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詩刊》2021年10月號上半月刊“詩學廣場”欄目 圖片來源于unsplash.com
在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中,詩歌的基本向度其實有兩個:其一是政治,其二是抒情?;蛘哒f,政治與抒情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體兩面,并構成了整個中國古典詩歌和古典詩論的基石?!蹲髠鳌は骞吣辍份d“詩以言志”,《尚書·堯典》載“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前者指的是借《詩經》中的某些篇章來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后者則指詩歌表達人的志向和抱負,而這里的志向和抱負也和我們現(xiàn)代人的自我意志大不一樣,往往指的是在政教意義上的政治抱負。當然,在《堯典》中,“志”也部分指向詩人的主觀狀態(tài)。這一主觀狀態(tài),其實就是抒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如果說中國古典詩歌是一個龐大的坐標系,政治與抒情就構成了這一坐標系最重要的兩條軸線,那些偉大的強力詩人,當他們將政治與抒情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構成了中國古典詩歌史中“原點式”的詩人。這些“原點式”的詩人并不多,在我看來,屈原、陶淵明、曹操、李白、杜甫、蘇軾可以放在這一譜系中。相對于《詩經》的匿名性以及政教價值觀念對其文本扭曲的解讀,屈原《離騷》所代表的“楚辭”可視為中國古典政治抒情詩的第一座高峰。雖然屈原的一些作品今天看來還帶有一定的“巫氣”——最典型者莫如《九歌·東皇太一》,但是在屈原最有生命力的作品中,“情”與“志”的互動互文構成了最動人的詩歌形象:“撫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即使在被冠以“田園詩人”的陶淵明那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絕非一種“風景畫”式的無目的觀看,而是在觀看里寄托著陶氏“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社會批判。在曹操的“建安風骨”中寄托的是“幸甚至哉,歌以詠志”,而他的“志”莫過于“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政治愿景。李杜作為中國詩歌史上最耀眼的兩顆巨星,其豐富性和差異性自不待言,但是如果要找到這兩位詩人的一個核心共性,其實就是杜甫的那句名詩:“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辈贿^前者以出世(道家)的方式來表達這種由于“志”不能實現(xiàn)而產生的各種“情”,而后者則堅持以入世(儒家)的原則來完成“情”對“志”的皈依。相對來說,蘇軾游走在“情”與“志”的身影稍微靈活,“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情與志在日常生活中的圓融使得蘇軾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典范。無論是屈子的“恐美人之遲暮”,還是李白的“天子呼來不上船”,中國傳統(tǒng)的政教秩序使得古典詩歌的政治抒情雖然能夠不斷地在“情”與“志”之間騰挪輾轉,卻無法突破“明君賢臣”的等級制和價值觀,這一等級制及其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正是以魯迅為代表的現(xiàn)代中國知識者所要批判和反對的“主奴結構”。《新青年》曾在1917 年發(fā)表高一涵的文章《一九一七年預想之革命》,該文認為中國的革命應該從兩個方面努力,“(一)于政治上應揭破賢人政治之真相,(二)于教育上應打消孔教為修身大本之憲條”。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型,其實也是政教秩序的大轉型,體現(xiàn)在詩歌寫作中,那就是“詩體大解放”的新詩運動不只是一次文體形式上的革新,而是意味著傳統(tǒng)政教秩序對文體不再能起到規(guī)范作用,文體也不再為傳統(tǒng)的政教秩序服務。于是,新詩首先就意味著一種平衡的打破,并在這一打破的過程中,對“情”與“志”的意義范疇同時予以現(xiàn)代化,從這個角度看,郭沫若的《女神》中的系列詩作、艾青的《向太陽》、穆旦的《贊美》、胡風的《時間開始了》等都屬于新的“政治抒情詩”的典范文本。郭沫若曾談及寫《女神》的緣起:“共工象征南方,顓頊象征北方,想在這兩者之外建設第三中國——美的中國”。也就是說,《女神》有非常鮮明的政治指向,即通過詩歌來建構一個想象中的新政教秩序,雖然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郭沫若對這一政教秩序究竟是什么并不清楚,但他敏銳地意識到,要建立這一新的政教秩序,首先就要與那個舊的“情志”進行割裂?!而P凰涅槃》整體性地象征了這種破舊立新、置于死地而后生的重生場景,《天狗》則想象了一個具有無限能量的抒情主體自我。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兩首詩歌里,“抒情”其實壓倒了“政治”,這正是郭沫若作為開創(chuàng)者的貢獻,因為只有通過這種壓倒一切的抒情,一個現(xiàn)代性的自我才能夠從傳統(tǒng)的政教秩序里“沖出來”,至于這個“情”要將“自我”引向哪一種“志”,并不在詩人的考量之中。但這種從傳統(tǒng)中的強行剝離和割裂并非那么容易“一刀兩斷”?!拔逅摹蹦且淮舜蠖喑砷L于傳統(tǒng)的政教語境中,“自我”的驟然涌現(xiàn)帶來了心靈上的痛苦,這正是郁達夫在小說中反復表達的主題。這個現(xiàn)代的自我需要一個新的“志”來予以安置,如此我們就能夠理解為什么在《沉淪》的結尾要將“我”的不幸與國家的不幸捆綁在一起——從故事的邏輯上這并非那么自洽,但是在政教秩序的現(xiàn)代轉型中則理所當然。艾青和穆旦同樣面臨這樣的問題,不過是,在郭沫若那里的強抒情已經得到了有效的舒緩,“志”開始向清晰的方向前進,“太陽”和“山河”的意象起到了平衡性的作用,在前者,“我不再感到陌生/ 太陽照著他們的臉”,對于后者,“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呵”。我們知道,在1990年代以來的文學史敘述里,穆旦是作為一個極具“個人性”的詩人而得到關注的,但被忽略的是,在《贊美》這樣的詩歌中,穆旦其實是以政治抒情詩的形式表達了對新政教秩序的渴望和認同——山河、森林、人民成為“政治”的化身,而“贊美”則成為了“抒情”的基本姿態(tài)。完成于1950年代的胡風的長詩《時間開始了》則續(xù)接了這一傳統(tǒng),并在政治美學的意義上將新詩的政治抒情性推向了一個高峰,在當時的評論中,《時間開始了》被譽為具有“史詩”的氣質,在今天看來,這首詩毫無疑問提供了一個典型的范本來理解新詩的現(xiàn)代性與政治抒情詩之間的復雜關系,現(xiàn)代政治抒情詩的“情”與“志”至此也基本明確:“情”為人民大眾之情,“志”則為新生的社會主義中國。馬克思以辯證法的方式對“正反合”的黑格爾命題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在辯證法的邏輯里,“合題”并非意味著歷史的終結,而恰好是新歷史的開啟?!靶聲r代”正是這樣一個辯證法意義上的歷史時段和歷史命名。首先,新時代意味著新的時間觀念。地理大發(fā)現(xiàn)以來的近現(xiàn)代史,從時間觀念上看其實是一部西方現(xiàn)代性時間不斷擴張并“普遍化”的歷史,但是隨著后發(fā)民族國家的加入,尤其是21 世紀以來中國在全球政治經濟格局中的崛起,這一普遍化的“西方時間”觀念得以改寫。新時代的時間觀念不再是以“西方時間”為主導的線性時間,而是一種基于不同歷史傳統(tǒng)和文化特征的各民族文化時間觀念的交織互動,這種交織互動與建基于互聯(lián)網的天網技術協(xié)調一致,線性時間觀念變成了網狀時間觀念。其次,新時代也意味著新的主體。在這一新的主體里,“人民性”是其核心要義。一方面,“人民”不再局限于某種特定的職業(yè)或者崗位,而是成為一種身份認同,所有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貢獻力量的人都具有其人民性;另一方面,作為抒情主體的詩人,從其個人的生活和經驗出發(fā),本身即是對自我和他者雙重“人民性”的體察和抒寫。再次,新時代也意味著新的詩歌內容和形式,如果繼續(xù)從“情”與“志”的互動生成這個角度來觀察,新時代政治抒情詩的“情”就是“人民之情”,即汪暉所指出的“普通的包括工人、農民在內的大眾社會怎么變成一個新的、政治的主體,適應到中國和全球性的進程里面去”;新時代政治抒情詩的“志”,則是“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大任。從目前的詩歌寫作現(xiàn)場看,有大量的作品都加入到了這一“新時代性”的書寫潮流,其中最突出的是《詩刊》社組織編發(fā)的“新時代”欄目及相關???,如劉笑偉的《坐上高鐵,去看青春的中國》、龔學敏的《大江》、吳少東的《長三角,一體化的高唱》、王二冬的《飛馳吧,青春中國》、田湘的《群山,或我們的精神背影》、郁蔥的《那些年,那些人》等等。根據(jù)《詩刊》主編李少君的介紹,這些作品的創(chuàng)作路徑是“一種融合個人獨特經驗和時代普遍情緒、融合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融合中華美學元素和當代形象意象的新抒情詩”。在我看來,這種“新抒情詩”即是新時代的政治抒情詩。需要指出的是,抒情詩——政治抒情詩——政治抒情史詩是一個螺旋遞進的詩學概念,如何在“新時代”的風暴中心創(chuàng)造出歷史性和藝術性高度統(tǒng)一的詩歌作品,如何在人類文明對話的格局中創(chuàng)造出具有“人類價值共同體”性質的史詩作品,這對有志于此的詩人和理論家們都提出了挑戰(zhàn)。
編校:寇碩恒;審核:彭敏;核發(fā):李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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