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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增泉
導(dǎo)語： 我抄錄《紅樓夢》詩詞，自然格外關(guān)注《紅樓夢》中的四次詩會。 第一次詩會，是在第三十七回。那是林黛玉含淚“葬花”并深情吟唱《葬花詞》之后，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情真意切，又不斷誤會、不斷鬧些小別扭的時候。賈探春給二哥賈寶玉寫了一封書柬，率先提出了建立詩社的倡議，得到了賈寶玉的熱烈響應(yīng)。經(jīng)過兄妹二人緊鑼密鼓四方聯(lián)絡(luò)，很快在大觀園李紈居所稻香村成立了海棠詩社，李紈任社長。詩社的成立，為大觀園青年們提供了一個活動平臺。一時間，賈府似乎的確有了一番“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的氣象。詩社成立當(dāng)天，在賈探春居所秋爽齋開了第一次詩會，那是一次以詠頌白海棠為題的同題詩會。 第二次詩會，在第三十八回，與第一次詩會相隔不久，詩會地點在大觀園中四面臨水的藕香榭。由史湘云做東，薛寶釵資助。那是一次以吟頌菊花為題的同題詩會。這次詩會的余韻是“賞桂嘗蟹”。 第三次詩會，在第五十回，詩會地點在大觀園蘆雪庵，眾人圍著地籠子取暖賞雪即景聯(lián)句。賈母聞訊，也冒雪趕來湊熱鬧。這次詩會的余韻，是賈寶玉踏雪訪妙玉乞紅梅，于是又引出幾個人的《詠紅梅》詩。 第四次詩會，在第七十回，地點在林黛玉居所瀟湘館。這是詩社由海棠社改名為桃花社、由林黛玉擔(dān)任社主后第一次詩會，以詠柳絮為題的同題詩會。這也是大觀園最后一次詩會，成為絕唱。這時，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也在“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的惡劣環(huán)境中遇到了嚴重危機，豈不令人扼腕唏噓！ 第一次詩會第三十七回（七則） 倡建詩社帖 賈探春 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于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枝。風(fēng)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真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若蒙造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 按：這段文字摘錄于探春寫給寶玉的一封書柬。寶玉與探春是同父異母兄妹。這一年，賈政被朝廷點了學(xué)差，擇于八月二十日起身赴任。賈政出門后，寶玉每日在大觀園中任意縱性逛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忽一日，探春遣丫鬟翠墨送來一紙花箋，稱寶玉“二兄文幾”云云，信中提議在大觀園內(nèi)成立詩社，寶玉高興得拍手稱妙?！版贰笔桥詫ζ捷呅珠L自稱。“薛林”，指薛寶釵、林黛玉?！皷|山雅會”是個典故。東晉宰相謝安，書法、詩詞俱佳。他曾長期隱居?xùn)|山，不愿做官，故后人常以“東山”指代謝安?！皷|山雅會”，原指謝安召集子侄輩談詩論文之會，后泛指文人雅士聚會。歷史上被稱為謝安隱居地的東山有兩處：第一處全名“棲遲東山”，在今浙江省紹興市上虞區(qū)。上虞古代屬會稽郡，是謝安、王羲之等東晉貴族聚居地。第二處又名“土山”“東土山”，在今江蘇省江寧縣，即東晉首都建康（今南京）東郊。李白《東山吟》：“攜妓東土山，悵然悲謝安?！奔创松健！霸煅┒鴣怼泵靼祝皰呋ㄒ源痹踅?？語出杜甫《客至》一詩：“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原意為懶散待客，這里反其意而用之，表示殷切期待。 經(jīng)過探春四方聯(lián)絡(luò)，首批參加詩社之“詩翁”有：探春、迎春、寶釵、黛玉、惜春、寶玉、李紈，共七人。七位“詩翁”各有詩號：李紈——稻香老農(nóng)：探春——秋爽居士、蕉下客：薛寶釵——蘅蕪君：黛玉——瀟湘妃子：迎春——菱洲：惜春——藕榭：寶玉——富貴閑人、絳洞花王、怡紅公子。 詩社社名：海棠社。李紈年齡最長，她自薦擔(dān)任海棠詩社社長。副社長：迎春、惜春。她們?nèi)俗灾t詩才遜于他人，愿以服務(wù)為主。 詠白海棠 賈探春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后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按：海棠詩社成立當(dāng)天，在探春居所秋爽齋開了第一次詩會。因這一天賈蕓送來兩盆盛開的白海棠，孝敬“干爹”賈寶玉。于是由探春統(tǒng)一命題《詠白海棠》，并限定以“門、盆、魂、痕、昏”為韻。探春、寶釵、寶玉、黛玉、湘云（湘云的兩首《詠白海棠》是后補的）五人，共寫了六首《詠白海棠》同題詩。探春開筆寫了這第一首。 第一二句，點明白海棠盛開季節(jié)是在秋天，雨后花盆內(nèi)長滿苔蘚，更襯托出花之艷容。第三四句，形容花色之潔白，比喻精神之高潔。接著更進一步將此花比喻為美女的冰膚雪肌，有銷魂攝魄之美。第五六句，形容月色籠罩下此花更加美妙。第七八句，縞仙指渾身穿著白綾的仙子。羽化是道家語，指修成道家正果后能一身白羽升天而去。尾末一句，是說黃昏時有這樣一盆名花陪伴在側(cè)，帶來了吟誦詩句的美好心情。 有的紅學(xué)文章認為，探春這首詩中“芳心一點嬌無力”，同她在燈謎詩中的“游絲一斷渾無力”意思是相通的，都在暗示她將來“孤帆遠去”的命運。 詠白海棠 薛寶釵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按：社長李紈對薛寶釵這首詩的評語是：“到底是蘅蕪君?！边@個評論是含糊的。論詩才，薛寶釵自然在探春之上。但就這首《詠白海棠》而言，很難說它就在探春之上。全詩傳統(tǒng)、平實，意境平淡無奇，找不出特別精彩的句子。 有的紅學(xué)文章認為，“珍重芳姿晝掩門”一句，是寶釵自喻恪守封建婦德。而“愁多焉得玉無痕”一句，則話中帶刺，是譏諷黛玉的。 詠白海棠 賈寶玉 秋容淺淺映重門，七節(jié)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fēng)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按：寶玉在這首詩中，將海棠比喻成兩位古代美人的經(jīng)典美態(tài)：“太真出浴”和“西子捧心”。太真：楊貴妃在太真宮做道士時的道號，那時她還沒有到唐玄宗身邊。出浴太真：即貴妃出浴，典出白居易《長恨歌》。那時楊貴妃已經(jīng)到了唐玄宗身邊，“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恩寵無比，登峰造極。唐玄宗攜楊貴妃去華清池出浴，兩人情愛達到頂點：“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迸跣奈髯樱盒稳菸魇安B(tài)美”的一個專用名詞。西施是否有心臟病無法考證，但舊時一直形容說，西施捧住心臟部位顯出病態(tài)的樣子最美。其實這是沒落封建階級對舊時女子的一種病態(tài)審美觀，現(xiàn)代人已不再將這種病態(tài)稱為“美”。 有的紅學(xué)文章認為，寶玉用“出浴太真冰作影”比喻薛寶釵：用“捧心西子玉為魂”比喻林黛玉，這有道理。因為寶玉曾當(dāng)面說過薛寶釵像“楊妃”：他也始終認為林黛玉貌如西施，心如美玉，純潔無瑕。雖然寶玉一直在寶釵和黛玉之間搞“平衡”，但他對黛玉有偏愛之心也是顯而易見的。 詠白海棠 林黛玉 半掩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fēng)夜已昏。 按：黛玉剛剛寫出第一句“半掩湘簾半掩門”，寶玉就喝彩道：“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面“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眾人也都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黛玉寫完全詩，眾人都說這首為上。李紈道：“若論風(fēng)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dāng)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這評的最公?！钡珜氂駷轺煊聒Q不平，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毖韵轮猓匀皇侵\求黛玉排在第一。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边@位長嫂李紈，在寶玉面前說話還是有權(quán)威的。寶玉只得作罷，不再為黛玉去爭高低。由此不難看出，李紈和寶玉對蘅、瀟二人的詩作評價，各自帶有明顯的傾向性。李紈到底年長，她最重“道德標(biāo)準”，薛寶釵的那一首最合她的口味。而寶玉卻滿心喜歡黛玉詩中那份“風(fēng)流別致”。 據(jù)實而言，黛玉這首詩，勝出別人的最大優(yōu)長，是把她自己寫了進去。評價一首詩的優(yōu)劣，也許可以列出許多條“標(biāo)準”，但其詩品的高低，核心要看詩中有沒有詩人自己——寫詩最怕詩中沒有自己。這句話我已不是第一次說了。詩中寫不出自己的詩歌作者，那是“工匠”，他們也許可以用精美辭藻搭配出很漂亮的“工藝品”來，但成不了真正的詩人。脂評對林黛玉這首詩的批語曰：“不脫落自己?！币徽Z中的。 詠白海棠 史湘云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guān)倩女亦斷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 按：寶玉從秋爽齋回到怡紅院，先侍弄了一回賈蘭送來的那兩盆白海棠，心里總覺得忘了一件什么事。至房內(nèi)告訴襲人結(jié)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fā)宋媽給史湘云去送東西的事告訴了他。寶玉忽地想起，結(jié)詩社竟忘了史湘云，拍手道：“虧你提起來，正要請她去。這詩社里若少了她還有什么意思。”襲人道：“她比不得你們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告訴她，她要來又由不得她：不來，她又牽腸掛肚的，沒的叫她不受用。”寶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fā)人請她去?！闭f著，宋媽給史湘云送東西回來了。宋媽說，湘云問二爺作什么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么詩社作詩呢。史姑娘說，他們作詩也不告訴她去，急的了不的。寶玉立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著叫人去接。賈母說：“今日晚了，明日一早再去?！?/p> 第二天午后，終于把湘云接來了。寶玉先要給她看昨兒大家作的詩，李紈道：“且別給她詩看，先說與她韻。她后來，先罰她和了詩，若好，便宜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她一個東道再說?！毕嬖频溃骸熬湍庙崄?，我雖不能，只得勉強出丑。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愿。”湘云興致極高，一口氣和了兩首，這是第一首。 詠白海棠又一首 史湘云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墻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干風(fēng)里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按：史湘云寫出一句，眾人驚訝一句，都說：“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真該要起海棠社了?！毕嬖频溃骸懊魅障攘P我個東道，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眾人道：“這更妙了。”湘云寫的這第二首詩，隱隱約約把她自己隱秘的心事也寫了進去，當(dāng)下竟無人察覺?；蛘喵煊瘛氣O這等大觀園一流詩人，即使察覺了也不便一紙捅破，使湘云難堪。 當(dāng)晚，史湘云隨薛寶釵到蘅蕪苑去歇息。薛寶釵很會做人，也很有手段。她設(shè)身處地為史湘云著想，對她說，你作東起社，雖是玩兒，也要瞻前顧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人，然后方大家有趣。可是你在家里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都拿出來也不夠，又不便問家里去要。說得湘云躊躕起來。薛寶釵連忙安慰湘云說：“這個我已有了主意。”她說，她家當(dāng)鋪里有個伙計，他家田上出的肥螃蟹（田上出的肥螃蟹，這是江南稻田里才有的。這又涉及大觀園究竟在何處的問題。薛家的當(dāng)鋪在金陵，當(dāng)鋪里的伙計估計也是金陵鄉(xiāng)下人。大觀園里是睡炕的，看來在北京無疑。而《紅樓夢》里的語言、習(xí)俗、風(fēng)物，均有南北“嫁接”“混搭”的現(xiàn)象。曹雪芹南方、北方都生活過，這成就了他的寫作優(yōu)勢），這里的人都喜歡吃。她叫薛蟠哥弄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準備幾壇好酒，備四五桌果碟，在園里邀了大家賞桂花吃螃蟹，又省事，又熱鬧?！暗人麄兩⒘?，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末了又對湘云說一句：“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湘云一聲一個好姐姐，對她千恩萬謝。寶釵立馬傳話下去準備。 接著兩人又商量詩題、詩韻，緊鑼密鼓地籌備菊花詩會。這時，薛寶釵發(fā)表了一通極有見地的詩論，她道：“詩題也不要過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鉆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于新巧，韻過于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子氣。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于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比丝傆袃?yōu)缺點，薛寶釵亦然。若論其才，她這通詩論就講得很好，不愧是大觀園中才女之一。 第二次詩會第三十八回（十六則） 藕香榭對聯(lián) 芙蓉影破歸蘭槳， 菱藕香深寫竹橋。 按：這是藕香榭的一副對聯(lián)。藕香榭是大觀園水面上的一個水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接岸，去左邊是怡紅院，去右邊是瀟湘館，水榭后面另有曲折竹橋暗接對岸。菊花詩會的螃蟹宴就擺在藕香榭。這次螃蟹宴以湘云的名義做東，薛寶釵為她出點子，并資助兩簍子螃蟹。實際上，薛寶釵利用這個機會，在賈母面前好好地表現(xiàn)了一番，博得了老祖宗一番夸獎。 菊花詩會當(dāng)天，湘云去請賈母等進大觀園來賞桂花。至午，果然賈母帶了王夫人鳳姐兼請薛姨媽等等進園來。賈母問哪一處好，王夫人道：“憑老太太愛在哪一處，就在哪一處?！兵P姐道：“藕香榭已經(jīng)擺下了，那山坡下兩棵桂花開的又好，河里的水碧清，坐在河當(dāng)中亭子上豈不敞亮，看著水眼也清亮。”賈母聽了，說：“這話極是。”像賈府這樣的“詩禮簪纓之族”，像賈母這樣的豪門長輩，吃要吃出風(fēng)趣，玩要玩出品位，排場大小倒在其次。 賈母率領(lǐng)眾人進入藕香榭，只見兩邊分置兩張竹案，一頭放置酒具，一邊放置茶具：一邊有丫頭在煽爐煮茶，一邊在煽爐燙酒。賈母甚是喜歡，夸獎道：“這茶想的周到，且是地方，東西都干凈。”湘云笑道：“這是寶姐姐幫著我預(yù)備的。”賈母道：“我說這孩子細致，凡事想的妥當(dāng)?！边@句話說明，賈母對薛寶釵的好感正在一點點增加。老人家一面說，一面又看見柱上掛的黑漆嵌蚌的這副對子，讓人念給她聽。湘云當(dāng)場把這副對聯(lián)念了一遍：“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p> 賈母聽罷，又抬頭看“藕香榭”的匾，回頭向薛姨媽道：“我先小時，家里也有這么一個亭子，叫什么'枕霞閣?！辟Z母剛贊揚過薛寶釵，這時又主動與薛姨媽搭話，從中可以窺見老太太的心理活動軌跡。探春提議湘云也該有個詩號，因湘云是賈母娘家人，寶釵立刻奉迎建議：湘云以“枕霞舊友”做詩號。寶釵這一主意一石三鳥：首先，討好了賈母，使她的念舊情結(jié)通過湘云的詩號聯(lián)結(jié)了起來。其次，對探春的提議做出了迅速反應(yīng)，她知道探春是大觀園中一個尖銳人物。再次，為湘云落實了加入詩社之事，有了詩號自然成為詩社一員了。這樣，湘云便成了海棠詩社第八位“詩翁”。林黛玉雖然聰明過人，但卻遠遠不及薛寶釵有心計，懂得奉迎老太太！ 憶菊 薛寶釵 悵望西北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 誰憐我為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一一蘅蕪君 按：這是海棠詩社的第二次詩會，以詠菊主題，地點在四面臨水的藕香榭。薛寶釵開筆寫了第一首，詩題《憶菊》。她寄情菊花，寫盡了秋思，也算是上乘之作了。菊花詩會前，史湘云和薛寶釵在商量詩題時，一人擬出一個題目來比較。先擬出了《菊夢》《菊影》兩個，覺得都好。又擬出了《問菊》《訪菊》，覺得也好，都留下了。接著由寶釵念，湘云寫，擬成十個。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越索性湊成十二個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睂氣O又想了兩個，湊成十二個。寶釵又說：“既這樣，越性編出他個次序先后來?！毕嬖频溃骸叭绱烁?，竟弄成個菊譜了?！?/p> 由薛寶釵排定的十二首菊花詩次序為：一、《憶菊》；二、《訪菊》；三、《種菊》；四、《對菊》；五、《供菊》；六、《詠菊》；七、《畫菊》；八、《問菊》；九、《簪菊》；十、《菊影》：十一、《菊夢》；十二、《殘菊》。 為何如此排列，薛寶釵曾在第三十七回講出一番道理，大意如下：秋之將至，興起憶菊：憶之不得，出行訪菊。訪之既得，弄盆種菊。種菊盛開，相對賞菊。賞之未已，插瓶供菊。供玩有興，賦詩詠菊。吟詠未已，筆墨畫菊。菊妙何在，躬身問菊。菊解人語，喜而簪菊。人事雖盡，菊影猶存。夜有余興，寐而夢菊。天時有序，菊盛而衰。殘菊留戀，收其總也。她這一席話把秋興說盡了。 湘云問寶釵：“該限何韻？”寶釵又發(fā)表了另一段詩論。她說：“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xué)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并不為以此難人?！毖氣O身上，的確時不時透出一股大家閨秀氣派，這是封建家庭培養(yǎng)熏陶出來的。但薛寶釵很自私，她待人處事的原則是“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第三十七回）。在事關(guān)切身利益的婚戀問題上，她更是深藏心機，以柔克剛，廣攬人心，長期經(jīng)營，這同樣是封建家庭培養(yǎng)訓(xùn)練出來的一種特殊素養(yǎng)。幼年失怙的林黛玉，是注定斗不過薛寶釵的。 湘云把詩題用針綰在墻上，并說這次并不限韻，讓眾人自領(lǐng)，領(lǐng)幾首不限，只十二首領(lǐng)完為止。寶釵先上來把《憶菊》《畫菊》兩首勾了，底下注了一個“蘅”字。十二首詩題很快都被“詩翁”們領(lǐng)了去，各自醞釀構(gòu)思，打起腹稿。 訪菊 賈寶玉 閑趁霜晴試一游，酒杯藥盞莫淹留。 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 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拄杖頭。 一一怡紅公子 按：賈寶玉今夜詩興正濃，搶著寫出了《訪菊》詩。詩中有“藥盞”一詞，這似乎是在勸說黛玉，在今天這樣秋夜詩會、賞桂嘗蟹的美好時光，應(yīng)把整日服藥的煩惱丟到腦后，盡情地享受一番才是。最后一句“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拄杖頭”，是在囑咐黛玉，不要辜負老壽星的特別關(guān)照！“拄杖頭”就是指賈母這位老壽星今晚“拄杖”而來?！爸粽阮^”是老壽星的代名詞，老壽星的經(jīng)典形象就是手柱拐杖。席間，鳳姐描繪了賈母的老壽星模樣：“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壽星老兒頭上原是一個窩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高些出來了”。 賈母今夜吃得很高興，說笑更高興。鳳姐和眾丫鬟們也吃鬧了一陣。王夫人回賈母說：“這里風(fēng)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還是回房去歇歇罷了。若高興，明日再來逛逛?！辟Z母聽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們高興，我走了又怕掃了你們的興。既這么說，咱們就都去罷?！辟Z母是位十分細心的老太太，要緊關(guān)節(jié)說話從不隨意的。由于她在今晚的嘗蟹賞桂宴開席時表揚了寶釵“我說這孩子細致，凡事想的妥當(dāng)”，她又深知自己的外孫女黛玉極其敏感，故離席時特意回頭囑咐湘云道：“別讓你寶哥哥林姐姐多吃了?！焙箢^捎帶著對湘云寶釵說：“你兩個也別多吃”。語氣中的先后之序、親疏之別，像林黛玉這樣的聰明人是一聽就明白的。 如果不聯(lián)系老壽星賈母這樣解讀“拄杖頭”，這三個字的含義永遠解不開。“拄杖頭”三字在戚本、程乙本中均被改成“掛杖頭”，這不是曹雪芹改的，是別人改的。很大可能是戚本、程乙本讀者一時解不通，于是揣測臆改，成了“掛杖頭”，再從“掛杖頭”倒查古書找典故。這種“先假定”“后反推”的方法極其有害。解讀《紅樓夢》也不能搞“凡是”，凡是戚本、程本或別的什么手抄本擅改的文字都“對”，也不一定。 湘云寶釵將賈母送出園外，仍舊回來，令將殘席收拾了重擺。寶玉今天領(lǐng)了《訪菊》《種菊》兩個詩題，一心在詩上，便說：“也不用擺，咱們且作詩。把那大團圓桌就放在當(dāng)中，酒菜都是放著。也不必拘定坐位，有愛吃的大家去吃，散坐豈不便宜?！睂氣O道：“這話極是?！毕嬖频溃骸半m如此說，還有別人。”因又命另擺一桌，揀了熱螃蟹來，請襲人、紫娟、司棋、侍書、入畫、鶯兒、翠墨等一處共坐。山坡桂樹底下鋪了兩條花氈，命答應(yīng)的婆子并小丫頭等也都是坐了，只管隨意吃，等使喚再來。湘云同情丫鬟仆人，想得周到。 種菊 賈寶玉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經(jīng)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一一怡紅公子 按：寶玉寫的這首《種菊》詩，多數(shù)句子解讀難度不大。“故故”，指菊花年年栽種在籬畔庭前這些地方?！澳喾狻钡摹胺狻弊钟玫貌⒉缓谩５谌木?，寫盆栽菊花“經(jīng)雨活”“帶霜開”，詩可以這樣寫，其實菊花到開花時再移栽太晚了，看不成花了，至遲剛含苞時就得移栽。等花苗醒過來，站直，生出新根，褪掉黃葉，然后開花。 看來寶玉這首詩也是寫給黛玉的。寶玉和黛玉前一陣有曾生過一場大誤會，經(jīng)過寶玉贈帕兩方、黛玉在帕上題詩三首，兩人才冰釋前嫌，重歸于好。寶玉在詩中告訴黛玉，他已心情大好，“今朝猶喜帶霜開”。 難解的是尾末一句“好知井徑絕塵?！?，不少紅學(xué)文章都將它解讀為“菊花和小徑都和塵埃隔絕”，糊弄洋鬼子，不通。解為因“泉溉泥封勤護惜”，常到井臺去打水，通往井臺的小徑都被踩白了，尚可讀通。 對菊 史湘云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淺一叢深。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shù)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一一枕霞舊友 按：湘云是這次菊花詩會的會東，積極性奇高，一人認領(lǐng)了《對菊》《供菊》《菊影》三首詩題。湘云的詩才自然不及黛玉、寶釵，也不及探春。據(jù)海棠詩社社長李紈的點評，這首《對菊》排在黛玉的《詠菊》《問菊》《菊夢》、探春的《簪菊》之后，在十二首中名列第五。這首詩中的亮點是“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這兩句。古詩中見得最多的是歌頌“春光”，所謂“一寸光陰一寸金”，主要也是指春光。湘云這首詩贊頌“秋光”，秋光同樣也是“一寸光陰一寸金”，這就出了新意，有了突破，不落俗套。不過湘云尚是黃花閨女，這樣抒發(fā)情感，讓人覺得有點“老氣橫秋”。 供菊 史湘云 彈琴酌酒喜堪儔，幾案婷婷點綴幽。 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游。 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fēng)桃李未淹留。 一一枕霞舊友 按：史湘云這首《供菊》詩，林黛玉的評價甚高。她道：“據(jù)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游，這句背面傅粉。'拋書人對一枝秋已經(jīng)絕妙，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透?！绷主煊袷呛Ｌ脑娚绲摹霸娤伞?，她的分析評價精微之至，無人能比。 所謂“背面傅粉”，既是一種畫法，也是一種文法。它源于古代繪畫時在素絹背面涂一層鉛粉，然后在正面作畫，可使畫面更加鮮亮、清晰。此法用于作文，謂“注此寫彼”。若想突出表現(xiàn)此人之善、此物之美，則需用力于寫彼人之惡、彼物之丑，兩相映照，以反襯正，效果自顯。 詠菊 林黛玉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香。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fēng)說到今。 ——瀟湘妃子 按：黛玉的這首《詠菊》，李紈社長點評為十二首菊花詩之冠。 第一二句：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香。詩魔，指寫詩的創(chuàng)作沖動。典出白居易《閑吟》中的兩句“唯有詩魔降未得，每逢風(fēng)月閑一吟”。林黛玉將詩魔擬人化，說它像無賴一樣從黃昏到清晨一直糾纏著自己?！袄@籬欹石自沉香”，指繞籬倚石而栽的菊花卻不受外物紛擾，兀自綻放，散發(fā)出濃郁的清香。 第三四句：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黛玉說她以潔凈的筆墨和珍重的胸臆來寫菊詠菊，不敢玷污菊花的高潔品格。 第五六句：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黛玉是在寫菊花，也是在寫自己。黛玉在詩中表達的意思是說，她寫的詩篇滿紙都是訴說自己心中的哀怨。素，指白菊，與黛玉的詩意吻合?！捌哉l解訴秋心”一句有創(chuàng)意，常說一葉而知秋，黛玉在這里卻說有誰懂得一片落英所包含的秋意，更有誰懂得我一吟一詠所含的哀嘆？ 尾末兩句：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fēng)說到今。這是全詩的點睛之筆，詠菊詠出了高古境界。陶令即陶淵明，曾任過彭澤縣令，故后世稱他為陶令。毛澤東《登廬山》：“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因為廬山乃彭澤縣所轄，毛澤東寫《登廬山》聯(lián)想到陶令是很自然的。《桃花源記》是陶淵明的散文代表作。 黛玉寫《詠菊》，聯(lián)想到“采菊東籬下”的陶淵明，隨手拈來，自然貼切。但要具備寫詩真功底者，才能“信手拈來不著痕”。平章：語出《尚書·堯典》“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原意為百姓和睦相處，協(xié)商調(diào)定諸事。第三十七回探春寫書柬給寶玉提議成立詩社時，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jīng)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自管說出來大家平章。”寶玉說的“大家平章”就是“大家商量決定”之意。這里的“平章”，與唐代以降朝廷內(nèi)的“同平章事”官銜無關(guān)?！耙粡奶樟钇秸潞螅Ч鸥唢L(fēng)說到今”，菊花傲霜斗雪的高貴品格，和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高風(fēng)亮節(jié)，早已渾然一體。以菊花喻陶令，以陶令喻菊花，家喻戶曉，代代相傳，頌揚一種高貴氣節(jié)。 畫菊 薛寶釵 詩余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fēng)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一一蘅蕪君 按：李紈社長點評，將寶釵這首《畫菊》排在十二首菊花詩第七。大約寶釵以詩表達畫菊，還少了些“神形兼?zhèn)洹钡囊馓N，寫得過于平實了些。這同她主張寫詩不以“巧題險韻”取勝有關(guān)。所以憑是什么事，總是有益也有弊。 問菊 林黛玉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biāo)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wù)?，解語何妨片語時。 一一瀟湘妃子 按：林黛玉這首《問菊》詩，對菊花有一連串發(fā)問：你為何如此高標(biāo)孤傲？你隱居山村，誰與你作伴？你夜夜經(jīng)受花圃中的寒露、庭院中的清霜，難道一點也不覺得寂寞嗎？鴻雁已經(jīng)南歸，鳴秋的小蟲即將病死，你心中可有難言的相思？“解語何妨片語時”一句，黛玉再次將“一葉而知秋”轉(zhuǎn)用到菊花的一片落英上，變成“一瓣而知秋”。她告訴菊花：你不必為舉世找不到一位可以傾心交談的知音而悲傷，其實當(dāng)我見到你落下第一片花瓣時，已知時令將入深秋。黛玉對菊花每一句發(fā)問，問得意蘊深沉。對菊花的每一句安慰，也都情真意切，果然好詩。 林黛玉還是在寫自己。最后一句“解語何妨片語時”，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回應(yīng)寶玉“休負今朝拄杖頭”的囑咐，黛玉表示知道了，自己會銘記在心：二是感激賈母離席時特意對湘云說“別讓你寶哥哥林姐姐多吃”，黛玉表示自己也聽到了，領(lǐng)悟到老祖宗的憐愛與關(guān)照了。 簪菊 賈探春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蕉下客 按：探春這首《簪菊》詩，寫得生動潑辣。用典自嘲，別開生面。有的紅學(xué)文章認為，唐代詩人杜牧是長安人，他在《九日齊山登高》一詩中寫有“菊花需插滿頭歸”一句，故探春此詩中的“長安公子”指杜牧?！芭頋上壬弊匀皇侵柑諟Y明。他酷愛飲酒，是菊酒一體的代表人物?！案鸾怼?，指古代用粗葛布做的頭巾。舊時官宦富家女子穿著打扮，以文雅素淡為上，“滿頭插花”自然俗氣。探春先引“長安公子”和“彭澤先生”兩個與飲酒簪菊有關(guān)的著名典故做鋪墊，曰：“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這就反置笑她“簪菊”者為不識古人高雅之舉的地步，表現(xiàn)手法高明，也可算“背面傅粉”了。故李紈將這首《簪菊》排在十二首菊花詩第四的位置，僅次于黛玉的《詠菊》《問菊》《菊夢》，探春實際上得了亞軍。 菊影 史湘云 秋光疊疊復(fù)重重，潛渡偷移三徑中。 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yīng)駐，霜印傳神夢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朧。 ——枕霞舊友 按：史湘云寫詩熱情最高，這次菊花詩會，她和黛玉兩人均攬得三個題目。黛玉素以挑剔著稱，她只對湘云第二首《供菊》給予了很高評價，對這首《菊影》未見有評。其實這首《菊影》自有獨到之處。湘云寫的是月光下的“菊影”，她用客體的“窗隔疏燈”“籬篩破月”，來襯托主體“醉眼”對“菊影”那重重疊疊、朦朦朧朧的視覺感受：又用“潛渡偷移三徑中”一句來寫“菊影”在月光下?lián)u曳多姿的動感、美感，細膩微妙?！罢渲匕迪阈萏に椋瑧{誰醉眼認朦朧”兩句尤妙。 菊夢 林黛玉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瀟湘妃子 按：這首《菊夢》，在林黛玉的三首菊花詩和眾人的十二首菊花詩中均列第三。李紈點評時笑道：“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李紈與詩社中眾姑娘相比，她畢竟“老于世故”得多。第一次海棠詩會時，李紈評價薛寶釵名列第一，林黛玉為第二，寶玉對此有異議，被李紈“壓”了下去。這次菊花詩會，李紈將黛玉的三首詩排在前三名的位置，把眾人都擠到后面去了，這不僅給了黛玉一個大大的面子，也給了寶玉一個大大的面子。辦詩會原來是件開心事，千萬別弄得互相不開心，李紈這個“評委主席”很高明。 “莊周夢蝶”可謂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夢”的經(jīng)典。黛玉的《菊夢》引用“莊周夢蝶”的典故，信手拈來，但她并不向往莊周“化蝶”之夢想，而是傾慕陶令“采菊東籬下”的現(xiàn)實追求?！疤樟蠲恕辈皇乾F(xiàn)成典故，不必拘泥硬找憑據(jù)。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五柳先生傳》是陶淵明的自傳散文集，他在傳中闡述了自己一生的三大志趣：一是讀書，二是飲酒，三是寫文章）中所說的“閑靜少言，不慕榮利”，“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忘懷得失，以此自終”等語，我們權(quán)且看作是他的“盟誓”吧。 如果挑剔一點來評說，林黛玉這首《菊夢》詩中的“陶令”“雁斷”“蛩鳴”，與第一首《詠菊》中的“陶令”，第二首《問菊》中的“鴻歸”“蛩病”都有重復(fù)感。同一天連寫三首菊花詩，若能避開上述重復(fù)用典，則更顯其高妙，此乃美中不足爾。 殘菊 賈探春 露凝霜重漸傾歌，宴賞才過小雪時。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病，萬里寒云雁陣遲。 明歲秋風(fēng)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蕉下客 按：湘云與寶釵在提前擬定菊花詩會題目時，寶釵說過：“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這“總收”之作落在了探春手上，她自然當(dāng)?shù)闷疬@個重任，并得了這次菊花詩會的亞軍。這首《殘菊》既在寫行將凋謝之菊，也在對此番菊花詩會做總結(jié)。時令“才過小雪”，卻已“露凝霜重”。雖然菊花“蒂有余香”，卻已“枝無全葉”“翠離披”。床上鋪月色，野外鳴寒蟲，天上過雁陣，心中有余韻。詩會將散，似乎有一陣落寞之感襲上心來，真可謂“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 探春對來年還是抱有一絲期待，“明歲秋風(fēng)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不過，要等到明年初冬，才有一次蘆雪庵賞雪詩會。 嘗蟹賞桂 賈寶玉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yīng)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關(guān)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按：“賞菊”之后是“嘗蟹賞桂”。十二首菊花詩寫齊，一起貼到墻上，李紈點評一過，眾人你來我往互相夸獎一番。寶玉雖然口頭上說他的詩遠不及各位姐姐妹妹的好，但心里嘴里卻遮掩不住流露出一點小小失落。李紈安慰他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這幾句新巧就是了。”菊花詩會到此結(jié)束。 寶玉等人意猶未盡，復(fù)又要了熱蟹來，就在大圓桌子上吃了一回。寶玉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呢？”說著，便忙洗了手提筆將這首詩寫出。 螯，螃蟹的第一對腳肢，像兩只大鉗子，夾人很厲害。潑醋擂姜，這是吃螃蟹的兩道必備程序、兩樣必備佐料。螃蟹是寒性食物，醋去腥，姜暖胃。還有吃完螃蟹后的一杯熱茶，不能少。饕餮，神話傳說中的一種貪吃大獸。古代青銅器上常用饕餮頭部形狀做紋飾，名為饕餮紋。饕餮王孫，食螃蟹者自指。橫行公子，指螃蟹。螃蟹走路多橫行，極快，躲避天敵捕食。無腸，指螃蟹無腸，不確。螃蟹外殼肚下有臍，殼內(nèi)有一小塊硬物，與臍相連，此物即螃蟹消化道，表面看無腸。此硬物不可食。“臍內(nèi)積冷饞忘忌”，指誤食了此硬物。坡仙，指螃蟹喜爬至水邊坡上覓食，見人即入水，人去復(fù)上坡，如此忙碌一生。 嘗蟹賞桂 林黛玉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斟佳品酬佳節(jié)，桂拂清風(fēng)菊帶霜。 按：寶玉寫出前面那首嘗蟹賞桂詩，黛玉笑道：“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睂氂裥Φ溃骸澳氵@會子才力已盡，不能作了，還貶人家?！摈煊衤犃耍⒉淮鹧?，也不思索，提起筆來一揮，寫出這首。寶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燒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燒了它。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給人看。” 嘗蟹賞桂 薛寶釵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按：黛玉剛把詩稿令人去燒了，寶釵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眾人看了前四句，不禁叫絕。寶玉道：“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北娙丝串叄颊f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是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指的主要是“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這兩句，諷刺封建官僚的橫行霸道。其實她的哥哥薛蟠最能與這兩句詩對上號，可是從未見薛寶釵對她哥哥說過一句批判性的話。所以，薛寶釵的是非標(biāo)準，是被封建倫理道德厚厚地包裹著的。 讀寶玉、黛玉、寶釵這三首螃蟹詩，以及賈母在席間的一些贊許、囑咐，可知《紅樓夢》時代人們吃螃蟹已經(jīng)十分精細，佐料、注意事項，與今人無異。然今人吃螃蟹，只饕餮而已，已毫無情趣可言，哀哉！ 第三次詩會第五十回（五則） 蘆雪庵即景聯(lián)句 王熙鳳李紈等十二人 鳳姐：一夜北風(fēng)緊， 李紈：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 香菱：匝地異瓊瑤。有意榮枯草， 探春：無心飾萎苕。價高村釀熟， 李綺：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管（“管”：據(jù)人民版《紅樓夢》校注，有的抄本作“琯”）， 李紋：陽回斗轉(zhuǎn)杓。寒山已失翠， 岫煙：凍浦不聞潮。易掛疏枝柳， 湘云：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 寶琴：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 黛玉：香粘壁上椒。斜風(fēng)仍故故， 寶玉：清夢轉(zhuǎn)聊聊。何處梅花笛， 寶釵：誰家碧玉簫。鰲愁坤軸陷， 湘云：龍斗陣云銷。野岸回孤棹， 寶琴：吟鞭指灞橋。賜裘憐撫戍， 湘云：加絮念征徭。坳垤審夷險， 寶釵：枝柯怕動搖。皚皚輕趨步， 黛玉：翦翦舞隨腰。煮芋成新賞， 寶玉：撒鹽是舊謠。葦蓑猶泊釣， 寶琴：林斧不問樵。伏象千峰凸， 湘云：盤蛇一徑遙?；ň壗?jīng)冷結(jié)， 探春：色豈畏霜凋。深院驚寒雀， 岫煙：空山泣老鶚。階墀隨上下， 湘云：池水任浮漂。照耀臨清曉， 黛玉：繽紛入永宵。誠忘三尺冷， 湘云：瑞釋九重焦。僵臥誰相問， 寶琴：狂游客喜招。天機斷縞帶， 湘云：海市出鮫綃。 黛玉：寂寞對臺榭， 湘云：清貧懷簞瓢。 寶琴：烹茶冰漸沸， 湘云：煮酒葉難燒。 黛玉：沒帚山僧掃， 寶琴：埋琴稚子挑。 湘云：石樓閑睡鶴， 黛玉：錦劂暖親貓。 寶琴：月窟翻銀浪， 湘云：霞城隱赤標(biāo)。 黛玉：沁梅香可嚼， 寶釵：淋竹醉堪調(diào)。 寶琴：或濕鴛鴦帶， 湘云：時凝翡翠翹。 黛玉：無風(fēng)仍脈脈， 寶琴：不雨亦瀟瀟。 李紈：欲志今朝樂， 李綺：憑詩祝舜堯。 按：這是海棠詩社的第三次詩會，地點在蘆雪庵，時令已是冬季?！盃幝?lián)接句”是一種雅興游戲，兩句一韻。當(dāng)日眾人到了蘆雪庵，由探春和李紈議定了題韻，貼在墻上，大家看時，共有三句規(guī)則：“即景聯(lián)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钡形戳谐雎?lián)句詩人次序，寶釵堅持要分個次序。最后決定抓鬮為序，抓到起首的恰是李紈。這時鳳姐道：“既是這樣說，我也說一句在上頭?！北娙硕夹Φ溃骸澳蔷透盍?！”李紈又將題目對她講了一遍，鳳姐想了半天，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我只有一句粗話，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北娙硕夹Φ溃骸霸绞谴衷捲胶?，你說了只管干正事去罷?！兵P姐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風(fēng)。昨夜聽見了一夜的北風(fēng)，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風(fēng)緊，可使得？”眾人聽了都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下面留了多少地步與后人。就是這句為首，稻香老農(nóng)快寫上，續(xù)下去?！兵P姐、平兒和李嬸又吃了兩杯酒，都去干活了。 李紈把鳳姐的起句“一夜北風(fēng)緊”先寫上，自己聯(lián)了下句“開門雪尚飄”。她又起了下聯(lián)首句：“入泥憐潔白”，讓大家爭著往下聯(lián)。眾人就這樣爭先恐后地聯(lián)開了?？偣猜?lián)了七十句，參加爭聯(lián)的十二人：鳳姐、李紈、香菱、探春、李綺、李紋、岫煙、湘云、寶琴、黛玉、寶玉和寶釵。其中湘云最有激情，-她一人爭到十一次。寶琴、黛玉各爭到九次。其他各人分別爭到一、二、三次不等。唯獨迎春對詩不感興趣，也不爭，連一句都沒聯(lián)上。 李紈社長去看熱酒回來，隨口接了一句“欲志今朝樂”，由她新來的堂妹李綺收了一句“憑詩祝舜堯”。李紈便下令道：“夠了，夠了。雖沒作完韻，媵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崩罴w看了一遍，笑道：“逐句評去都還一氣，只是寶玉又落第了?！睂氂裥Φ溃骸拔以粫?lián)句，只好擔(dān)待我罷?！崩罴w又笑：“也沒有社社擔(dān)待你的。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lián)句了，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支來插瓶?？蓞捗钣駷槿?，我不理她。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北娙硕嫉肋@罰的又雅又有趣。 詠紅梅 邢岫煙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fēng)。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它冰雪中。 按：寶玉前去櫳翠庵折梅，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崩罴w點頭說：“是?！币幻鎸⒁粋€美女聳肩瓶拿來，貯了水準備插梅，一面又笑道：“回來該詠紅梅了?！毕嬖泼Φ溃骸拔蚁茸饕皇?。”寶釵忙道：“今日斷乎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搶了去，別人都閑著，也沒趣?；貋磉€罰寶玉，他說不會聯(lián)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摈煊裥Φ溃骸斑@話很是。我還有個主意，方才聯(lián)句不夠，莫若揀聯(lián)的少的人作紅梅?！贝蠹屹澇?，于是決定讓邢岫煙、李紋和薛寶琴三人作紅梅詩。薛寶釵限了“紅梅花”三韻，每人一首七律，邢岫煙作“紅”字，李紋作“梅”字，薛寶琴作“花”字。李紈道：“饒過寶玉去，我不服。”湘云忙道：“有個好題目命他作?！北娙藛柺裁搭}，湘云道：“命就作'訪妙玉乞紅梅，豈不有趣？”眾人聽了，都說有趣。一語未了，只見寶玉擎了大大一枝紅梅來了，眾丫鬟忙接過插入瓶內(nèi)。 眾人笑謝寶玉。寶玉笑道：“你們?nèi)缃褓p罷，也不知我費了多少精神呢?！闭f著，探春早遞過一鐘暖酒來，眾丫鬟走上來接了蓑笠撣雪。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來，襲人也遣人送了半舊的狐腋褂來。李紈命人將那蒸的大芋頭盛了一盤，又將朱橘、黃橙、橄欖等物盛了兩盤，命人帶與襲人去。這些都是詩會上眾詩人們邊吟邊吃的食物，命人帶往襲人處，也把詩會的盛況帶了去。場景的虛實連接，真正高手！湘云且告訴寶玉方才的詩題，又催寶玉快作。寶玉道：“姐姐妹妹們，讓我自己用韻吧，別限韻了?！北娙说溃骸半S你罷作去罷?！贝蠹一乜催@枝紅梅。主桿二尺來高，旁有一枝橫逸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枝，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集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 這時岫煙、李紋、寶琴三人都已吟成，李紈命寫出來大家共賞。 且來欣賞岫煙這首紅梅詩。第一二句“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fēng)”，是說梅花斗寒報春，花期最早。含苞的桃花和杏花，都還在春寒料峭中欲開未開，梅花“沖寒先已笑東風(fēng)”。這里的“東風(fēng)”即春風(fēng)。第三四句“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庾嶺即大庾嶺，在江西和廣東兩省交界處，以盛產(chǎn)梅花著稱，也稱梅嶺。陳毅著有《梅嶺三章》（陳毅《梅嶺三章》：斷頭今日意如何？創(chuàng)業(yè)艱難百戰(zhàn)多。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其一）。南國烽煙正十年，此頭須向國門懸。后死諸君多努力，捷報飛來當(dāng)紙錢（其二）。投身革命即為家，血雨腥風(fēng)應(yīng)有涯。取義成仁今日事，人間遍種自由花（其三），為當(dāng)代名詩之一，吟頌在梅嶺度過的南方游擊戰(zhàn)爭艱苦歲月。岫煙詩中的“魂飛庾嶺春難辨”，是說南國春早，梅花如果開在庾嶺，則滿山春花先后難辨了?！跋几袅_浮夢未通”，是說梅花開得如此之盛，如煙霞一般隔斷了從庾嶺去羅浮山的道路，也就做不成遇見梅花仙婦之夢了。羅浮山在廣東省東江北岸。典出唐柳宗元著《龍城錄》：“隋開皇中，趙師雄游浮羅。日暮，于林間酒肆旁舍見美人，淡妝素服出迎。師雄與談，言極清麗，芳氣襲人。與之扣酒家共飲，一綠衣童子歌舞于側(cè)，師雄醉臥。久之，東方既白。起視，乃在大梅花樹下，上有翠羽啾嘈，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第五六句“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綠萼即綠梅，是梅花中的極品。這里引用神話故事說，綠萼仙女為了增添紅妝而點燃蠟燭，白衣仙子（白梅）醉紅了臉跨上殘虹，都是極言紅梅之紅。第七八句“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前一句是反說，意即這哪是尋常之色，后一句更用冰雪來襯托紅梅之紅艷。 詠紅梅 李紋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 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限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按：李紋這首《詠紅梅》，個別句子帶點慘烈的味道。雖然唐宋詩人也有以“血”“灰”等詞語比喻梅花的，但李紋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她為何用“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限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等這類詞語比喻紅梅？是否與其家境遭際、成長經(jīng)歷有關(guān)，不詳。 詠紅梅 薛寶琴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 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游仙香泛絳河槎。 前身定是瑤臺種，無復(fù)相疑色相差。 按：眾人都說寶琴這一首更好。寶玉見寶琴年紀最小，才又敏捷，深為奇異。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齊賀寶琴。寶釵處處護著堂妹寶琴，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們兩個天天捉弄厭了我，如今捉弄她來了?！彼@一說，使岫煙、李紋心里也舒坦了。 寶琴的才華也不全是天生就有的。書中對她的身世有如下一段描述：“可惜這孩子沒福，前年她父親就沒了。她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她父親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親是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著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里，把她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她父親就辭世了，她母親又是痰癥。”說明薛寶琴從小見多識廣，近年父亡母病，又歷經(jīng)磨難。 古人提倡“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是寫詩、寫文章最重要的兩大基礎(chǔ)。再加上薛寶琴本人又勤奮，又有悟性，沒有寫不好詩的。 訪妙玉乞紅梅 賈寶玉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 槎椏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按：寶玉這首《詠紅梅》是被大家逼出來的。眾人欣賞過上述三位姑娘的三首紅梅詩，詩社社長李紈問寶玉道：“你可有了？”寶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見那三首，又嚇忘了，等等我再想?！毕嬖坡犃?，便拿了一支銅火著，擊著手爐，笑道：“我擊鼓了，若鼓絕不成，又要罰的?！睂氂裥Φ溃骸拔乙延辛恕！摈煊裉崞鸸P來，說道：“你念，我寫?！毕嬖票銚袅艘幌率譅t笑道：“一鼓絕?！睂氂裥Φ溃骸坝辛?，你寫吧。”眾人聽他念道：“酒未開樽句未裁”，黛玉寫了，搖頭笑道：“起的平平?！毕嬖朴值溃骸翱熘?！”寶玉笑道：“尋春問臘到蓬萊。”黛玉湘云都點頭笑道：“有些意思了?！睂氂裼值溃骸安磺蟠笫科恐新叮瑸槠蜴隙饳懲饷??！摈煊駥懥?，又搖頭道：“湊巧而已?！毕嬖泼Υ叨?，寶玉又笑道：“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槎椏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p> 黛玉寫畢，大家還來不及評論寶玉這首詩的好差，那邊幾個丫頭又驚又喜跑進來通報說，老太太也到蘆雪庵來賞雪來了！眾人忙迎出去，都笑道：“老太太怎么這等高興啊！”說著。遠遠見賈母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人都是打著傘，擁轎而來。李紈等忙往上迎，賈母命人止住說：“只在那里就是了?！眮碇粮?，賈母笑道：“我瞞著你太太和鳳丫頭來了。大雪地下坐著這個無妨，沒的叫他們來雪?！北娙嗣σ幻嫔锨敖佣放?，攙扶著，一面答應(yīng)著。賈母來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來著了。”賈母到來，使這次蘆雪庵賞雪詩會達到高潮。 這次蘆雪庵賞雪詩會，是《紅樓夢》歷次詩會中最為熱鬧的一次。 第四次詩會第七十回（六則） 如夢令-詠柳絮 史湘云 豈是繡絨殘吐，卷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勾汗鈩e去。 按：正當(dāng)寶玉天天用功之時，南方沿海發(fā)生海嘯災(zāi)害，朝廷下旨由賈政順路查看賑災(zāi)回來，這樣便要年底才能到京。寶玉頭上摘了緊箍咒一般，又把功課放到腦后，放心玩耍游蕩起來。不獨是寶玉松了一大口氣，眾姑娘們也都春心活泛起來，林黛玉起詩社的事重新提上日程。 這時已是暮春時節(jié)。史湘云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偶成一小令，就是上面那首《如夢令-詠柳絮》。她自己心中得意，便用一紙條兒寫了，與寶釵看了，又來找黛玉。黛玉看畢，笑道：“好，也新鮮有趣。我卻不能?！毕嬖菩Φ溃骸霸蹅冞@幾社總沒填詞。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詞，改個樣兒，豈不新鮮些?！摈煊衤犃耍既恍膭?，便說：“這話極是。我如今便請他們?nèi)?。”說著，一面吩咐預(yù)備了幾色果點之類，一面就打發(fā)人分頭去請眾人。這里她二人便擬了柳絮之題，又限出幾個調(diào)來，寫了綰在壁上。由于史湘云的熱情高漲，終于促成了林黛玉擔(dān)任桃花詩社社長以來在瀟湘館舉行的第一次詩會——這也是大觀園最后一次詩會。 黛玉和湘云所擬之題和所限之調(diào)均已寫出綰在壁上。眾人來看時，以柳絮語為題，限了各色小調(diào)。于是大家拈鬮，寶釵得了《臨江仙》，寶琴拈得《西江月》，探春拈得《南柯子》，黛玉拈得《唐多令》，寶玉拈得《蝶戀花》。紫鵑點了一支《夢甜香》，眾人思索起來，各寫各的。黛玉、寶琴、寶釵三人先寫了出來。別人心慌起來，探春笑道：“噯呀，今兒這香怎么這么快，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李紈笑道：“這算輸了，蕉丫頭的半首且寫出來?！?/p> 南柯子·詠柳絮 賈寶玉賈探春 探春只寫出上半闋：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luò)絡(luò)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這時寶玉見一支香燃沒了，自己的《蝶戀花》未曾寫出，情愿認負，來看探春的半闋《南柯子》，順著她的思路反倒有了，幫助探春寫了下半闋：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按：這是探春和寶玉兄妹倆合撰詞《南柯子-吟柳絮》。眾人都笑寶玉道：“正經(jīng)你分內(nèi)的又不能，這卻偏有了?？v然好，也算不得。” 寶玉并不和大家計較，算他幫了三妹妹探春了。 唐多令·吟柳絮 林黛玉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fēng)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競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按：黛玉這首《唐多令-吟柳絮》，眾人看了，俱點頭感嘆，說：“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北娙嗽u語“太作悲了”點到要害。不過，林黛玉的悲傷情調(diào)并不是天生的，是后天形成的。她過早失去母愛，父親也早早謝世，雖然外祖母對她百般憐愛，在賈府過的也是閨閣小姐的優(yōu)越生活，但這一切，都無法彌補她心靈上的孤獨。她與寶玉相戀，雖然兩心相悅，卻遇到了來自方方面面的重重阻力，她自知希望渺茫，但又無法丟下?！耙粓F團逐對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fēng)流”，這幾句詞流露了她內(nèi)心對愛情的失落感。她曾多次悲嘆自己是“寄人籬下”，多次想過要離開賈府，“回南方去”。但她孤獨弱小的生命，又完全沒有可能、也完全沒有能力“凌空單飛”而去。她的長年多病，歸根到底是心病。任何藥物都無法醫(yī)好她的心病，賈寶玉也沒有能力醫(yī)好她的心病。封建家庭、封建禮教無時無刻不在摧殘她的身心。從《葬花詞》到《桃花行》，再到這首《唐多令-吟柳絮》，林黛玉的悲涼傷感情緒越來越濃了——詩乃心聲??！ 西江月-吟柳絮 薛寶琴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yè)會東風(fēng)，明月梅花一夢。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按：眾人都說，到底是寶琴這首聲調(diào)壯?！皫滋帯薄罢l家”這兩句最妙。寶釵卻說出另一番見解，她認為寶琴這一首也寫得“終不免過于喪敗”。她笑道： “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說好了，才不落俗套?！毖氣O這是話中有話，貶損林黛玉“輕薄無根”。 不過就詩論而言，薛寶釵的見解高于一般人。 臨江仙·吟柳絮 薛寶釵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fēng)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它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按：這首《臨江仙-吟柳絮》，自然是薛寶釵的得意之作，眾人看了拍案叫絕。李紈說：“果然翻得好氣力，自然是這首為尊。纏綿悲戚，讓瀟湘妃子。情致嫵媚，卻是枕霞（史湘云）。小薛（寶琴）與蕉客（探春）今日落第，要罰的?！睂毲傩Φ溃骸拔覀冏匀皇芰P，但不知付白卷子的（寶玉）又怎么罰？”李紈道：“不要忙，這定要重重罰他。下次為例。” 薛寶釵“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這兩句詞，被紅學(xué)家們廣泛引用，以此說明她在婚戀問題上的“野心”。薛寶釵長時間只在無痕處著力，廣攬人心，日見成效，又從心理上降伏了黛玉，這時已經(jīng)勝券在握。她的這首詞，字里行間，不難讀出她對寶玉和黛玉百般纏綿的嘲諷：“萬縷千絲終不改，任它隨聚隨分。”寫黛玉：“韶華休笑本無根?！睂懽约海骸昂蔑L(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恰在這時，外面?zhèn)鱽砗艽笠粋€動靜，丫鬟們出去看時，不知是誰家放的一只風(fēng)箏斷了線，墜落在瀟湘館外竹林里。這無疑是對薛寶釵“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一種諷刺。斷了線的風(fēng)箏掉在竹林里，其實是暗喻薛、林將兩敗俱傷，最終誰都得不到真正的幸福。兩人的判詞中早就說過，薛寶釵是“可嘆停機德”，林黛玉是“堪憐詠絮才”。一個“可嘆”，一個“堪憐”，彼此，彼此。薛寶釵竭盼“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何樂乎，何幸乎？ 這次詩會，竟成絕唱。這一點極具象征意味，詩興則家興，詩衰則家敗，它預(yù)示著賈府的敗落即將來臨。 責(zé)任編輯/蘭寧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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