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1970年，小時候住紅橋。紅橋離四塊玉不遠。據(jù)傳說明朝永樂年間修建天地壇（今天壇），剩下了四塊漢白玉就放在了天壇東門以外，后來人們就稱此地為四塊玉。
據(jù)說這四塊玉石還跟克林德碑有關。那這克林德是誰呢？克林德是德國人，1899年任德國駐華公使。1900年6月，清政府因聯(lián)軍攻陷大沽對外宣戰(zhàn)，由總理衙門照會各國駐華使節(jié)在24小時內離京。克林德乘轎前往總理衙門會晤，途經(jīng)東單牌樓時與清兵發(fā)生沖突，被神機營兵士開槍打死。事后清政府依從德國的無理要求，于1901年在克林德被害處建立碑坊，為侵略者“滌垢雪侮”。建造碑坊需要石料，有人就想起了廢棄在天壇東門外的四塊玉石。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德國戰(zhàn)敗，中國政府在1919年將牌坊遷往中央公園（現(xiàn)中山公園）內，改名為“公理戰(zhàn)勝”牌坊。
1952年，“亞洲及太平洋區(qū)域和平友好會議”確定將它改為“保衛(wèi)和平”石牌坊。這石牌坊還在，到底是不是用那四塊玉做的，我們不得而知。還有一種說法，說從前此地有一口井，井圈是用白玉石做的，久而久之，井圈被井繩勒出了對稱的四道溝兒，人們就管這兒叫四塊玉了。說到四塊玉必須提到的是東四塊玉浴池，從東大地街南口東行右拐即到。浴池就在體育館西路路西，就是現(xiàn)在匯興居炒肝的這個樓。以前一層是浴池，樓上是旅店。小時候沒啥可玩的，男孩子都玩過拍煙盒。煙盒就是軟包香煙的外包裝，把煙盒疊成口香糖大小的細長條兒，比賽的雙方或者多方要依據(jù)本人所出的煙盒數(shù)量與檔次來決出誰首輪操作。那時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外地煙盒比本地煙盒“大”，越罕見的煙盒越“大”。所以我們經(jīng)常關顧樓上旅店的垃圾箱，在那兒淘換了不少外地煙盒。說起拍煙盒就讓我想起來小時候玩的另一種游戲--——“Dei(一聲)Tai（三聲）”。恕我不知道該用哪兩個漢字。關于老北京游戲的文章我看過不少，但很少人提及這個。是因為這個游戲只在南城盛行，而未波及全北京？這個問題我不得而知。
所說的這個游戲的大致是這樣玩兒的：二人參賽，比賽用具是接近長方體的木塊兒，甲將木塊兒置于平地（遠端畫線），乙將自己的木塊兒拋出，使之撞擊甲木塊兒的一端，并將其撞擊過線，而乙的木塊兒不得過線，乙贏，甲的木塊兒歸乙所有。想必經(jīng)我一說很多人都會想起這個游戲吧。據(jù)李忠義老師講，按兒時玩耍情況來判斷，寫作“得柴”比較貼切。咱們書歸正傳，說說浴池吧。進浴池大門兒經(jīng)過一段不長的樓道就來到了賣票的窗口，窗口有點高，只留著一個小圓窟窿兒。那時洗澡和理發(fā)的費用都是兩毛六，單位發(fā)的澡票也可以理發(fā)用。洗澡的票是一張電影票大小薄薄的粉紙，賣票的地方還賣洗頭膏，洗頭膏夠一人一次使用，粉色的洗頭膏放在透明的小塑料袋里。這洗頭膏賣多少錢我可沒記住，應該不會超過一毛錢，沒記住價格的原因是因為我就沒買過，那時用洗頭膏是比較奢侈的事兒，我洗頭都用胰子（肥皂）。別說，有一回我在浴池里撿了人家用剩下的一個底兒，用洗頭膏洗過的頭發(fā)就是滑溜兒，還有香味兒。拿著澡票奔里走，掀起已經(jīng)辨不清顏色的、寫著“男部”的簾子，這就進入男浴池了。整個男部接近正方形，洗澡堂子貼后山墻居中，床鋪呈凹字形圍在澡堂子的外面。男部都是大木床，床頭連著放衣服的高柜子，木床一側的床幫是大波浪形，床鋪兩兩相對自成區(qū)域，兩張床的床頭有木桌相連。
床鋪區(qū)域的緊里頭兒是剃頭的，連洗澡再剃頭肯定是再舒服不過了。對了！那會兒浴池還有洗衣服務，您要是講究人兒，脫下的臟衣服交給服務員送洗，洗完澡就可以穿上干凈的衣服走人了。另外浴池還代賣蒸餾水。那會兒洗澡什么都不用自帶，趿拉板兒（拖鞋）、手巾、胰子、搓腳石都是公用的。搓腳石也叫浮石，很輕，放在水里能飄著。搓腳石呈深色，被大家用的相當圓滾，一般都是大人用，尤其是老頭兒的最愛，用它可以磨去腳后跟兒的死皮。那會兒的人不像今天這么膈應別人，公共的東西大家都用的很好。洗澡出來大家都會到保溫桶里拿熱手巾擦臉，但小孩不喜歡用，覺得太燙。這些浴池的公用物品也誕生了幾句俏皮話：例如澡堂子的趿拉板兒——沒大沒小；澡堂子的手巾——沒上沒下。后來聽一位叔叔說他們小時候去洗澡，逮著胰子玩命地使，得把洗澡的錢賺回來。推開浴池的門，頓覺霧氣繚繞，第一個感覺就是喘不過氣來，這也是我小時候不愛洗澡的原因。泡澡的池子分三四個，水溫越高的越小，越靠里，最熱的池子是一個小窄條兒，洗澡水冒著熱氣。一般只能看到一兩個老頭兒在里邊泡著，他們把手巾疊成方塊兒墊在后脖梗子那兒，腦袋枕在池子的臺兒上，四腳八叉地泡在水里，泡舒服了還得唱上兩口京戲，悠然自得的勁頭兒那叫一個美。泡完澡從浴池出來全身燙得通紅。池子的周圍分布著淋浴和洗臉池子，池子的旁邊有一張貼著瓷磚的小床，這是供搓澡用的。當年搓澡和洗澡同價，交費后會給您一個小竹牌兒，竹牌兒上有號碼兒，您得把竹牌兒掛在浴池墻上的一塊木板上，然后就在大池里悶著，支楞著耳朵等著叫號。那會兒搓澡巾還沒有誕生，搓澡全憑一條手巾。搓澡工就像指揮官，他一般不怎么說話，您只要隨著他的勁頭兒翻滾舒展即可——身子在小床上翻個個兒，四肢時不時地屈伸，輕輕幾下就會出現(xiàn)泥卷兒，從腦門兒到腳后跟兒都給您搓干凈嘍。搓完全身之后，搓澡工會用一個大木斗兒在池子里取水，然后潑在搓澡人的身上，一身的泥卷兒瞬間被沖走，整個人都顯得白了不少。搓澡工在搓澡的間隙會改變手巾的受力位置，重新把手巾綁縛在手上之前，會抖動手巾并發(fā)出“啪啪”的聲音，特別清脆。現(xiàn)在想起來都不好意思，那會兒誰要是一周洗一次澡那真是忒干凈的人兒，一個月洗一個澡的大有人在。有的家里孩子多，大人上班忙根本顧不上，男孩子一冬天也不洗澡，開春去洗澡都見不得人——胳膊肘兒和胳棱瓣兒（膝蓋）都是皴兒。那就得在家先弄點兒熱水把大皴兒洗下去，然后再去浴池精洗。當時洗澡可有點兒社交的意思，洗澡的都是附近的街坊，洗個澡碰不見個熟人都不正常，碰見熟人就邊泡邊聊。浴池也有?？?，有幾個老爺子幾乎天天來泡澡堂子，他們拿洗澡當活兒干了。泡澡堂子的老爺子一般都有固定的床位，一方面是和服務員打得爛熟，另一方面他們來得早，來了先洗頭遍水，等浴池上人了，他們都躺在床上補覺了。一覺醒來要壺茶水，就著自帶的點心或別的吃食開始侃大山了。幾位老爺子幾乎天天見面還天天有的聊，有時服務員不忙了也會過來湊湊熱鬧。
不愛聊天了就下象棋或者打撲克，一般下象棋的時候居多。下象棋用手可是他們嘴里都不閑著，不時擠兌調侃對方，如果對方心急，下棋就亂了方寸，那就必輸無疑。俗話說觀棋不語，可看棋的永遠比下棋的高明，說起來頭頭是道，但凡坐在棋盤旁邊正式開練，也立馬暈菜。
小時候跟著姥爺或者爸爸去洗澡，一進門服務員就會熱情地和大人打招呼。我那會兒特別納悶兒，以為大人和服務員認識，后來據(jù)我觀察，服務員都會主動和客人打招呼，真有點兒以前飯館子里堂倌的勁兒。后來小學高年級了就和同學去洗澡，一塊兒堆兒洗過澡的有邢萬勇、李衛(wèi)東、李海濤、徐寶權、楊玉和。邢萬勇是我們班里的帶頭大哥，一起玩的時候主意都是他出。那回我們去洗澡，他拿五分鋼镚兒扔進池子里看誰先撿到，幾個同學噼里啪啦地在水里翻騰，有時還得扎個猛子，稍有不慎也喝過一兩口洗澡水，那會兒真不知道什么叫臟，什么叫討人嫌。等到禮拜天（那會兒一周只休息一天）或春節(jié)之前，洗澡的人特別多，您要是來的鐘點兒不對就得“脫筐兒”——床鋪不夠用了就給您一個大竹筐，把衣服都脫在筐里，最后把兩只鞋扣在衣服的最上邊。趕上“脫筐兒”誰都一臉的不樂意，不樂意也沒轍，您要有功夫就等著。盛衣服的筐就放在走道兒的中間，也不會丟什么東西，可話有說回來了，那會兒也沒啥可偷的，甭說身上了，就連家里把收音機鎖進大衣柜也就萬事大吉了。浴池里修腳的也是一景兒，修腳師傅背著一個木箱子，木箱是工具箱兼工作臺，木箱上還有一只可以調節(jié)角度的工作燈，修腳師傅工作時全神貫注，簡直就像藝術家一樣。浴池的剪子也很有特點，浴池里剪指甲都用剪子，剪子用細鐵鏈拴在一個工字形的木架子上，木架子和床鋪差不多高，大家用起來很方便。
后來改革開放了，進城做小買賣的農(nóng)民多了起來，他們住宿成了問題。北京的許多浴池都增加了夜間住宿的業(yè)務，東四塊玉浴池也不例外，白天的自行車存車處晚上都停著后衣架帶有大筐的加重自行車。浴池的夜間住宿很便宜，好像也就兩三塊錢，住宿還可以用大池子里的剩水免費洗澡，在當時很受歡迎。說了半天澡堂子，年紀小的朋友肯定沒有經(jīng)歷，這不要緊，從網(wǎng)上搜一下電影《洗澡》，一準兒會把你帶入我們曾經(jīng)的年代。北京的地熱資源很豐富，在磁器口附近的欖桿市就有一處溫泉浴池。在兩廣路沒有擴寬之前，溫泉浴池就在磁器口路口東南角迤東的地方。小時候特別想去溫泉洗個澡，可大人說去溫泉洗澡都是得皮膚病的，后才才知是大人的誤導，但最終我也沒去過。據(jù)說路過溫泉浴池門口都能聞到硫磺味兒。再后來就是跟著三舅去他們單位“蹭澡”，三舅在單位人緣極好，別人帶家屬洗澡都要票兒，三舅和看門的人說一聲就我能進去。單位浴池比較簡陋，沒有大池子，只有淋浴。脫了衣服就掛在墻上的鐵鉤上，穿衣服就在長椅子上。到了八十年代初，我家就搬樓房了。樓房的衛(wèi)生間有一套虹吸式淋浴設備，這設備其實非常簡單，就是自來水管中間加了一個裝置，這裝置伸出一條橡膠管，那橡膠管插入熱水的大壺里，開啟淋浴噴頭的閥門，這裝置就能把冷熱水混合。自從搬進樓房就很少去外面洗澡了，上高中時和同學陳勇去過他家附近的東花市浴池洗過幾回。九十年代初我就到酒店上班了，員工洗澡非常方便，更衣室連著浴室，每天全天候開放，有時上班前和下班后都洗。2000年以后，我曾到一個機關單位幫忙，這里洗澡按男女分一三五和二四六。有一天我趁午休直奔浴室，都快到浴室門口了我才想起來今天是女同事洗澡，我趕緊撒丫子就往回跑，生怕被熟人看見。如今洗澡已成家常便飯，有很多人不洗澡不出門。家里的浴室也都溫馨舒適，有生活熱水、電熱水器，燃氣熱水器等多種供熱水方式；淋浴房、浴缸、按摩浴缸、淋浴墻更是五花八門，生活富裕的人家還會在家里安個小桑拿浴房。
過去去洗澡堂子洗澡是平民百姓享受之事，如同過去到戲園子聽戲一樣。而如今，泡溫泉、進洗浴中心已不再屬于平民之消費了，到大戲院看戲普通百姓也是望塵莫及。我最怕寫文章的結尾了，總覺得不夠深刻不夠升華，先前把這篇文章的稿子發(fā)給宋守潭老師，讓宋老師給文章的結尾提出建議。宋老師在微信里只給我回了七個字，這是蘇軾一首詞中的最后一句——人間有味是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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