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聶橋

《紅樓夢》中，賈寶玉性格乖張，常常是語出驚人。這不，在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yī)亂用虎狼藥》中就說出一段讓人摸不著頭腦了瘋話來。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yī)亂用虎狼藥

“我和你們一比，我就如那野墳圈子里長的幾十年的一棵老楊樹，你們就如秋天蕓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連我禁不起的藥，你們?nèi)绾谓闷稹?”麝月等笑道：“野墳里只有楊樹不成？難道就沒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楊樹，那么大笨樹，葉子只一點子，沒一絲風，他也是亂響。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寶玉笑道：“松柏不敢比。連孔子都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芍@兩件東西高雅，不怕羞臊 地才拿他混比呢?！?/p>

野墳圈子老楊樹

把女孩子比做白海棠無可非議，但把自己比作野墳圈子里的一棵老楊樹，就讓人難以理解了。放眼中國文學史并無墳前種植楊樹的先例，標配應該是四季常青的松柏才對。賈寶玉再不堪，也不會如此作踐自己呀，一棵老楊樹，還得是野墳里生長的。不但麝月等嫌他“下流”，就連整理出版《紅樓夢》的程偉元都看不下去了，在程甲本里直接將賈寶玉也歸入了白海棠一類：

寶玉喜道：“這才是女孩兒們的藥。雖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nèi)里飲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等狼虎藥。我和你們就如秋天蕓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似的，我禁不起的藥，你們?nèi)绾谓?jīng)得起？比如人家墳里的大楊樹，看著枝葉茂盛，卻是空心子的?！摈暝滦Φ溃骸耙皦炛挥袟顦?，難道就沒有松柏不成？最討人嫌的是楊樹，那么大樹，只一點子葉子，沒一點風兒他也是亂響，你要偏比他，你也太下流了?！?/p>

這樣雖然是能稍微減輕點寶玉的“下流”，但卻極大地降低了原著的藝術(shù)魅力，因為這棵野墳里的老楊樹有著很深的文化含義。對于這個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問題，在土默熱、姬健康和聶橋三位致力研究《紅樓夢》與《長生殿》血緣關(guān)系的人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因為，有關(guān)野墳里的這棵老楊樹在《長生殿》里被 交代得是清清楚楚，老楊樹背后的故事也是一目了然：

無論從《長恨歌》還是《長生殿》看，楊玉環(huán)都是被埋葬在一座野墳里的：“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由于楊玉環(huán)是在逃難途中遇難，唐明皇 自顧不暇，也沒有條件厚葬愛妃，只能是在馬嵬坡找了一塊地草草掩埋了楊貴妃，甚至連棺木都沒能備下：

（丑）倉卒之間，怎生整備棺??？（生）也罷，權(quán)將錦褥包裹。須要埋好記明，以待日后改葬。（《埋玉》）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盡管是被埋在野墳中，但唐明皇卻要求做好標記。而這個標記不是別的,正是墳前的一棵老楊樹，在《改葬》一出，當楊妃墳中并沒有楊妃的玉骨，唐明皇與高力士間有一段關(guān)于老楊樹的對話：

高力士，你敢記差了么？（丑）奴婢當日，曾削楊樹半邊，題字為記。如何得差。

楊玉環(huán)死后也正是憑借著楊樹上的字跡在寒煙遍地蔓草 叢中的大野地里找到了她自己的墳墓：

【北沽美酒帶太平令】（旦行上）度寒煙蔓草坡，行一步一延俄。（看介）呀，這樹上寫的有字，待我看來。（作念科）貴妃楊娘娘葬此。（作悲科）原來把我就埋在此處了。唉，玉環(huán)，玉環(huán)?。ㄆ疲┲贿@冷土荒堆樹半棵，便是娉婷裊娜，落來的好巢窩。

在《長生殿》中，楊玉環(huán)在老楊樹下抒發(fā)完情感。唐明皇又在《改葬》一出里，在老楊樹下演繹出另一出傳奇。

看到了老楊樹，就猶如見到愛妃，唐明皇悲憤萬分：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容空死處?！保ǖ浇椋ǔ螅﹩⑷f歲爺，這白楊樹下，就是娘娘埋葬之處了。（生）你看蔓草春深，悲風日薄。妃子，妃子，兀的不痛殺寡人也。（哭介）號呼，叫聲聲魂在無？欷歔，哭哀哀淚漸枯。

然而，正當唐明皇認定楊樹下會挖出楊貴妃的玉體之時，卻出現(xiàn)另外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水紅花】向高岡一謎下鍬鋤，認當初，白楊一樹。怕香銷翠冷伴蚍蜉，粉肌枯，玉容難睹。（眾驚介）掘下三尺，只有一個空穴，并不見娘娘玉體！早難道為云為雨，飛去影都無，但只有芳香四散襲人裾也羅。

芳香四散襲人裾

楊樹下不見了娘娘的玉體，只有當初在楊貴妃生日上唐明皇送給楊貴妃的一個八寶錦香囊。而這個香囊正是第三十七出《尸解》中，楊玉環(huán)成仙后特意留給唐明皇的信物，意在告訴唐明皇：我還在，去找我。而這一切，在《長生殿》中最終成為了現(xiàn)實。

大家看到了嗎，這棵野墳上的老楊樹在李楊的愛情傳奇中起到了多么重要的作用了。這也讓我們看到賈寶玉自比野墳上的老楊樹的合理性。賈寶玉把自己比作野墳上的老楊樹，把女兒們比作盛開的海棠是緊密相關(guān)的，我們已經(jīng)清楚這棵老樹源自《長生殿》中的楊妃之墳，而海棠的象征人物正是“海棠春睡”之典所指的楊貴妃。賈寶玉把女兒們比作楊妃而自己甘愿作楊妃墳上的那棵老楊樹，反映出了《紅樓夢》作者作為楊妃保護神的意愿有多么強烈。而具有這一情結(jié)的只能是創(chuàng)作了《長生殿》的癡情情種洪昇，他以老楊樹形象出現(xiàn)不但是要守護楊妃之魂，更是要守護《長生殿》之魂。

外一篇：野墳前的老楊樹探源

洪昇《長生殿》中楊妃荒墳上的那棵老楊樹是有明確的創(chuàng)作原型的，宋代樂史的《楊太真外傳》就記載了一棵野墳前的老楊樹：

是時虢國夫人先至陳倉之官店。國忠誅問至，縣令薛景仙率吏人追之。走入竹林下，以為賊軍至，虢國先殺其男徽，次殺其女。國忠妻裴柔曰：“娘子何不惜我方便乎？”遂并其女刺殺之。已而自刎，不死。載于獄中，猶問人曰：“國家乎？賊乎？”獄吏曰：“互有之?！毖浜矶?。遂并坎于東郭十余步道北楊樹下。

虢國夫人為楊貴妃的三姐，也是《長恨歌》中“姊妹弟兄 皆列土”中的一員，雖說虢國夫人在歷史上名聲并不好，但虢國夫人赴死之壯烈絕對是為她一生留下輝煌的一筆。洪昇把姐姐墳前的老楊樹移植到了妹妹楊玉環(huán)的墳前，也確有紀念在國難中慘死的虢國夫人之意。

說到這，又會有人吐槽了，虢國夫人在歷史上是一個性格驕縱、生活放縱的壞女人，洪昇憑什么為她樹碑立傳？似乎也會為惡意攻擊洪昇的人提供依據(jù)。這一切，均是對洪昇及其《長生殿》沒有深刻理解的結(jié)果。

首先，我們要明確一點，《長生殿》不是史書而是一部文學作品，它所塑造的文學形象不必完全按照歷史記載。在《長生殿》中，洪昇擯棄了野史中關(guān)于楊妃的各種穢事，將一個清純的愛情女神形象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作為歷史上口碑極差的虢國夫人，洪昇為了塑造楊妃的需要，同樣對其進行了深度漂白。比如史傳虢國夫人與唐明皇不清不白，但《長生殿》中虢國夫人面對唐明皇拋來的橄欖枝，卻表現(xiàn)出了深明大義，為了妹妹為了家族，婉拒唐明皇，與姐妹們一起化解了一場危及楊貴妃地位的危機。尤其是在楊妃死后在陰間與虢國相見的一幕，把虢國的亡靈送入“枉死城”，這也是對虢國夫人壯烈赴死的充分肯定。正是洪昇由于對楊玉環(huán)的熱愛的同時把情感傾注于虢國夫人之上。所以，在創(chuàng)作《長生殿》中他才會將虢國夫人墳上的那棵老楊樹移植到楊貴妃的墳上。以老楊樹悼念馬嵬兵變中殞身的楊玉環(huán)，以老楊樹致意在東郭壯烈赴死的虢國夫人。

大家不要以為洪昇《長生殿》以帝王妃子的愛情情懷為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什么“屋檐”；更不要認為漂白了虢國夫人就是什么大過?！堕L生殿》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空前絕后的愛情傳奇將永載史冊。讓我們記住那棵野墳圈子上的老楊樹。記住楊玉環(huán)的愛情傳奇，記住虢國夫人在面對死亡時的無畏。老楊樹，請你為這一切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