的。柏拉圖則提出了對詩歌建立審查制度,絕不能讓負面的故事進入兒童的世界。而亞里士多德則強調了自由和閑暇的重要性,專一追求有用,不能形成高尚自由之心靈。這些都是各具特色的地方,對于今天,也值得繼續(xù)探討。 雖然我們不能再列舉諸多細節(jié),感興趣的同學可以回去再讀書——但古希臘對于教育還有一個非常大的貢獻,我們不能不提及。那就是蘇格拉底的助產術。學界有一種分析——助產術,從哲學上看,它是概念形成的過程,從教育上看,它是獲得知識和真理的過程,從邏輯上看,它是從具體到一般的過程,從心理學上看,它是從感覺形成觀念的過程。從我們的閱讀體驗來說,這是一種真正發(fā)人深思的教學法。讀完《古希臘教育論著選》,我們應該再細讀《理想國》等著作,再次感受蘇格拉底那思辨和啟發(fā)過程。 讓我們回到題目。古希臘對于教育是有洞見的,它對教育公共性的赤裸性的主張,它對人類理性的發(fā)掘和追求,它對人性的差異的認知,它用助產術這樣的思辨過程對待人類社會的一切疑問,對待教育的一切問題——這些都值得我們今日再次閱讀,再次反思。 從《理想國》中“居蓋斯的戒指”來看——這個故事比我看洞穴寓言還驚心動魄——柏拉圖、蘇格拉底是真的在多種觀念下極力面對正面沖突。雖然我認為柏拉圖并沒有真正贏得勝利,有效回應這種沖擊,但這種思辨和閱讀的感受,是截至目前還沒有任何其他閱讀篇目所超越的。就如蘇格拉底最終端起了酒杯,不回避就是真正的洞見。應用今天時髦的教育詞匯,看得清是能力,不回避是素養(yǎ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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