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衡(78—139)以制造候風地動儀名垂青史,歷史學家范曄雖然在《后漢書》里為他作了54頁(包括后注釋)的傳記,可是有關地動儀卻只寫了一小段,226個字。加上其他技術擅長與成就52個字,全部包括標點符號在內,總共也才只有278個字。中學課本所選的,就是這部分。而高中語文老師多半沒看過全部傳記,所以只能就事論事,就課文說課文,學生們就算學懂了課文,也不能在整體上把握張衡的人生大略。當然,選擇這篇當課文,用心自然不在于讓學生們了解張衡,而只是讓學生們了解張衡的候風地動儀。宣傳國粹,大約是遴選中小學課文的主要目標,其實這個目標應當改,了解過去,最重要的意思,其實只在了解本身,而不應在于只為說它好。單純?yōu)榱苏f好,反倒會造成了解的偏差,產生不了全面的真實認識。雖然課本容量有限,但是老師必須承擔起補全的責任。這個說法自然忽略對教師們工作負擔繁重的考量,應該體諒老師,但那已經是另外一個問題。 現(xiàn)在要說的是,為什么我們今天如此看重張衡的地動儀,而在《張衡傳》里這部分內容卻只占不到五十分之一? 因為在中國古人的心目中,科技的發(fā)明與創(chuàng)造都是雕蟲小技,點到為止,已經是相當不錯的“待遇”了,而且這些東西還要跟國家治理發(fā)生關系,否則便很難被記錄,不會引起人們的足夠注意,即便是歷史學家們,也都一樣如此。只看“衡善機巧”四個字,就大致可以體會到這種情形?!皺C巧”兩字,在漢語體系中,尤其在后人的言談中,至少不是絕對的褒義詞,跟崇高偉大更是毫不沾邊。張衡的“技巧”所以被今天的人們所看重,完全是在西方人發(fā)現(xiàn)了張衡的意義之后,我們才知道回過頭來重新認識張衡。張衡的意義也就因此被鎖定在地動儀的發(fā)明上。 再回過頭來,看50多頁的《張衡傳》,主要說了一些什么內容? 一是說張衡的品質,量雖少但是分量不輕。說張衡:雖然才高于世,但卻并不驕傲,平日從容淡靜,不好交接俗人。漢和帝永元年間,被舉為孝廉,卻不接受,雖然州府連續(xù)征辟(用公車請去做官),再度被他拒絕。 二是說張衡用辭賦和上書的形式諷諫皇帝,包括反對當時流行的讖緯迷信,還有反對宦官參政,以及自己潔身自好,不與官場同流合污之類。當然,后面的又與前面的品質合一了。這些內容,主要通過他用來諷諫的辭賦方式展現(xiàn),《張衡傳》輯錄了他大量的辭賦篇章。張衡的辭賦寫得確實很棒,一看就能想到屈原的離騷,格調和韻律都很像,只是沒有屈原的苦澀味道,遭遇不同,所以書寫時的情緒狀態(tài)也不同。范曄輯錄了《二京賦》《應閑賦》《思玄賦》等,再加幾次上書,占去了《張衡傳》的絕大部分篇幅。 就辭賦的寫作成就而論,張衡在他生存時代的人們心中,是很被看重的,把他跟西馬相如、揚雄、班固并列,稱為漢代辭賦四大家。這主要是漢代和六朝時期(東吳、東晉、宋、齊、梁、陳)的崇尚,但為什么又表揚他的人品,書寫他對皇帝的“諷諫”?因為張衡作賦,不是為了單純表現(xiàn)自己的才華,而是為了有益于“統(tǒng)治”或者“治理”。當時天下平安日久,自王侯以下盡皆奢侈,張衡仿效班固《兩都賦》,用了十年時間作成《二京賦》,諷諫時風。大將軍鄧陟(鄧太后弟)“奇其才”,多次派人前來招攬做官,張衡一直不答應。 人品和為官,是整個中國封建時代的崇尚,在整個古代歷史的進程中,中國人崇尚的主要就是這兩點。做不做官,為什么選擇做官或者不做官、官做得忠不忠誠、愛不愛民、有沒有業(yè)績,自然是重要的衡量標準,但這些卻往往跟官位的高低掛鉤。中國的史書,很少寫縣令如何如何,因為官位太低。除非他后來做了大官,才會把他從前當縣令時的一些事情翻騰出來幫襯一下。史書往往寫高官不寫小官,這是歷史書寫的常態(tài)。張衡官做得不小,后來當過侍中,雖然沒有掌握宰相的實際權力,但是大約相當于宰相,而且是皇帝身邊最近、最重要的政務咨詢顧問。 《后漢書》說張衡善學,“通五經”,又占去一些本來不多的“科技成就”部分。制作過渾天儀和候風地動儀之外,還著有《靈憲》《算罔論》《周官訓詁》《七辯》《巡告》《懸圖》等32篇,這些大約屬于歷史上的政治考察,行政是非辨別,還有算術、季候,天文之類,另外還有詩、賦、銘類七篇,當然這些也都不是單純的文學作品,而多半關涉上奏、諷諫、自我人格表白等。 我們要感謝范曄,他把地動儀的形構和原理,交代得那樣清楚,才使得我們今天能夠按照原樣仿制出來。詳細情形網上都能查到,這里不必不細說。只在這里討論一下網上的一種說法,由于張衡的地動儀不能測出地震的時間和強度,因此說“候風地動儀并不能記錄地震,不是地震儀?!辈皇堑貏觾x又是什么?玩具嗎? 其實這種說法,是有誤解的。首先,古代人和現(xiàn)代人的時間概念不一樣,古代人的時間觀念很疏略,不像工業(yè)化以后在分秒上斤斤計較,他們那時不需要這樣,只晝夜,甚至旬日等,就能滿足他們對時間的需求,地震發(fā)生后半月或一月,消息傳過來,他們并不覺得很遲。因此,說張衡的候風地動儀不能記錄時間,其實是拿現(xiàn)在的標準要求古人,并不完全適宜。 其次,古代人與現(xiàn)代人對于地震知識的需求雖有很大差別,但顯然也會考慮地震強弱程度問題。因此,張衡的地動儀不能記錄震級,確實是不小的缺陷,但張衡不可能一開始就能十分準確地測出:某年某月某日某時點某分某秒,在東經某度與北緯某度的交匯點上,發(fā)生了幾點幾級的地震。精確程度的問題,正是需要后人們不斷接續(xù)完善的。后來的人們?yōu)槭裁礇]有接著做精確化的工作,這才是真正需要追問的問題。 《張衡傳》之所以把地動儀描繪得那樣精細,當然包括歷史學家對這種“小玩意”的好奇,但是最重要的卻不是范曄的好奇心,而是那時不斷發(fā)生地震,這種情況影響了政治統(tǒng)治。不信的話列幾條《后漢書》中的記載: 漢和帝永元七年(95)九月癸卯,“京師地震”; 漢和帝永元九年(97)三月癸巳,“隴西地震”; 漢和帝永元十二年(101)閏四月戊辰,“秭歸山崩”(不知是地震還是火山噴發(fā)所導致); 漢和帝元興元年(105)五月癸酉,“雍地裂”(不知是否地震引起); 漢殤帝元平元年(106)五月壬辰,“河東恒山崩”(不知是否地震引起); 漢安帝永初二年(108)十二月,有十二個“郡國”都發(fā)生了“地震”; 漢安帝永初三年(109)十二月,有九個郡國發(fā)生地震; 漢安帝永初四年(110)九月甲申,“益州郡地震”; 漢安帝永初五年(111)春正月,有十個郡國發(fā)生地震; 漢安帝永初七年(113)二月,有十八個郡國發(fā)生地震; 漢和帝元初元年(114)六月丁巳,“河東地陷”(不知是否地震引起); 漢和帝元初元年(114)11月,有十五個郡國發(fā)生地震; 漢和帝元初二年(115)11月,有十個郡國發(fā)生地震; 漢和帝元初三年(116)11月,有九個郡國發(fā)生地震; 漢和帝元初四年(117),“是歲,郡國十三地震”; 漢和帝元初五年(118),“是歲,郡國十四地震”; 漢和帝元初六年(118)2月,“京師與郡國四十二地震,或坼裂,水泉涌出”: 二十三年間,各地發(fā)生了150多次地震…… 不用再列了,而上述只是筆者順手撿來,肯定有遺漏。 地震了趕緊救災吧。這是現(xiàn)在人們的想法。那時記錄這些地震情況,主要是用來警告皇帝:本朝的統(tǒng)治出了問題,所以才會出現(xiàn)如此眾多的自然災害,這叫“天譴”,就是上天譴告地上的統(tǒng)治者:政治統(tǒng)治太過殘酷,已經很不人道,要改正,不然的話,統(tǒng)治權可能要被上天“收回”了。這種“災異譴告”背后的理論,乃是漢儒董仲舒的“天人感人”學說。 所以,我說張衡地動儀的構造和原理被記錄那樣詳細,一方面有史學家的個人興趣,但只占極小一部分,更主要的是那時需要地動儀,不是為了救災,而是為了勸告統(tǒng)治者改善一下統(tǒng)治。事實上真實的情況,應該是那時地殼活動劇烈,而不是統(tǒng)治不好,盡管那時的統(tǒng)治確實已經很惡劣。等到地殼活動期一過,地震少了的時候,人們自然也就不會再去故意關注地動儀了。一切都跟統(tǒng)治有關,無關統(tǒng)治的內容,是很少被寫入歷史的。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甚至會錯誤地將歷史書寫的全部目標,都鎖定在為統(tǒng)治服務上,看看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就能了解這一點。“資治”,也就是為統(tǒng)治提供借鑒,才是歷史寫作的目的。一旦與統(tǒng)治無關,或與統(tǒng)治關系不大,就不會被記入歷史,無論科技發(fā)明還是人文思想。在“統(tǒng)治”高于一切的現(xiàn)實要求和習慣看法中,科學和思想在史書中的“待遇”,其實都是一樣的。 這,就是中國的歷史。 語文老師要把這篇《張衡傳》(節(jié)選)講到這種程度,才能使學生們懂得,為什么科技專家的傳記中科技含量反而不足的原因;也才能使學生們比較全面、客觀地了解中國的歷史。 至于張衡,字平子,南陽西鄂(河南南陽)人也,如何如何,那都是不關緊要的了。 |
|
來自: 君臨天下100 > 《科技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