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就像一棵玉米,從這塊田地移栽到那塊田地,很快扎下了根。爹像一條被放生的魚兒,在新鮮的水中自由自在地暢游。新學校有十幾名老師,不論年長年幼都是兄弟相稱。出身相同的老師們,都被同一場風吹過,被同一場雨淋過,說著田野統(tǒng)一的語言,做著村莊同一顏色的夢。爹多了些兄弟,我多了些大爺、叔叔。我有了一個溫暖的家。他們寧愿自己的肚子空閑,也省出饅頭和菜給我。教導主任吳老師比爹長幾歲,矮矮的,胖胖的,一臉和善,脾氣也好。吃飯的時候,他先主動吃我一塊玉米餅子,他說喜歡吃這一口。然后再給我一個白白的饅頭。語文老師李叔叔和爹同屬于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一起來的這所學校,因此平時更加親切。他身材弱小,病怏怏的,飯量很小,有時一個饅頭吃不上,他把一大半飯菜給了我。本地的幾位民辦教師叔叔,家境較好,常常借給爹糧食帶回家。晚上批改完作業(yè)后,爹同幾位大爺、叔叔常常拉呱到深夜。學校是一個生長歡笑和親情的大家庭。我在親情的溫暖和更多的父愛中成長。學校公辦、民辦教師參半。民辦教師教的課比公辦教師要多。爹主動找到校長,要求帶兩個班,同時又任我班的班主任,這樣的擔子比民辦教師還重。那時的數(shù)學課分為代數(shù)和幾何,爹一天上四節(jié)課,工作量是一般老師的兩倍。爹像一臺連軸轉(zhuǎn)的機器一刻也停不下來,白天上課,晚上批改100多份作業(yè)。有的老師忙不過來,在班上找?guī)讉€學習好的學生幫著批改作業(yè)。爹卻每份作業(yè)都是自己親自批改,絲毫不偷懶,寧愿不吃飯、不睡覺。吃完晚飯后,老師們出去溜達溜達,消消食,爹卻鉆進辦公室,伏在作業(yè)本上。爹有一個“百寶箱”。他用一個粉筆盒,四周粘了一圈圈報紙,里面是爹平時撿的粉筆頭,長的、短的、白的、帶色的……擠在一起交頭接耳,擠眉弄眼。他舍不得用一整支的粉筆。下課的時候,挨個到各教室的講臺上撿粉筆頭。每次,粉筆剩下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時候,爹會在黑板上重重地劃一道直線,把一支粉筆的最后生命軌跡定格在黑板上。渾濁的煤油燈下,狹小的玻璃窗輝映著爹伏案勞作的身影。爹還自學了中專、大專的課程。他說,時代在跑,你也要跑,否則就要落伍、出局。知識就像糧倉,必須有儲備,否則,米盡糧絕,就要挨餓! “樊老師的課講得真棒!通俗易懂,讓人感興趣?!蓖瑢W們夸獎道。爹教的學生數(shù)學成績?nèi)绲谝?,他帶的班級升學率全校第一。爹出名了,是全公社的教學能手,學生家長提起爹都贊不絕口。那天下午,公社教育組組長李老師突然騎自行車來到學校,見到爹一臉的笑容:“老樊,家里缺糧吃嗎?我借給你200斤紅高粱吧!什么時候?qū)捰嗔嗽龠€!”爹嘴唇顫動,臉緋紅緋紅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咧著嘴笑。以后,當?shù)杨I(lǐng)導借糧的事對人講時,一臉激動,眼中含著淚滴。他覺得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有一個姓王的女生,比我高兩級,學習很好。王家本村的,家住學校后鄰。每天吃完晚飯,她都來找爹開“小灶”補課,單獨輔導。爹顧不上我了,打發(fā)我一人到教室看書、做作業(yè)。我孤零零地走進教室。一盞煤油燈在敞大的房間,如一粒黃豆,在厚重的夜開鑿出一個明亮的洞。到處黑黢黢,風吹草動,好像有鬼魂在游動。我膽顫心驚,對爹一肚子埋怨。爹咋對非親非故的學生這樣上心?王同學很爭氣,竟考上了中專而且是軍校。當時的中專生就是國家干部,上中專就意味著永遠脫離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一家人高興得不得了,反復到學校念爹的好。爹高興得合不攏嘴,比我考上還高興。王同學成了他的驕傲,以后一提起她,爹眉色飛舞,一臉花開。 白天,爹在白塵飛揚的三尺講臺激揚文字;夜晚,爹在渾濁的煤油燈下,備課、批改作業(yè)。常常我一覺醒來,爹還伴著疲憊的燈光,眼睛幾乎貼在書上。爹一只眼睛高度近視,由于心疼錢,一輩子也沒配上一副眼鏡。那天,他在集市上轉(zhuǎn)了大半天,下了幾次決心,最終花了3元錢買了一副平鏡,近視鏡太貴,買不起。他一整天笑哈哈的,我看到他心中紅旗飄揚,鮮花盛開。那天晚上,熄燈了,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嘴里不停地嘟囔著什么。吱呀吱呀——床的響動將我從睡夢中驚醒。直到天亮,爹一點也沒睡著。我知道,爹是激動??!那天,爹從工資拿出10元錢買了蘋果、餅干一堆,一大早就騎上自行車出了校門。原來,班上有個同學因家境不好,家長死活讓他退學當勞力。爹騎著“大金鹿”,一路顛簸,急匆匆地來到十幾里之外的村子。學生家長遠遠地看到爹后,偷偷躲了起來,并且把同學送到親戚家。爹并沒死心,偷偷地躲在草垛后面。那位學生家長卻認為爹走了,剛進家門被爹堵了個滿懷,場面有點尷尬。爹苦口婆心,談了兩個多小時,終于學生家長松了口,答應讓其返校。后來這位同學考上了名牌大學,在國家部委上班。爹提起他,十分激動和自豪:“差一點瞎了一棵好苗子!”爹對我要求十分嚴厲。要求其他同學做到的,我也必須做到,一點也不能搞特殊。那時,上晚自習,教室點的是煤氣燈,燒的是煤油,用的是特殊的燈芯。打上氣,煤油霧化,點著后可與電燈媲美。教室亮堂堂,院子明晃晃。為了不耽誤同學們上課,每次晚飯后,爹都是讓我把燈點著。燈著了,我卻渾身上下都是煤油的味道。貧窮的日子蒼白而又暗淡,擠不出一點油水。每次周末回到家里,娘都是為我蒸一大鍋玉米餅作為一周的口糧。學校有一個小食堂。爹是按定量吃飯,每頓兩個饅頭,一個二兩。爹分一個給我,然后,再同我分一半玉米餅。一份菜是5分或1角錢的,我們爺倆對半倒開,每次爹吃的都是菜湯兌白開水。班上一位同學愛圍著爹轉(zhuǎn),吃飯的時候也不愿離開。爹干脆把饅頭遞給了同學,把自己的菜湯倒給同學,自己啃我和同學的玉米窩窩頭,喝一碗白開水。當拿著白白的饅頭時,我遲遲不忍心下口……爹生性耿直,看不慣的就說,心中存不得一點帶顏色的雜事,被人稱作:“炮筒子”。那個經(jīng)常和我們一起吃飯的同學,被炊事員派去挑水,耽誤了上課。爹氣憤地找到炊事員質(zhì)問,與他大吵了一頓,最后校長出面,才把事情平息。學校搞勤工儉學,爹讓我?guī)细杉Z跟著同學回家,一起拾青草。按說,家在外地可以不交。5天下來,我曬得又黑又瘦,上交的青草是最多的。那天中午,我和后位因爭地盤起了糾紛,動了手打在一起。爹進來了,全班鴉雀無聲。一張張寫白的臉,等待著我出的這道難題看爹怎樣破解。爹瞪著眼走近我,啪啪---他掄起一只大手在我背上拍了兩巴掌,并把我拖了出去罰站。本來吃了虧,又挨了爹的打,不但痛,心還有點傷。我感冒發(fā)燒了。爹為我買來了藥,并且把饅頭和飯菜全給了我。晚上,我早早上了床,爹非要和我一個被窩,緊緊地摟著我。爹身上好暖好暖,一陣陣暖流迅速傳遍我的全身,驅(qū)逐了我的寒冷和病魔,我很快好起來。一連幾天,爹都是把飯菜給了我,自己啃著玉米窩窩頭,喝著菜湯兌的白開水。爹的愛就像一杯老酒,只有慢慢地品、一點點嘗,才會明白其中醇厚的滋味......班上一名女生又輟學了,爹的心隱隱作疼,因為這位女生學習一直很好,是班上的學習委員。那天晚上,爹騎自行車來到這位女同學家。這是一個單親家庭,她的父親因病早年去世,娘拉扯著她和弟弟過日子??吹郊彝剿谋冢犞瑢W母親的哭訴,一只又一只手觸摸到爹心中柔軟的地方。爹流淚了:“嫂子,恁的難處俺知道了,孩子的前程咱可不能耽誤,俺會盡力幫恁的!”臨走,爹從口袋中摸出10元錢塞到她的手中,邁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從此,爹每個周末擠出半天時間,帶領(lǐng)我和幾位同學到女同學家中幫著收拾莊稼。 爹解出了許多代數(shù)上的等式、不等式,也解出了許多社會上的等式、不等式。這些成為至理名言,成為傳家寶,成為我的路標和航燈。一路走來,幾十年的人生之路,我之所以規(guī)規(guī)矩矩、踏踏實實、老老實實,不趨炎附勢,不彎腰屈膝,不欺人仗勢,大步走著人間正道而不走暗流小道,做人講大原則不講潛規(guī)則,一方面是爹的傳承和基因,另一方面得益于爹的言傳身教。 滑動查看投稿要求及其他信息 東微編輯部: 顧問:陳謹之 魯北 清泉 主編:郝立霞 副主編:張永君 郝立新 編輯:曉娣 娟娟 茶醉 文姐 投稿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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