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jié)篇) 話說一場大火終于被熄滅,老殘迫不及待地向黃人瑞繼續(xù)打聽那個驚天大案的后續(xù),第十六回就從這里寫起。魏家父女全被剛弼抓進了大牢,魏家的管家是個愚忠老實的人,不忍見父女倆受牢獄之苦,于是籌集錢款找到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紳胡舉人,設(shè)法到剛弼那里打點一番。魏家父女蒙冤,管家要做的是想方設(shè)法搜集證據(jù)替他們伸冤,而不是拿錢行賄撈人。然而,管家沒啥見識,一時心焦,情急之下亂投醫(yī),沒想到這下卻把魏家父女真正推到絕壁深淵里去了。因為,他們行賄的對象是以清廉自詡,也以清官形象頗受上司重用的剛弼。 剛弼是個清官,他在第十八回中對白太尊說過一句話:“卑職一生就沒有送過人一個錢。”事實也是如此,白太尊這樣一個正直的大官員也評價剛弼“清廉”。不過白太尊指出了剛弼身上最大的毛?。骸扒辶嗽亲盍钊伺宸?,只有一個脾氣不好,他總覺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有他一個人是君子。這個念頭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白太尊見人見事十分透徹,此話說得一針見血,直指剛弼痛處。剛弼審查魏家父女一案,恰恰是這樣的。請看他接見胡舉人這一段: 人瑞道:“這渾蛋的胡舉人來了呢,老剛就請見,見了略說了幾句套話。胡舉人就把這一千銀票子雙手捧上,說道:'這是賈魏氏那一家,魏家孝敬老公祖的,求老公祖格外成全?!?/strong> “老剛卻笑嘻嘻地雙手接了,看了一看,說道:'是誰家的票子,可靠得住嗎?’胡舉人道:'這是同裕的票子,是敝縣第一個大錢莊,萬靠得住。’老剛道:'這么大個案情,一千銀子那能行呢?胡舉人道:'魏家人說,只要早早了結(jié),沒事,就再花多些,他也愿意?!蟿偟溃?十三條人命,一千銀子一條,也還值一萬三呢。也罷,既是老兄來,兄弟情愿減半算,六千五百兩銀子罷?!e人連聲答應(yīng)道:'可以行得,可以行得!’ “老剛又道:'老兄不過是個介紹人,不可專主,請回去切實問他一問,也不必開票子來,只須老兄寫明云:減半六五之?dāng)?shù),前途愿出。兄弟憑此,明日就斷結(jié)了?!e人歡喜的了不得,出去就與那鄉(xiāng)下老兒商議。鄉(xiāng)下老兒聽說官司可以了結(jié)無事,就擅專一回。諒多年賓東,不致遭怪;況且不要現(xiàn)銀子:就高高興興地寫了個五千五百兩的憑據(jù)交與胡舉人,又寫了個五百兩的憑據(jù),為胡舉人的謝儀。 剛弼明知胡舉人來行賄,卻“笑嘻嘻”地收下錢款,并且還引導(dǎo)著胡舉人寫下憑據(jù),從后文來看,剛弼并沒有收受這些錢款,錢款連同憑據(jù)被他在公堂上作為鐵證,指證魏家父女犯罪。這很明顯就是釣魚執(zhí)法啊。剛弼是清官,但是他壞在認定魏家是因為有罪才花錢消災(zāi),因為在他的邏輯里,他自身清白從“沒有送過人一個錢”,別人一旦送錢,就一定是不清白。在公堂上,剛弼如此對魏家父女說:“倘若人命不是你謀害的,你家為什么肯拿幾千兩銀子出來打點呢?這是第一據(jù),在我這里花的是六千五百兩,在別處花的且不知多少,我就不便深究了,倘人不是你害的,我告訴他照五百兩一條命計算,也應(yīng)該六千五百兩,你那管事的就應(yīng)該說:“人命實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員代為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千五百兩的數(shù)目卻不敢答應(yīng)?!睘槭裁此翢o疑義,就照五百兩一條命算帳呢?是第二據(jù)”,這兩條理由全出自他關(guān)于“清白”的認知邏輯。此舉使得胡舉人落入他設(shè)好的圈套里,更使得魏家父女的冤屈更深一層。你說這剛弼害不害人? 剛弼拿到所謂的鐵證之后,認定魏家父女犯死罪,于是對賈魏氏動用酷刑,賈魏氏屈打成招。在公堂上,賈魏氏在剛弼的步步誘導(dǎo)之下,自圓其說,把剛弼需要掌握的合理的犯罪動機、犯罪過程都講了出來。剛弼覺得還不夠滿意,因為賈魏氏的供詞里只提到自己是因為妯娌不和謀殺二兒媳,所以他繼續(xù)誘導(dǎo): 又問道:“我看你人很直爽,所招的一絲不錯。只是我聽人說,你公公平常待你極為刻薄,是有的罷?”魏氏道:“公公待我如待親生女兒一般恩惠,沒有再厚的了?!眲傚龅溃?你公公橫豎已死,你何必替他回護呢?”魏氏聽了,抬起頭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大叫道:“剛大老爺!你不過要成就我個凌遲的罪名!現(xiàn)在我已遂了你的愿了。既殺了公公,總是個凌遲!你又何必要坐成個故殺呢,你家也有兒女呀!勸你退后些罷!” 這剛弼真是個酷吏,不僅殘酷在對嫌疑人動輒使用酷刑,還殘酷在誘供嫌疑人,給嫌疑人加上重罪,非得置其于死地而后快!”魏氏最后的一番話語,字字滴血,刺痛人心,這是對毫無人性、殘酷至極的剛弼的強烈控訴! 剛弼的一面是清廉,另一面是殘酷,這兩面統(tǒng)一在他的身上,二者并不矛盾。因為事物的一端如果走向了極端,哪怕這一端再好,也必然會產(chǎn)生它的負面影響。有句話說:“有是德,必有是病?!笨鬃右苍f過類似的道理:“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恭敬、謹慎、勇敢、爽直本都是很好的品質(zhì),但是如果不用禮來調(diào)和,就容易走向它們的反面:勞倦、懦弱、盲動、刻薄。 劉鶚寫剛弼,一方面以此揭示了這個普遍哲理;另一方面,也以此為典例,極其深刻地揭示了晚清酷吏政治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zāi)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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