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大簡《邦風·魏風·蟋蟀》解析 子居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所收《蟋蟀》篇,整理者在說明部分言:“簡本《蟋蟀》三章,章八句,與《毛詩》同。簡本第一章為《毛詩》第二章,第二章為《毛詩》第一章。”[1]對于此詩,《毛傳》言:“刺晉僖公也。儉不中禮,故作是詩以閔之,欲其及時以禮自虞樂也。此晉也,而謂之唐,本其風俗,憂深思遠,儉而用禮,乃有堯之遺風焉。”但詩中“日月”、“毋已”、“大康”、“良士”等詞匯皆西周金文所未見,因此可以很明確地判定《蟋蟀》非成文于西周時期,筆者在《清華簡〈耆夜〉解析》中曾提到:“對于《蟋蟀》,有:'節(jié)其制’、'戒懼不荒’、'使民而不淫’、'憂之遠也’、'不失和’、'識微知憂’……等等解說,《尚書·秦誓》稱:'責人斯無難,惟受責俾如流,是惟艱哉!我心之憂,日月逾邁,若弗云來?!晃┐朕o相似,時間接近,而且在寓意上也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由此回顧《唐風·蟋蟀》的詩句就不難看出,《唐風·蟋蟀》當是言憂而非刺儉,所憂者正是“好樂至荒”這樣的情況。聯(lián)系下文的清華簡《蟋蟀》詩句內(nèi)容則可以知道,改寫自《唐風·蟋蟀》的此段內(nèi)容,在憂思民和的方面,主旨是完全一樣的。故李學勤先生在《清華簡〈耆夜〉》一文中所說'細味簡文,周公作這首《蟋蟀》,是含有深意的,要旨在于告誡大家,不可躭于歡樂,忘記前途的艱難’本正是切近詩旨?!魧φ展P者《先秦文獻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虛詞篇》一文所作探索的話,不難看出,清華簡《耆夜》中的虛詞未超出春秋后期的虛詞使用范圍,而由前文解析部分所列其它詞匯的使用情況來看,則顯然也屬于春秋后期,故綜合分析的話,清華簡《耆夜》篇當屬于春秋后期早中段左右成文的作品,較諸清華簡《保訓》、《程寤》等篇為略晚。”[2]彼時筆者僅是基于虛詞使用情況對先秦文獻做粗略的分期,所以尚是大致言“春秋后期早中段左右”而不是按筆者《先秦文獻分期分域研究之二 實詞篇(一)》[3]講春秋后期分為初段、前段、后段、末段四個細化時段,而按筆者《安大簡〈邦風·魏風·葛屨〉解析》[4]的分析,則“《葛屨》詩的成文時間蓋在春秋后期后段左右……《揚之水》的背景蓋是即《左傳·襄公二十三年》:“四月,欒盈帥曲沃之甲,因魏獻子,以晝?nèi)虢{。”屬春秋后期末段。……安大簡《魏風》部分很可能皆是魏氏之詩。”則順序在《葛屨》與《揚之水》之間的《蟋蟀》篇成文時間很可能即在春秋后期后段至春秋后期末段之間,若再考慮到“安大簡《魏風》部分很可能皆是魏氏之詩”,且《蟋蟀》詩中主要體現(xiàn)了對享樂的審慎態(tài)度,而春秋時期晉史中與魏氏相關(guān)又與享樂相關(guān)的事件即晉悼公賜魏絳金石之樂事,那么自然頗值得考慮《蟋蟀》詩蓋即因晉悼公賜魏絳金石之樂事而作,詩作者很可能即魏絳本人,若此推測不誤,則《詩經(jīng)》的《蟋蟀》篇當約即成文于公元前562年冬,屬春秋后期末段,清華簡一《耆夜》既然記有改寫后的《蟋蟀》詩,則《耆夜》的成文也當不早于春秋后期末段。 【寬式釋文】 蟋蟀才堂,歲矞亓逝。今者不樂,日月亓邁。毋巳內(nèi)康,猷思亓外。好樂母無,良士歲〓。 ◎蟋蟀才堂,歲矞亓暮。今者不樂,日月亓除。母巳大康,猷思亓懼。好樂母無,良士瞿〓。 ◎蟋蟀才堂,役車亓休。今者不樂,日月亓滔。母巳大康,猷思亓憂。好樂母無,良士浮〓。 【釋文解析】 (蟋)(蟀)才(在)堂〔一〕,(歲)矞(遹)亓(其)(逝)〔二〕。 整理者注〔一〕:“才堂:《毛詩》作「蟋蟀在堂」。「」,從「?」,「七」聲,「蟋」字異體?!?/span>」,從「?」,「(率)」聲,「蟀」字異體?!肚迦A壹·耆夜》作「」,《上博一·孔》作「七」,并可通。”[5]清華簡《耆夜》篇中蟋蟀的“蟋”字僅簡九作“”,簡十、十一、十三則作“”與安大簡同?!睹珎鳌罚骸?span style="color:blue">蟋蟀,蛩也。九月在堂。”清代陸奎勛《陸堂詩學》卷四:“'蟋蟀在堂’據(jù)《豳風》則自九月而十月矣,'歲聿云莫’可証晉用周正,《夢溪筆談》云:'以新易舊,謂之除?!度罩洝吩疲?據(jù)《左傳》晉用夏正,獻公滅虢之月,平公時絳縣老人甲子,其文可以互證?!嘀^平王以前晉國仍用周正,《竹書》曲沃莊伯改用夏正,本注云:'莊伯之十一年十一月,魯隱公之元年正月也?!?/span>”清代胡承珙《毛詩后箋》卷十:“「歲聿其莫」《正義》云:「《七月》之篇說蟋蟀之事『九月在戶』,此言『在堂』,謂在室戶之外與戶相近,是九月可知。時當九月則歲未為莫,而云歲聿其莫者,言其過此月后則歲遂將莫耳,謂十月以后為歲莫也?!恫赊薄吩疲骸涸粴w曰歸,歲亦莫止』,其下章云『曰歸曰歸,歲亦陽止』,十月為陽,明莫止亦十月也。《小明》云:『歲聿云莫,采蕭獲菽』,采獲是九月之事,云歲聿云莫其意與此同也。」《陸堂詩學》曰:「據(jù)《邠風》則自九月而十月矣?!购问稀读x門讀書記》則據(jù)僖四年十二月《左傳》稱申生縊于新城而《經(jīng)》書其事于五年春,《傳》自注云:『晉矦使以殺太子申生之故來告?!股w《經(jīng)》必來告乃書,左氏特發(fā)此為例,以后《傳》載于前,《經(jīng)》書于后皆準諸此,豈可云晉用夏正?且告有遲速,亦有即告于當時者,僖五年《經(jīng)》書「冬,晉人執(zhí)虞公?!埂秱鳌芬嘌允悄甓乱玻四辍督?jīng)》書「三月丙午晉矦入曹」,城濮之戰(zhàn)《經(jīng)》云「四月己巳」,《傳》年月日無不同,知晉自叔虞以至春秋之末皆用周正,因以辟《竹書》之說及羅泌所云「《傳》據(jù)晉史,《經(jīng)》據(jù)周歷」之誤。承珙案:莫者,晚也,九月以后自秋徂冬,歲事已晚,不必定謂歲終,似可無泥于周正、夏正之異。即以晉詩而論,《綢繆》之「三星在天」,《毛》以三星為參,在天為始見東方,謂秋冬為昏姻正時,此亦據(jù)夏正言之,葢三正通于民俗,十五國風皆然,非必由莊伯改用夏正之故也。”由此可見《毛傳》坐實“九月”實無確據(jù),《蟋蟀》詩中并未提到具體月份,因此夏正、周正的糾結(jié)也沒有實際意義,《春秋·襄公十一年》:“秋七月己未,同盟于亳城北。公至自伐鄭。楚子、鄭伯伐宋。公會晉侯、宋公、衛(wèi)侯、曹伯、齊世子光、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伐鄭,會于蕭魚。公至自會。”《左傳·襄公十一年》:“秋七月,同盟于亳?!露『?,鄭子展出盟晉侯。十二月戊寅,會于蕭魚?!嵢速T晉侯以師悝、師觸、師蠲,廣車、軘車淳十五乘,甲兵備,凡兵車百乘,歌鐘二肆,及其鏄磐,女樂二八。晉侯以樂之半賜魏絳,曰:「子教寡人和諸戎狄,以正諸華。八年之中,九合諸侯,如樂之和,無所不諧。請與子樂之。」辭曰:「夫和戎狄,國之福也;八年之中,九合諸侯,諸侯無慝,君之靈也,二三子之勞也,臣何力之有焉?抑臣愿君安其樂而思其終也!《詩》曰:『樂只君子,殿天子之邦。樂只君子,福祿攸同。便蕃左右,亦是帥從。』夫樂以安德,義以處之,禮以行之,信以守之,仁以厲之,而后可以殿邦國,同福祿,來遠人,所謂樂也?!稌吩唬骸壕影菜嘉!!凰紕t有備,有備無患,敢以此規(guī)?!构唬骸缸又?,敢不承命。抑微子,寡人無以待戎,不能濟河。夫賞,國之典也,藏在盟府,不可廢也,子其受之!」魏絳于是乎始有金石之樂,禮也。”據(jù)張培瑜先生《中國古代歷法》此年魯歷建子[6],是《左傳》所言“十二月”即夏歷十月,正合于《陸堂詩學》“自九月而十月矣”,所以“晉侯以樂之半賜魏絳”事的時間與《蟋蟀》詩相合。《蟋蟀》詩中以“今者不樂”、“好樂毋荒”為核心,與魏絳所說“思則有備,有備無患,敢以此規(guī)”的觀念也甚為相合,由此可見《蟋蟀》詩很可能即“魏絳于是乎始有金石之樂”因此而作的自儆詩篇。 整理者注〔二〕:“矞亓:《毛詩》作「歲聿其逝」?!覆湣棺x為「遹」,語氣助詞。「聿」「遹」古通用。”[7]清華簡《耆夜》中的《蟋蟀》詩用“矞”與安大簡同,虛詞“聿”于先秦文獻基本只見于《詩經(jīng)》和它書引《詩》部分,唯一存疑例是《穆天子傳》卷一:“乃命井利、梁固,聿將六師天子命。”由此可見戰(zhàn)國后期之前很可能并無用“聿”為虛詞的情況,虛詞“聿”很可能是戰(zhàn)國后期以后才在傳抄過程中產(chǎn)生的對虛詞“遹”的通假寫法,這蓋是由于春秋之后就已不見虛詞“遹”實際用例導致的,清代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卷八:“《韓詩》曰:'蟋蟀在堂,歲聿其莫?!n說曰:聿,辭也。莫,晚也。言君之年歲已晚也?!?蟋蟀’至'其莫’,《文選》張景陽《詠史》詩注引《韓詩》文,明韓毛文同。'聿辭也’者,《文選·江賦》注引《薛君章句》文。'莫晚’至'晚也’,張景陽《詠史》詩注、沈休文《鐘山》詩注、《學省愁臥》詩注、陸士衡《長歌行》注、江文通《雜體》詩注、任防《王文憲集序》注、袁宏《三國名臣序贊》注引《薛君章句》文,以'歲聿其莫’為君之年歲已晚,義與毛異。”又同書下文“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妒?jīng)魯詩》殘碑有此四句,缺'邁’字,明魯毛文同。”是《魯詩》、《韓詩》作“歲聿”與《毛詩》同,推想《齊詩》蓋也無異,因此三家今文《詩》與《毛詩》的先秦祖本皆不能早于戰(zhàn)國后期,而安大簡《邦風》和清華簡《耆夜》作“矞”則保留了戰(zhàn)國后期之前的《蟋蟀》篇原字。西周金文未見“逝”字,《尚書》中“逝”字見于《大誥》:“王曰:若昔朕其逝。”《詩經(jīng)》中則“逝”字習見,由此也可見《蟋蟀》篇當非成文于西周時期。 今者不樂〔三〕,日月亓(其)(邁)〔四〕。 整理者注〔三〕:“今者不樂:《毛詩》作「今我不樂」?!刚摺褂迷跁r間詞之后,表示「……的時候」。”[8]“今者不樂”句,又見《詩經(jīng)·秦風·車鄰》,清華簡《耆夜》篇中的《蟋蟀》詩則另作“今夫君子,不喜不樂?!薄敖裾摺?、“今夫”皆不含“我”義,故可證安大簡此句作“今者不樂”較為可能是原始形態(tài),《毛詩》作“今我不樂”蓋傳抄之異,清代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卷八:“《石經(jīng)魯詩》殘碑有此四句,缺'邁’字,明《魯》、《毛》文同?!稘h·地理志》引《蟋蟀》之篇,有'今我不樂’二句,明《齊》、《毛》文同。”《齊詩》、《魯詩》同于《毛詩》,則《韓詩》在此句上有不同的可能性看來也很小。 整理者注〔四〕:“日月亓:《毛詩》作「日月其邁」。「」,從「蔑」「萬」。上古音「蔑」屬明紐月部,「萬」屬明紐元部,從「萬」聲之字多轉(zhuǎn)入月部,「」為雙聲符字?!高~」「」諧聲可通。”[9]并無任何先秦材料可以證明“萬”是元部字,先秦時期“萬”當屬月部,何琳儀先生《戰(zhàn)國古文字典》中即明確歸“萬”于明紐月部[10],故并非是“從「萬」聲之字多轉(zhuǎn)入月部”,而是這些從「萬」聲之字本就是月部字。與“日月其邁”相近的句式,先秦文獻最早見于《尚書·秦誓》“日月逾邁”句,《秦誓》的成文時間不能早于春秋前期末段,因此可知《蟋蟀》的成文時間蓋也不早于春秋前期末段。 毋巳(已)內(nèi)(康)〔五〕,猷(猶)思亓(其)外〔六〕。 整理者注〔五〕:“毋巳內(nèi):《毛詩》作「無已大康」?!肝恪?,阜陽漢簡與簡本同?!竷?nèi)」,與下句「外」對言,于義為勝?!竷?nèi)」也有可能是「大」的形近訛字。「」,《說文》認為乃「糠」之省體,「」與「康」實為一字分化。”[11]《阜陽漢簡詩經(jīng)研究》所列《蟋蟀》釋文并無“毋已大康”句,整理者注所言“毋巳內(nèi):《毛詩》作「無已大康」?!肝恪梗逢枬h簡與簡本同。”疑是因為阜陽漢簡《詩經(jīng)》“好樂毋□”句而誤記為此句也是作“毋”。對比下兩章內(nèi)容,此處的“內(nèi)”字明顯當是“大”字之訛,整理者注所言“「內(nèi)」,與下句「外」對言,于義為勝。”不知何意。明代汪道昆《太函集》卷七十七《荊園記》:“既歸,則喁喁交儆,毋已太康。”明代馮時可《雨航雜錄》卷上:“每飯則合六人同侍其夫,飯已則挈之同游后園,已復曰:毋已太康。”是明代或猶有作“毋已”而非“無已”的《詩經(jīng)》版本。明代何楷《詩經(jīng)世本古義·蟋蟀》:“'康’本作'穅’,從禾從米庚聲,今文作'糠’省作'康’。徐鍇云:'康,空也,米皮去其內(nèi)以空之也。’《詩》'酌彼康爵’亦取空義。又按:《史記》前諸侯王表有中山穅王,師古注:'穅惡謚也,好樂怠政曰穅?!w以其蕭然自放,無所用心,如米皮之空其內(nèi)而從風簸揚者。然穅、康字義俱同,故后人因又轉(zhuǎn)訓康為安樂也。”所論正與安大簡相合。西周金文未見“毋已”,春秋金文則“毋已”可見于《鄦子????鎛》(《集成》00153):“萬年無諆,眉壽母已。”《叔尸鐘》(《集成》00278):“齊侯左右,母疾母已。”《叔尸鎛》(《集成》00278):“齊侯左右,母疾母已。”《蔡侯尊》(《集成》06010):“祗盟嘗啻,祐受母已。”《集成》皆列為春秋晚期器,先秦傳世文獻則“無已”始見于《詩經(jīng)》的《陟岵》篇,筆者《安大簡〈邦風·侯風·陟岵〉解析》[12]中已指出:“由《陟岵》詩中所體現(xiàn)的內(nèi)容來分析,其作者較可能是韓起,此詩蓋作于韓起初次從役之時,也即《陟岵》詩很可能是春秋后期末段的晉悼公中期的詩篇。”由此可見,目前的出土金文材料和傳世文獻兩方面都說明“毋已”一詞蓋即出現(xiàn)于春秋后期,因此《蟋蟀》篇的成文時間當也不早于春秋后期?!兑葜軙ぶu法》:“豐年好樂曰康,安樂撫民曰康,令民安樂曰康。”“大康”可對比于《詩經(jīng)·大雅·民勞》的“民亦勞止,汔可小康。”筆者《先秦文獻分期分域研究之二 實詞篇(一)》[13]已指出《民勞》約成文于春秋前期前段,正與《蟋蟀》的成文時間相近。 整理者注〔六〕:“猷思亓外:《毛詩》作「職思其外」?!搁唷梗c「猶」一字分化。蓋楚文字多以「戠」表示「職」,「戠」或作「」(《包山》簡二〇六),「猶」或作「」(《郭店·老甲》簡八),形似而誤。毛傳訓「職」為「主」,不可信?!釜q」,尚也?!渡袝で厥摹贰敢嗦氂欣铡?,《論衡》引「職」作「尚」,「職」可能也是「猶」字之訛。”[14]西周金文未見“猷(猶)”的虛詞用法,傳世文獻中則虛詞“猷(猶)”于《詩》、《書》皆習見,筆者《先秦文獻分期分域研究之一 虛詞篇》[15]曾分析虛詞“猶”約出現(xiàn)于春秋前期,這自然證明涉及到虛詞“猷(猶)”的《詩》、《書》篇章成文時間皆不早于春秋前期,而按安大簡整理者訓“猷”為“尚”,則《蟋蟀》詩的成文時間自然也不會早于春秋前期。不過整理者此訓蓋只是為了牽合“「職」作「尚」”的通假情況,而如果考慮到“「職」可能也是「猶」字之訛”的話,那么對“猷”的理解實際上完全無需考慮“職”和“尚”的關(guān)系,以《蟋蟀》全文詩旨來看,“猷”實際上更適合訓為謀,《爾雅·釋詁》:“猷,謀也。”《方言》卷一:“慮,謀思也。” 好【百一】樂母(毋)無(荒)〔七〕,良士〓(蹶蹶)〔八〕。 整理者注〔七〕:“好樂母無:《毛詩》作「好樂無荒」。上古音「無」屬明紐魚部,「荒」屬曉紐陽部,音近可通。”[16]由安大簡作“無”來看,蓋其所抄原本作“亡”,讀為“荒”,《逸周書·謚法》:“好樂怠政曰荒。”對“荒”的解釋正合于《蟋蟀》篇。此“好樂無荒”句又見于《逸周書·太子晉》:“師曠歌無射,曰:國誠寧矣,遠人來觀。脩義經(jīng)矣,好樂無荒。”《太子晉》很明顯是成文于戰(zhàn)國時期的,故由時間先后來看,《太子晉》用此句蓋即是受《蟋蟀》詩的影響。 整理者注〔八〕:“良士〓:《毛詩》作「良士蹶蹶」。毛傳:「蹶蹶,動而敏于事?!股瞎乓簟笟q」屬心紐月部,「蹶」屬見紐月部,音近可通。”[17]《逸周書·謚法》:“溫良好樂曰良。”其對“良”的解釋也正與《蟋蟀》詩甚合,再結(jié)合前文解析內(nèi)容所提到的《逸周書·謚法》:“好樂怠政曰荒。”和《太子晉》的“好樂無荒”句,則《逸周書》的《太子晉》篇、《謚法》篇與《蟋蟀》詩的關(guān)系當頗密切?!傲际俊币辉~西周金文未見,于先秦文獻始見于《尚書·秦誓》:“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秦誓》篇用詞與《蟋蟀》相近這一情況前文解析內(nèi)容已言,故由此可判斷《蟋蟀》篇的成文時間接近于《秦誓》的成文時間。據(jù)《龍龕手鏡·足部》“蹶”字條,“?”為“蹶”字異體,故安大簡“良士歲歲”可讀如《毛詩》的“良士蹶蹶”?!稜栄拧め屧b》:“蹶,動也。”《爾雅·釋訓》:“蹶蹶,敏也。”至《毛傳》則合并為“動而敏于事”,但比較下文的“瞿瞿”、“浮浮”,則“蹶蹶”當即是疾行貌,《禮記·曲禮》:“衣毋撥,足毋蹶。”鄭玄注:“蹶,行遽貌。”此句當是言“好樂毋荒”宜為良士所行。 ◎(蟋)(蟀)才(在)堂,(歲)矞(遹)亓(其)??(暮)〔九〕。 整理者注〔九〕:“矞亓??:《毛詩》作「歲聿其莫」?!改肌?,亦見于《包山》簡六三、《新蔡》簡甲三二一三?!墩f文·夕部》:「??,寂也。從夕,莫聲?!钩淖帧??」,表示「日暮」之「暮」的專字。”[18]《詩經(jīng)·小雅·小明》:“曷云其還?歲聿云莫?!瓪q聿云莫,采蕭獲菽。”兩言“歲聿云莫”而非“歲聿其莫”,清華簡一《耆夜》:“蟋蟀才席,歲矞員茖。”《文選·傅毅〈舞賦〉》李善注引《毛詩》:“蟋蟀在堂,歲聿云暮,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同書謝混《游西池》李善注引《毛詩》同,《藝文類聚》卷九十七引《毛詩》曰:“蟋蟀在堂,歲聿云暮。”可見《毛詩》另有此句作“云”而非“其”的版本,這一點與《耆夜》篇中《蟋蟀》詩的先秦古本可以相應(yīng)。 今者不樂,日月亓(其)(除)〔一〇〕。 整理者注〔一〇〕:“日月亓:《毛詩》作「日月其除」。「」,左從「余」聲,右半模糊,疑與「」(《包山》簡一二五)為一字?!?/span>」「除」諧聲可通。”[19]前文提到的《詩經(jīng)·小雅·小明》有“昔我往矣,日月方除”句,比較可見,《蟋蟀》的“歲矞亓暮”“日月亓除”句很可能即是對《小明》“歲聿云莫”、“日月方除”的模仿,因此可推知《蟋蟀》詩的成文時間當晚于《小明》,筆者《先秦文獻分期分域研究之二 實詞篇(一)》[20]已分析《小明》篇約成文于春秋前期末段,因此《蟋蟀》詩的成文時間當不早于春秋前期末段。 母(毋)巳(已)大(康),猷(猶)思亓(其)(懼)〔一一〕。 整理者注〔一一〕:“猷思亓:《毛詩》作「職思其居」。「」,亦見于《上博五·三》簡四,「懼」之異體,或直接隸定為「懼」。上古音「懼」屬群紐魚部,「居」屬見紐魚部,音近可通。鄭箋解釋此句云:「又當主思于所居之事?!共蝗绾單淖鳌笐帧刮膹淖猪??!墩f文·心部》:「懼,恐也?!?/span>”[21]雖然“懼”、“居”音近,不過《蟋蟀》篇的“暮”、“除”、“瞿”皆讀為去聲,“懼”也是去聲字,而“居”則為平聲字,因此從用韻方面也可以證明《毛詩》的“居”確如整理者注所言“不如簡文作「懼」文從字順。”清華簡一《耆夜》中的《蟋蟀》詩此句作“母已大康,則終以懼。”同樣韻腳用“懼”字,也說明先秦《蟋蟀》詩原本當是作“懼”而非如《毛詩》作“居”。 好樂母(毋)無(荒),良士【百二】〓(瞿瞿)〔一二〕。 整理者注〔一二〕:“良士〓:《毛詩》作「良士瞿瞿」,毛傳:「瞿瞿然顧禮義也。」「」從「瞿」聲,二字可通?!?/span>」,亦見于《新蔡》簡甲三·一五,或直接隸定為「矍」。”[22]《毛詩》的“瞿”與安大簡的“”蓋皆為“躣”字通假,“躣”字又或作“躩”、“忂”,《楚辭·九辯》:“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蒼龍之躣躣。”舊注:“躣,《釋文》作躩,音同。”洪興祖《補注》:“躣躣,行貌。”《莊子·外篇·山木》:“蹇裳躩步,執(zhí)彈而留之。”《釋文》:“司馬云:疾行也。”《說文·足部》:“躣,行皃?!j,足躩如也。”《說文·彳部》:“忂,行皃。”段玉裁注:“此與足部躣音義同,走部又有??。”訓為行貌、疾行的“躣(躩)”正對應(yīng)于義近的“蹶”、“浮”。 ◎(蟋)(蟀)才(在)堂,(役)車亓(其)休〔一三〕。 整理者注〔一三〕:“車亓休:《毛詩》作「役車其休」?!?/span>」即「役」字。”[23]西周金文未見“役”字,鄭箋:“庶人乘役車。”孔疏:“'庶人乘役車’,《春官·巾車》文也。彼注云:'役車方箱,可載任器以供役?!粍t收納禾稼亦用此車,故役車休息,是農(nóng)功畢,無事也?!毒普a》云:'肇牽車牛,遠服賈用,孝養(yǎng)厥父母?!瘎t庶人之車,冬月亦行。而云'休’者,據(jù)其農(nóng)功既終,載運事畢,故言休耳,不言冬月不行也。”但若考慮到清華簡一《耆夜》和《左傳·襄公十一年》晉侯賜魏絳金石之樂事二者的戰(zhàn)事背景來看,《蟋蟀》詩中的“役車”蓋當是指輜重車,也即稱“役車”只是因為“可載任器以供役。”而非指“收納禾稼亦用此車”者,因此這句詩當也并不是在說“役車休息,是農(nóng)功畢,無事也。” 今者不樂,日月亓(其)滔(慆)〔一四〕。 整理者注〔一四〕:“日月亓滔:《毛詩》作「日月其慆」。毛傳:「慆,過也?!埂柑稀埂笎怪C聲可通?!队衿芬俄n詩》作「陶」,云:「陶,除也?!埂柑铡古c「慆」「滔」,亦音近可通?!柑稀顾飘斪x為「蹈」,《廣雅·釋詁》:「蹈,行也?!?/span>”[24]“滔”本就有行義,故無需另讀為“蹈”,《楚辭·七諫·謬諫》:“年滔滔而自遠兮,壽冉冉而愈衰。”王逸注:“滔滔,行貌。”而“年滔滔”與“日月其滔”正可對觀。又,《太玄·常》:“次七,滔滔往來,有常衰如,克承貞。”范望注:“滔滔,往來貌。”“滔”與“悠”通假,《論語·微子》:“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釋文》:“滔滔,吐刀反,鄭本作悠悠。”而《詩經(jīng)·小雅·黍苗》:“悠悠南行,召伯勞之。”毛傳:“悠悠,行貌。”《楚辭·大招》:“螭龍并流,上下悠悠只。”王逸注:“悠悠,螭龍行貌也。”《文選·左思〈吳都賦〉》:“直沖濤而上瀨,常沛沛以悠悠。”劉逵注:“悠悠,亦行貌。” 母(毋)巳(已)大(康),猷(猶)思亓(其)??(憂)〔一五〕。 整理者注〔一五〕:“猷思亓??:《毛詩》作「職思其憂」。《說文·心部》:「??,愁也。」《夂部》:「憂,和之行也。從夂,??聲?!沟浼嗉佟笐n」為「??」。”[25]本章的“憂”與上章的“懼”所指當皆即第一章的“外”,《左傳·襄公二十七年》:“鄭伯享趙孟于垂隴,子展、伯有、子西、子產(chǎn)、子大叔、二子石從。趙孟曰:'七子從君,以寵武也。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子展賦《草蟲》,趙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之?!匈x《鶉之賁賁》,趙孟曰:'床笫之言不逾閾,況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聞也?!游髻x《黍苗》之四章,趙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產(chǎn)賦《隰?!?,趙孟曰:'武請受其卒章?!哟笫遒x《野有蔓草》,趙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賦《蟋蟀》,趙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珜O段賦《桑扈》,趙孟曰:'匪交匪敖’,福將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辭福祿,得乎?’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將為戮矣!詩以言志,志誣其上,而公怨之,以為賓榮,其能久乎?幸而后亡?!逑蛟唬?然。已侈!所謂不及五稔者,夫子之謂矣。’文子曰:'其余皆數(shù)世之主也。子展其后亡者也,在上不忘降。印氏其次也,樂而不荒。樂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由記述內(nèi)容來看,這段故事中趙武對各詩篇的接受度是有相當?shù)牡倪x擇性的,子展賦《草蟲》,趙武謙以自己不敢當《草蟲》詩中的“君子”,所以言“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之”,可見《草蟲》詩中“君子”即指國君。子產(chǎn)賦《隰?!范w武只受卒章,也是婉拒了《隰?!非懊娣Q及“君子”的各章,同樣證明這一點。當印段賦《蟋蟀》時,趙武則明確地稱贊為“保家之主也”,說明在這段故事中的趙武觀念里,《蟋蟀》是卿大夫自儆的作品而非刺君的作品,明顯與《毛傳》言《蟋蟀》“刺晉僖公也”不合。卿大夫以家為內(nèi),因此“外”當是指家外,故《毛傳》:“外,禮樂之外。”的解釋明確不確,鄭箋云:“外謂國外至四境。”雖然理解上較《毛傳》為優(yōu),但顯然仍不能完全與趙武所言“保家之主也”相合。 好樂母(毋)無(荒),良士浮〓(浮?。惨涣场?/span> 整理者注〔一六〕:“良士浮〓:《毛詩》作「良士休休」。毛傳:「休休,樂道之心。」上古音「浮」屬并紐幽部,「休」屬曉紐幽部?!睹姟贰感菪荨古c上章「役車其休」犯重韻,似不如簡文作「浮浮」為優(yōu)?!冻o·九章·抽思》:「悲秋風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王逸注:「浮浮,行貌?!?/span>”[26]由安大簡作“浮”來看,先秦《蟋蟀》詩原本蓋是作“良士孚孚”,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十七:“孚出,又作?,同芳務(wù)反。孚,疾也,《廣雅》:'?,行者也?!存?,又作?,同芳務(wù)反。孚,疾也,《廣雅》:'?,行也?!?/span>”同書卷三十四:“未孚,字書作?,同芳務(wù)反?!抖Y》云:'無?往’,鄭玄注云:'?,疾也?!稄V雅》云:'?,行也?!?/span>”同書卷九十:“迺?……下音赴,《蒼頡篇》:'奔也?!c赴字義同。”是“孚”或作“?”,《廣雅·釋詁一》:“?,行也。”王念孫《疏證》:“?者,《說文》:'赴,趨也?!?毚,疾也?!队衿罚??,疾也,及期也。亦作赴?!侗娊?jīng)音義》卷八引《少儀》'無?往’,今本'?’作'報’,鄭注云:'報,讀為赴疾之赴。’'?’、'赴’、'毚’、'報’并通。”安大簡讀“孚”為“浮”,而《毛詩》的“休”蓋是“孚”先被讀為“?!倍笥炚`為“休”,《說文·爪部》:“孚,卵孚也。從爪從子。一曰信也。??,古文孚從??。??,古文??。”《說文·人部》:“保,養(yǎng)也。從人,從??省。??,古文孚。??,古文??。??,古文??不省。”郭店楚簡《老子》乙篇簡十五“保”字作“”,就與隸書“休”字非常相近,《詩三家義集疏》卷八:“魯說曰:'瞿瞿、休休,儉也。’……'瞿瞿’至'儉也’,《釋訓》文,魯說也?!犊资琛芬钛苍唬?皆良士顧禮節(jié)之儉也?!读信こ影l(fā)母傳》:'《詩》云:'好樂無荒,良士休休?!圆皇Ш鸵??!皇Ш停嗉磳捲R?。”可見《毛詩》作“休休”很可能即源自《魯詩》或某個與《魯詩》非常接近的西漢《詩經(jīng)》版本。而“?!庇灋椤靶荨笔请`書化后才會產(chǎn)生的訛誤,故于此也可見《毛詩》顯非先秦古文本。 [1]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39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2] 中國先秦史網(wǎng)站:https://www./2011/10/01/197,2011年10月1日。 [3] 中國先秦史網(wǎng)站:https://www./2016/07/03/345,2016年7月3日。 [4] 中國先秦史網(wǎng)站:https://www./2021/12/04/3488/,2021年12月4日。 [5]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39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6] 《中國古代歷法》第198頁,北京:中國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08年3月。 [7]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39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8]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39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9]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39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10] 《戰(zhàn)國古文字典》第959頁,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9月。 [11]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39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12] 中國先秦史網(wǎng)站:https://www./2021/04/19/2951/,2021年4月19日。 [13] 中國先秦史網(wǎng)站:http://www./2016/07/03/345,2016年7月3日。 [14]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39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15] 中國先秦史網(wǎng)站:http://www./2011/01/01/247,2011年1月1日。 [16]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39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17]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40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18]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40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19]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40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20] 中國先秦史網(wǎng)站:http://www./2016/07/03/345,2016年7月3日。 [21]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40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22]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40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23]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40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24]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40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25]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40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26]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第140頁,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8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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