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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僴與文天祥 ——上海兩千年人物考(九)

 金錢河南山牧童 2021-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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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僴與文天祥

——上海兩千年人物考(九)

 作者:郭泉真 日期:2021-12-12

文天祥像。選自《歷代名人繡像選》。

(1/2)

■本報首席記者 郭泉真

文天祥來過上海?

不但來過,而且那句著名的“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就寫在今崇明島附近,寫在他由此進(jìn)入今上海地域開始“上海之旅”時。

《過零丁洋》,是后來在南方被俘后寫下的。《正氣歌》,是再后來在北方囚室里寫下的。而這句與《指南錄》同名的“指南”誓言,寫在他人身自由時——而且當(dāng)時,他的皇帝都已率百官正式投降了,他的大軍也竟然早被自己的朝廷解散了,他自己剛剛九死一生逃出生天,元人又剛許諾他為元朝丞相……

客觀上看,這或許是他一生最有理由放棄、最有可能自保、最考驗內(nèi)心抉擇的時候了。

他來到的,又正是宋末、元末時期人們紛紛逃此避難的今上海地域。

然而,就在平生第一次見到的大江大海水天壯闊中,文天祥寫下“不肯休”的誓言,邁出不回頭的一步——

經(jīng)今上海崇明東灘、橫沙島東面海域、鮮花港與上海天文館附近、東海大橋、洋山深水港等區(qū)域一路乘船南下,文天祥在每天最早迎接太陽的今上海東部,劃出一道弧線,走上此生最遠(yuǎn)的航程,走向心中最好的自己。

這位其實長期不被待見的孤勇者,在“雪崩”的至暗時刻,不顧一切奔赴。

上海,見證過文天祥最堅定的樣子。

【一】

在上海的日子里,文天祥是喜悅的。

他自己在《指南錄·自序》回憶,當(dāng)時得知南方還有益王、廣王在抵抗,于是“狼狽憔悴之余,喜不自制”。

這是《指南錄》《指南后錄》乃至整部《文山先生全集》,都少見的四個字——“喜不自制”。在上海的日子里,文天祥內(nèi)心充滿著熱切與希望。

緊接著他又說:“意者,天之所以窮餓困乏而拂亂之者,其將有所俟乎?”

這是想起了孟子“行拂亂其所為”那段名言。

他還在這時的《蘇州洋》一詩寫道:“便如伍子當(dāng)年苦,只少行頭寶劍裝?!?br>
查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可見:蘇州洋,即今上海東南海域,在杭州灣東、舟山北。1288年刊行的《至元嘉禾志》距文天祥1275年此行13年,志中有《蘇州洋》一詩,標(biāo)題后明確寫道:“南舶欲入華亭者,必放蘇州洋?!?br>
伍子,伍子胥。

在上海的日子里,文天祥用孟子名言與伍子胥事跡激勵自己,為自己為家國打氣,充滿著“有所俟”的期待與信心。

還有蘇東坡。

早幾天的《出?!芬辉娎?,文天祥寫道:“我愛東坡南海句,茲游奇絕冠平生?!?br>
“茲游奇絕冠平生”,是蘇東坡終于結(jié)束放逐,從天涯海角的海南回來時寫下的名句。值得注意的,是原詩里這句的前一句——“九死南荒吾不恨”。

“不恨”,是因為一心為公。近兩百年后,另一片大海,文天祥與蘇東坡心意相通。

從丁功誼、李仁生所著《文天祥年譜》可知,文天祥的《紀(jì)年錄》及《指南錄》眾多詩句記述顯示:他在1275年這趟“指南”航行,“二十八日”在今南通啟東東南部,經(jīng)今崇明島過滬后,“三十日,至臺州境”,“四月初八”抵溫州。

在上海的兩三天,文天祥是高興的、樂觀的、懷著信心與期待的,也是自強(qiáng)不息的。

他不是傻樂。他深知前途艱險。他用來和自己對話的,是一位又一位前賢。

從孟子、伍子胥、蘇東坡到文天祥,中華文化一脈,在上海這片海域的波濤涌動里生生不息。

就在他西邊不遠(yuǎn)處,今上海松江一棵古樟樹下,他一位老戰(zhàn)友趙孟僴后來臨終慷慨陳詞:“王室之懿,文山之客。持此寸心,千古忠赤?!?br>
同樣是一種心意相通。

本文,正源于前一篇“上海兩千年人物考(八)”刊發(fā)后,因文中講到趙孟僴與文天祥,引起于漪老師一次來電。

【二】

于漪老師來電專為文章“跳出純歷史純藝術(shù),寫出氣節(jié)與精神”。她好奇文中說趙孟僴“少游謝南齋、(歐)陽巽齋、劉須溪、朱約山諸公之門”,后三位恰好都與文天祥早年求學(xué)生涯息息相關(guān)。她關(guān)注“是怎樣的老師與教育,教出了這樣的學(xué)生”。

一番勉勵點撥,正與記者一個存疑相關(guān)。

趙孟僴是今浙江臺州黃巖人,那三位和文天祥都是今江西吉安人,教學(xué)地點也都在今吉安,尤其第三位朱約山“倡捐建”的侯城書院,位于“廬陵縣儒行鄉(xiāng)”,離文天祥出生地“廬陵縣淳化鄉(xiāng)”僅百多里——難道趙孟僴幼時也在那?

三個月深挖趙孟僴與文天祥畢生交集,意外地看見了文天祥與今上海的獨特交集。

上海,以東邊的海天遼闊庇護(hù)文天祥南下,以西邊的九峰三泖呵護(hù)趙孟僴終老,讓因兵敗而失聯(lián)至死未見的兩人,得以在同一片土地的銘記中,擁有了某種意義上的“永不失聯(lián)”。

得知文天祥被殺,遠(yuǎn)在上海的趙孟僴寫文遙祭,《松江府志》說他“涕泗橫流”,《嘉興府志》說他“慟絕復(fù)蘇”。

初見趙孟僴,文天祥“奇之”,驚嘆“瑚璉器也”。瑚璉,古代宗廟中盛黍稷的禮器,用以比喻人有立朝執(zhí)政的才能。

相比人生若只如初見,他們更令人感嘆的,是此后二十年兩人“窮且益堅”、都至死“不墜”的——

心志如初。

【三】

當(dāng)時,記者無法回答于漪老師。最好能知道趙孟僴人生詳情,最好能有他的傳。

偶然查見,他那十六字的“臨終口占”,被《全宋詩》收錄了。找到專業(yè)版本第六十八冊第43126頁,“趙孟僴”名下有一句話:“明萬歷《黃巖縣志》卷六有傳?!?br>
找到中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據(jù)明萬歷刻本影印”的萬歷《黃巖縣志》書名下,也有一句話:“七卷,存四卷?!贝娴氖恰熬硪恢了摹?。

黃巖當(dāng)?shù)貢粫惺裁淳€索?

在報社同仁請臺州市有關(guān)方面熱心幫助下,記者很快聯(lián)系上臺州趙氏文化研究會會長趙家寶。得知來意,16分鐘后,他便發(fā)來請人剛剛拍下的照片,拍的是一頁族譜,上面從“孟僴”到他的父親“與禾全”及他的祖父“?!?,一一赫然在目。

還有子“由顯”——趙孟僴有后代。

提供照片的臺州趙氏文化研究會黃巖分會會長趙文喜告訴記者,早年別處族人修新譜時,他收藏了早年殘本。

從他發(fā)來的《黃巖西橋趙氏宗譜》兩篇“原序”可見:宋太祖“六世孫”趙子英,南宋初年任“黃巖縣丞”,“遂家于西橋”,從此成為西橋趙氏始祖。

查媒體報道可見:2016年黃巖村民無意中挖出一南宋古墓,經(jīng)考證為“宋太祖七世孫趙伯澐”之墓。墓內(nèi)絲綢文物被稱為“宋服之冠”。

趙子英,趙匡胤次子燕王趙德昭后代。由此可知,趙孟僴與趙孟頫從血緣上不算很親近。后者是趙匡胤四子秦王趙德芳后代,他們只是共一個宋朝開國皇帝,同為十一世孫(按子為一世孫計,如“六世孫”趙子英、“七世孫”趙伯澐)。

從“原序”還可知,此譜“始修于”明“萬歷乙巳”即1605年,趙文喜手上是清“光緒壬辰”即1896年之后版本。譜中,關(guān)于趙孟僴再無其他信息,倒是為他祖父寫了幾句,其中一句是“至元十三年丙子避兵沙步死于難”。

至元十三年?

正是元軍攻陷南宋都城臨安(今杭州),謝太后與宋恭帝率百官投降,文天祥經(jīng)上海南下的1276年這一年。沙步,不知是否為今臺州市黃巖區(qū)“沙埠”鎮(zhèn)。

祖父“死于難”之年,趙孟僴剛剛與文天祥在平江府(今蘇州)因兵敗分離。家國俱破。

【四】

追考至此難再往前。

突破口,最終在趙孟僴生年。

記者寫作上篇稿件時,見明代朱國禎在《涌幢小品》寫過六個字:趙孟僴“年十七,及胄舉”。

明代陳繼儒的《本一禪院志敘》則記載:趙孟僴“七十余坐化”。

再反復(fù)查看整本崇禎《松江府志》,發(fā)現(xiàn)“楊維楨記略”一文還有四個字:“延祐昌寂”。

延祐,元仁宗年號,1314年至1320年。寂,圓寂。昌,趙孟僴又名“汝昌”“順昌”,人稱“昌公”。

就此,倒推“七十余”年,趙孟僴應(yīng)出生在1250年之前(按出生即一歲計)。

趙孟頫比他小,生于1254年,對上了。

文天祥生于1236年,兩人誰大?

還得縮小范圍。

終于,在網(wǎng)上搜見《臺州府志》,其中記載“景定二年孟僴年十七”。雖然按圖索驥查喻長霖等編纂的《臺州府志》影印本未見,但網(wǎng)文這句后寫著——《本一禪院志》。

查上海圖書館藏書目錄,一本《中國地方志集成·寺觀志專輯》里,第一冊第九部正是。

這是最后的希望了。

靜心等候調(diào)閱,九天后拿到手,翻開:明崇禎四年刻本、釋大玄輯的這本《本一禪院志》里,“本一禪院開山第一世 月麓禪師”傳中,明確寫著“景定辛酉時年十七”。

“景定辛酉”,正是“景定二年”,即1261年。

由此倒推,趙孟僴生于1245年,比文天祥小九歲,比趙孟頫大九歲。巧。

志中接下來一句還是驚喜:“應(yīng)胄舉選赴南宮,得游謝南齋、歐陽巽齋、劉須溪、朱約山諸公之門?!辈坏∽C了陳繼儒那句“少游謝南齋、(歐)陽巽齋、劉須溪、朱約山諸公之門”,更多了一句破解趙孟僴與文天祥交集之謎的關(guān)鍵信息——“應(yīng)胄舉選赴南宮”。

【五】

“胄”,指帝王或貴族的后裔。

查《宋史》卷一百五十六“選舉二”,有“胄舉”二字,且在“淳祐元年”即1241年——距趙孟僴1261年“應(yīng)胄舉”不算久遠(yuǎn)。

查《佩文韻府》卷三十六,對這處“胄舉”及同時出現(xiàn)的另一詞“漕舉”,有專門的解釋:后者為“諸路漕司所舉者”,前者則是“國子監(jiān)所舉者”。

再查《宋代官制辭典》可見:國子監(jiān),南宋后“專掌天下之學(xué)?!保瑒e名之一為“胄監(jiān)”,因“'國子’原指公卿大夫子弟,即'貴胄’”。

還有,《宋史》卷一百五十六“選舉二”寫道:“景定二年,胄子牒試員……”

景定二年,正是趙孟僴“年十七”應(yīng)舉這年。

南宮,有“尚書省的別稱”等多個解釋。不過查《宋史》卷一百六十五“職官五”可見:“南宮者,太祖、太宗諸王之子孫處之,所謂睦親宅也?!迸c之相對應(yīng)的還有“北宮”,又稱北宅。南宋學(xué)者李心傳在《建炎以來朝野雜記》寫道:“北宮,即廣親宅,魏悼王趙廷美子孫居住?!蔽旱客酰翁孚w匡胤與宋太宗趙光義的弟弟。

由此看,趙孟僴似是參加國子監(jiān)“胄舉”后,被選入專供太祖太宗后裔所處的“南宮”,就讀有別于“太學(xué)”的“宗學(xué)”。

細(xì)究南宋宗學(xué)史——從《宋史》與《宋會要輯稿》多處記載可見:北宋“命諸王府官分兼南、北宅教授”,后因“靖康之亂,宗學(xué)遂廢”,到南宋嘉定九年即1216年“始復(fù)置宗學(xué),改教授為博士”,“旋有旨復(fù)存諸王宮大小學(xué)教授一員”。大學(xué)、小學(xué),針對不同年齡段宗子。

另一記載是:南宋紹興十四年置諸王宮教授,“在學(xué)者”,“皆南宮、北宅子孫”。

文天祥與歐陽守道(號巽齋),恰好都做過“景獻(xiàn)府教授”。

景獻(xiàn)府,應(yīng)即“景獻(xiàn)太子府”。景獻(xiàn)太子,應(yīng)即宋太祖十世孫趙詢。有意思的是:他正好與趙孟僴同屬“燕王趙德昭”后代。

這讓分派“景獻(xiàn)府教授”給燕王后裔們?nèi)缵w孟僴講授,顯得似乎順理成章。

不過,記者查到趙詢1220年就已去世,且未生子。人去府存?

關(guān)鍵處,宋史專家、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虞云國指點迷津:查《宋史》卷四十一《理宗本紀(jì)》可見,寶慶三年即1227年,“孟杓改賜名乃裕,授和州防御使,繼景獻(xiàn)太子后”。景獻(xiàn)太子后繼有人。

虞先生還指點道:“南宋科舉,從地方一級考試升入中央一級禮部會試,一是通過地方上的'解試’,二是靠中央特例,如國子監(jiān)推薦的人。從'應(yīng)胄舉選赴南宮’這句的連貫表述,及趙孟僴本是宗室后裔,去'睦親宅’似不應(yīng)用'選赴’二字,加上'南宮’也常指尚書省主管考試的禮部來看,這句更宜理解為趙孟僴十七歲時,由國子監(jiān)選拔舉薦,參加禮部主持的全國會試?!?br>
文天祥,就是1255年先參加吉州鄉(xiāng)試,被鄉(xiāng)薦去臨安參加次年禮部會試的,正月開考,二月開榜,獲五月殿試資格,再參加殿試高中狀元。

這是1256年——禮部會試三年一次,下一次在1259年,再下一次在1262年,正是景定三年。

這就是說:趙孟僴景定二年應(yīng)舉,參加景定三年正月開考的禮部會試。

不過,記者又發(fā)現(xiàn)明正德年間《松江府志》“趙孟僴”傳中,有后來崇禎年間《松江府志》《本一禪院志》都刪去的三個字——“父訓(xùn)遲”:“……景定辛酉年十七及胄舉,父訓(xùn)遲赴南宮,遂得游謝南齋、歐陽巽齋、劉須溪、朱約山諸公之門?!?br>
一種解讀是:從上下文意思看,是父親教誨他遲點參加南宮(禮部)的進(jìn)士科考,便追隨諸公之門了。

從后來《本一禪院志》看,他“景定辛酉時年十七應(yīng)胄舉選赴南宮”,應(yīng)還是參加了禮部考試。

就在景定三年四月,文天祥在臨安正式出任秘書省正字,不久兼任景獻(xiàn)府教授。五月,文天祥還充任殿試復(fù)??脊伲喚碇羞x廬陵人鄧光薦、劉辰翁等為進(jìn)士。

早在景定元年,歐陽守道就已在臨安為官,景定五年任景獻(xiàn)府教授。

一種可能漸出水面。

【六】

那么趙孟僴“得游”的四人中,排在歐陽守道之后的劉須溪呢?

劉須溪即劉辰翁,號須溪,南宋末年著名的遺民詞人。查吳企明先生所著《劉辰翁詞校注》可見:1260年,劉辰翁在臨安補(bǔ)太學(xué)生;1261年,至少元宵節(jié)他仍在太學(xué);1262年,他在臨安以太學(xué)生考中進(jìn)士。

時間地點也對得上。

而且到臨安前,歐陽守道、劉辰翁、文天祥三人是老相識。

查丁功誼、李仁生所著《文天祥年譜》可見:1209年,歐陽守道生于廬陵(今江西吉安),少孤貧無師,自力于學(xué),《宋史》稱“廬陵醇儒”;1241年,廬陵人劉辰翁十歲喪父,同樣“家貧力學(xué)”的他從學(xué)于歐陽守道,“守道大奇之”;1252年,歐陽守道在廬陵白鷺洲書院為山長,“山長”類似今院長或院學(xué)術(shù)委員會主任;1255年,廬陵人文天祥入白鷺洲書院讀書,成為歐陽守道得意門生。

相處不到一年,但文天祥從此對歐陽守道尊敬親近。

他初出茅廬被內(nèi)侍打壓,一氣之下棄官回鄉(xiāng),專門寫詩向老師訴說。他苦于文章應(yīng)酬,也選擇向老師吐露心聲。皇帝賜他金碗,他給迫于生計的老師拿去典當(dāng)。別人送他木瓜,他便送給老師,“知先生嘗須此為藥物”。

1273年歐陽守道病逝,悲痛萬分的文天祥以詩文高度稱贊老師“望宗六一”,說“六一之學(xué),實傳先生”。六一,廬陵人歐陽修號“六一居士”。

更讓人感嘆的,是兩人各自寫下的兩段文字。

歐陽守道在《題蕭氏順安堂銘說后》一文寫道:“夫安危之判,不大于生死。然而孔子戒求生以害仁,孟子許舍生而取義?!?br>
文天祥臨終藏在衣帶中的絕筆詩《自贊》前半段是:“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br>
歐陽守道接著寫道:“茍有合于仁義,則生死不足計,而何安與不安之知?”他認(rèn)為關(guān)鍵在“理”安——“必不得已,生死置之度外,而惟一順于理之歸,亦可以浩然矣”。

文天祥絕筆后半段是:“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

無愧,即“安”。

而“必不得已,生死置之度外,而惟一順于理之歸,亦可以浩然矣”這句,更簡直像是專為文天祥寫的,也堪稱最懂他的寫照了吧?

不到一年的短短相處,影響為何如此之深?

是品行?《宋史》為歐陽守道立傳寫道:早年做家庭教師時,他“每食舍肉,密歸遺母”,感動他人;不到三十歲,就以德行為“鄉(xiāng)郡儒宗”。還有一個故事是:江萬里問歐陽守道是歐陽修第幾代后人,他答“非也”,并不攀附。

是志氣?從研究者廖思玲論文可見:歐陽守道在《顏魯公祠堂記》寫“誓為越鬼,折首剖心”,在《書崇岳集》中為岳飛慨嘆,讀胡銓“吾有蹈東海而死耳”之語大為感動,勉勵后人要“身任乎國家”……《江右古文選》評語是:“公一腔熱血涌現(xiàn)毫端”“文極莊厲”。

是操守?文天祥祭文一語中的:“先生之心,其真如赤子,寧使人謂我迂,寧使人謂我可欺?!睔W陽守道的“雙寧”,與曹操“寧我負(fù)人,毋人負(fù)我”的“雙負(fù)”,對比何其鮮明。

是理念?“順于理之歸”的“理”,是心安理得的“理”。而就在告別歐陽守道后,文天祥在高中狀元的答卷中寫道:“心術(shù)既壞于未仕之前,則氣節(jié)可想于既仕之后?!?br>
后來趙孟僴“得游謝南齋、歐陽巽齋、劉須溪、朱約山諸公之門”,是“究心理學(xué)”。

從歐陽守道到文天祥再到趙孟僴,包括劉辰翁,值得關(guān)注的是他們心同此“理”——人要有志氣與操守。

劉辰翁也是歐陽守道的學(xué)生,也曾隨文天祥抗元。他后來專程遠(yuǎn)行去禮葬投水殉國的江萬里。

與劉辰翁同中進(jìn)士的鄧光薦也是歐陽守道的學(xué)生,也曾隨文天祥抗元。他后來專門寫下《文丞相督府忠義傳》,為四十四位忠義之士立傳,又為文天祥歸葬廬陵寫下墓志銘。據(jù)顧寶林所著《劉辰翁〈須溪詞〉遺民心態(tài)研究》一書介紹:這篇墓志銘沉睡七百年后,于1980年出土,成為重要文獻(xiàn)。

與劉辰翁、鄧光薦同年應(yīng)試的趙孟僴,也是歐陽守道的學(xué)生,也曾隨文天祥抗元。

巧合一再發(fā)生,便不再是巧合。

【七】

謝南齋、朱約山又是什么情況?

朱約山,即朱渙。丁功誼、李仁生所著《文天祥年譜》引汪泰榮《吉安書院志》考證,他應(yīng)不晚于1252年就“致仕”回廬陵老家了。

趙孟僴應(yīng)胄舉的1261年,他已七十三歲高齡。

查《中國道觀志叢刊續(xù)編》收錄的宋代《華蓋山浮丘王郭三真君事實》一書,有他在“景定辛酉”即1261年寫的序。文中寫“觀顏魯公碑”,顯示他當(dāng)時可能在現(xiàn)場觀碑后寫下此文。書中寫明此華蓋山不是“溫州永嘉縣”那座,而在“臨川、廬陵二境之間”。朱渙是廬陵人。

種種跡象顯示,趙孟僴應(yīng)胄舉這年,朱渙不大可能在臨安,更似在廬陵老家一帶。

而且,他與文天祥、劉辰翁也是老相識。

尤其文天祥,查《文天祥全集》可見,他一再為“約山”寫詩。

不少志書說朱渙是文天祥的“受業(yè)師”。丁功誼、李仁生所著《文天祥年譜》認(rèn)為,二人可能是“忘年之交”,文天祥“恭執(zhí)學(xué)生輩禮數(shù)”。該年譜還介紹,清代黃文成在《讀史隨筆》稱:文天祥幼年在朱渙“倡捐建”的侯城書院求學(xué),曾種下五株柏樹,對之立誓要為國出力。

趙孟僴“得游”朱約山之門,更像是經(jīng)文天祥介紹,可能主要以書信往來。

這或許正說明著,文天祥對趙孟僴這個“瑚璉器”的器重。

謝南齋依然是個謎。從“歐陽巽齋、劉須溪”看,“南齋”似也應(yīng)為號。從他排在最前看,可能之一是他的年齡或名望在歐陽守道、劉辰翁之上。記者在上海圖書館找到保存完好的善本《本一禪院志》,可見“南”字清晰,且“謝南齋”三字在志中兩篇文章各出現(xiàn)一次,筆誤可能性不大。與文天祥同科在臨安中進(jìn)士的謝枋得,別號“依齋”,應(yīng)該不是他。

有一條線索是,《本一禪院志》附有引自《嘉興府志》的趙孟僴傳,只寫著“宋宗室。其先家黃巖。文天祥見之曰'瑚連器也’”,并無“得游”這句。

記者核查萬歷《嘉興府志》,可見與之一致的趙孟僴傳。

再查更早的明弘治《嘉興府志》,則無“趙孟僴”。而查緊接著弘治年間的正德年間《松江府志》,則有趙孟僴傳及“得游”這句。

看來,很像是上海這邊修志時,自己掌握的材料。

有沒有可能,是趙孟僴自己當(dāng)年在禪院所說,被弟子們記述傳了下來,又或是寫在了他自己的著述《湖山汗漫集》(一說為《河山汗漫集》)里,被上海這邊后來修志的人看到而引用?

可惜,《湖山汗漫集》已佚。汗漫,漫無邊際。如是,則又指向著,文天祥對他影響之深。雖然史料明言的兩人交集,“僅五十日”。

那是同赴國難的五十天——1275年農(nóng)歷九月初,文天祥任“浙西江東制置使”,十月十五日抵平江府,二十二日遵旨離去救臨安,就此與留守的趙孟僴永別。二十四日,平江府“通判王矩之、都統(tǒng)王邦杰遣人迎降于常州”。這就是陳繼儒寫的“文丞相開閫江浙,辟孟僴與之偕抵吳。僅十日,其環(huán)衛(wèi)王邦杰以城降元”。

虞云國先生介紹:“制置使”是宋代地方上統(tǒng)軍的官員,“開閫”在這里就是開府統(tǒng)兵之意。辟,征召。

隨后,“授邦杰安撫使、孟僴吳江尹。孟僴稱疾不就,遠(yuǎn)遁云間”。

除了這“五十日”,趙孟僴與文天祥就目前所見的交集,可能就只有當(dāng)年在臨安了。兩人的初見,最多約一年七個月。

稍長于文天祥與歐陽守道的初見。

對有的靈魂來說,一再相見也只是相見。對有的靈魂來說,遇見即一生。

【八】

文天祥曾六起六落。又兩度求見自己要保衛(wèi)的皇帝都求而不得。這還是在他拿出自己的家產(chǎn),招募義軍“勤王”之后。終于被囚時見到已降的宋恭帝,卻是來勸自己投降的。

文天祥,其實是一個長期處于尷尬,屢屢被拒絕,并不怎么被待見的人。

記者仔細(xì)梳理他十八年的職場生涯:二十一歲中狀元后,三十九歲起兵“勤王”前,他被起用為官的日子,僅僅不到六年。三分之二在賦閑。

有的“落”,還未赴任就被免了,簡直令人瞠目。

宋理宗是很喜歡他的,殿試“親擢第一”,后知考生姓名又高興地說:“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br>
文天祥第一次任職也是壯志滿滿的,行前寫詩表示要“學(xué)四忠”——廬陵四位先賢歐陽修(歐陽文忠公)、楊邦乂(楊忠襄公)、胡銓(胡忠簡公)、周必大(周文忠公)。早年他曾對先賢祠像“慨然”表示:將來也要被祭祀崇奉。

然而他一出山就被打擊。

他一腔熱血向皇帝上書,提出四項改革建議,“乞斬”主張遷都南逃的內(nèi)侍董宋臣,卻被“不報”——壓根就沒報給宋理宗。

一氣之下,他“自免歸”。

兩年后,1262年農(nóng)歷四月,文天祥第二次“起”,出任秘書省正字,不久又兼任景獻(xiàn)府教授。然而被“京國閭巷”呼為“董閻羅”的董宋臣,也被宋理宗“強(qiáng)行起用”了,偏偏兼職之一還是“主管景獻(xiàn)太子府事”。

七月,文天祥“上書求去”,后赴任外地。1265年四月,文天祥被政敵彈劾罷職。

第二次“落”。這是他當(dāng)官最久的一次了:三年。

第三次“起”,一個月后被罷。第四次“起”,剛?cè)蚊惚蝗恕白鄬嬓旅?。寢,息、止。第五次“起落”,約八個月。第六次被任命后,再次被人“寢新命”。

又兩年后,1273年,文天祥才出任“湖南提刑”。此時他才三十八歲,已早生華發(fā)。

1275年起兵“勤王”后,他又兩次在緊要關(guān)頭求見皇帝而未果:臨安告急入衛(wèi)時,“詣門陳大計,不得見”;“衛(wèi)王繼立”時,“乞入朝,不許”。

苦悶中,文天祥寫下:“壯心欲填海,苦膽為憂天。”

“六起六落”、兩次被拒,解讀之一是奸臣、權(quán)臣當(dāng)?shù)馈?br>
他也明知。就如起兵時,朋友好心勸他是以烏合之眾“搏猛虎”,他說:“吾亦知其然也。第國家養(yǎng)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無一人一騎入關(guān)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钡?,但。徇,有“對眾宣示”之意。

他期望的,是“庶天下忠臣義士將有聞風(fēng)而起者。義勝者謀立,人眾者功濟(jì),如此則社稷猶可保也”。庶,幸,希冀之辭。

所以可以想見,在今上海崇明島一帶寫下“不指南方不肯休”時,文天祥應(yīng)也是準(zhǔn)備好“明知不可為而為”的。順于理之歸,則不安為安。

【九】

文天祥也是一個真實而立體的人。

和蘇軾一樣,他也是“吃貨”。滬上寫美食的林苛步先生曾寫:“文天祥也樂于下廚做菜,他的'文山肉丁’是江西的傳統(tǒng)名菜?!?br>
《宋史》寫了句常被引用的話:“天祥性豪華,平生自奉甚厚……”后面緊接的是:“至是,痛自貶損,盡以家貲為軍費?!钡搅恕扒谕酢睍r,文天祥對自己痛加裁減,盡疏家財招募義軍。當(dāng)時他一邊“流涕”一邊對人說:“樂人之樂者憂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下轉(zhuǎn)◆6版

(上接第5版)他還很喜歡下棋、交友,曾專門寫詩四首評眾棋友高下。

他對親人一往情深,一再寫詩“哭母”“哭妻”,深情告白妻子“天上地下,惟我與汝”,在獄中收到女兒信后“痛割腸胃。人誰無妻兒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這里,于義當(dāng)死,是乃命也”,托付妹妹:“可令柳女、環(huán)女好做人,爹爹管不得。淚下,哽咽!哽咽!”

他自己赴死,但不苛求在元做官的二弟,又叮囑四弟隱居不仕?!拔乙灾宜溃僖孕⑹?,季也其隱。”仲在兄弟姐妹的排行中表示行二,季指最小。

就在交代好這些后,1281年六月,文天祥寫下《正氣歌》。

他不是盲目求死的人。從熱愛生活到義無反顧,“時窮節(jié)乃見”。

在“如何評價文天祥赴死”的網(wǎng)帖中,一位網(wǎng)友感嘆:真正的較量其實在被囚之后,因為人心往往經(jīng)不起想,而他被放在牢房想了整整四年。

明末時,洪承疇被俘,光著腳痛斥勸降者。勸降者見“梁間塵偶落,著承疇衣,承疇拂去之”,急忙回來報告皇帝:洪承疇一定不舍得死,“惜其衣,況其身乎?”

最多不晚于五月,洪承疇就降了。

文天祥之所以寫“正氣”,是面對牢獄“土室”污腐熱濕等糟糕透頂?shù)摹捌邭狻薄八畾狻薄巴翚狻薄叭諝狻薄盎饸狻薄懊讱狻薄叭藲狻薄胺x氣”,“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

還是歐陽守道那篇文章寫道:“人之欲安也,一起居飲食欲安,一出處語默欲安。欲安之心重,則凡可以得安者無不為也。夫可以得安者無不為,則茍涉于不順者亦可為也?!彼麖?qiáng)調(diào)的是“吾心安”。

趙孟僴臨終說“王室之懿,文山之客。持此寸心,千古忠赤”,也是在強(qiáng)調(diào)“持心”。

不過他這句有點不通。

懿,常被解釋為“美;美德”。文山,文天祥號文山。文山之客應(yīng)是指趙孟僴做過“五十日”的文天祥幕府門客。然而“王室之懿”,是在自夸?

虞云國先生曾在《宋元學(xué)案補(bǔ)遺》卷八十八看到:“王室之裔,文山之客?!?br>
如此,倒是通了。

還有一個版本是“王室之懿,文山之客。一朝從容,千古忠赤”。無論哪個,都可從中感到:從歐陽守道到文天祥再到趙孟僴,中華文化有種生命力生生不息?!墩龤飧琛繁澈笥小罢龤怄湣?。山尖越高聳,山體越巨大。

趙孟僴是“端坐拱手而逝”的。

明萬歷年間的《萬姓統(tǒng)譜》與崇禎四年的《本一禪院志》都說,趙孟僴“子孫遂家華亭”“子孫遂占籍為華亭人”。

《黃巖西橋趙氏宗譜》所載趙孟僴唯一的兒子“趙由顯”,是否在上海?

今天的上海,是否還有趙孟僴后人?

可以確定的是:大罵洪承疇的少年夏完淳,生于今上海松江,家離本一禪院和院后趙孟僴墓僅數(shù)千米。

可以確定的是:文天祥那句“朝廷養(yǎng)士三百年,無死節(jié)者”,寫在了《本一禪院志》里。

記者隨手一查,便見夏完淳生于1631年——正是詳細(xì)披露趙孟僴事跡的《本一禪院志》與崇禎《松江府志》雙雙刻印那一年。

純屬巧合嗎?

在上海,文天祥因一個人,走向更多的人。

這個人叫趙孟僴。

[注]《漢語大詞典》注解“僴,同僩”,釋義放在“僩”字下?!掇o?!罚ǖ诹妫┲灰姟皟g”字?!掇o?!罚ǖ谄甙妫┳⒔狻皟g,同僴”,釋義放在“僴”下。古籍文獻(xiàn)多為“趙孟僴”,本文用“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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