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史記·夏本紀》中的幾個奇怪現(xiàn)象當前學術界對夏文化的考古學探索,是以《史記》的三代歷史框架和《夏本紀》的可靠為前提的?!妒酚洝返娜蚣芸梢愿爬椋何宓坶_篇,三代相襲,線性發(fā)展,一元結構。按《史記》的這個三代框架來考察《夏本紀》,不難發(fā)現(xiàn)《史記》的一些記錄頗為離奇。 首先,《殷本紀》開篇有玄鳥傳說,《周本紀》開篇有姜原踐巨人足跡的神話,按《史記》三代歷史框架,夏世較殷、周二世更為久遠,但《夏本紀》開篇卻無“神化”之影而頗近人化,此堪稱一奇。 婦好墓出土鳳鳥 其次,按《史記》的說法,中國歷史在夏朝時期已進入父子相傳的世襲階段。然而,代夏而興的殷人卻采用以“兄終弟及”為主的王位繼承制度。從社會發(fā)展階段來說,《史記》記載的這種帶有“歷史倒車”特征的現(xiàn)象又該如何解釋? 再次,按《國語·魯語上》記載,夏后氏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祖契而宗湯,周人祖文王而宗武王。故《史記·殷本紀》以契開篇,歷十四世而至成湯伐夏,遂有殷商之世;《周本紀》以稷開篇,歷十六世而至武王伐紂,遂啟西周之世。殷周二代之“祖”與“宗”均見于各自《本紀》,而太史公作《夏本紀》卻頗奇特,乃以大禹為開篇,卻把作為夏人之祖的顓頊放在了《五帝本紀》。 陜西韓城司馬遷祠 最后,《史記·天官書》言昔之傳天數(shù)者,在唐虞時為羲和,在有夏時為昆吾;而據(jù)《夏本紀》和《殷本紀》,夏時既有仲康時之羲和,也有桀時之昆吾。那么,昆吾與羲和又是什么關系?這一點,司馬遷未曾交待。而揚雄《太史箴》說:“夏帝不慎,羲和不令。湎時亂日,帝旅爰征。庶寮至殷,唯天為難。夏氏黷德,而明神不蠲。”張震澤先生認為,此言征伐羲和者為商湯,[1]若然,這又當如何解釋? (二)夏文化探索過程對“夏王世系”的爭論自王國維用殷墟甲骨文證實《殷本紀》的商王世系基本可靠,稱“由殷周世系之確實,因之推想夏后氏世系之確實”為“當然之事”[2],此后,我國學者便多申此說。比如,鄒衡先生即強調:
武丁時期甲骨文 孫慶偉先生也認為“《史記》的古史框架基本可靠”,[4]并稱“《夏本紀》最主要的貢獻就在于保留了完整的夏后世系”,其理由是“對照古本《紀年》和《夏本紀》,可以看出兩者對夏代世系的記載基本相同,說明它們有共同的史料來源,其間的小異,如幾位夏后名字的差異,應是所見傳本不同的緣故”。[5] 然而,也有一些學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比如許宏先生就曾批評“由《史記·殷本紀》被證明為信史”而“推斷《史記·夏本紀》及先秦文獻中關于夏王朝的記載也應屬史實”“帶有想當然的成分”。[6]郭沫若也曾經(jīng)謹慎地認為夏代世系的可靠性無法斷定。他說:
郭沫若先生像 從目前的情況看,當今的中國考古學界和歷史學界采信《夏本紀》是主流現(xiàn)象,這與海外漢學界對夏文化采取保守的態(tài)度的主流現(xiàn)象形成了鮮明對比。比如,匯集了多位知名漢學家而完成的《劍橋中國上古史》就未列“夏朝”一章。[8]對于這一現(xiàn)象,謝維揚教授批評說:
《劍橋中國上古史》書影 筆者贊同謝維揚對《劍橋中國上古史》未“對中國早期文獻的全面和整體的表現(xiàn)與特征作完整思考”的這一批評。不過,要認為《夏本紀》的質量與“《商本紀》沒有根本不同”,這個論斷就恐怕仍須討論。喬治忠教授指出:
由許宏和劉莉合著的《關于二里頭遺址的省思》是一篇十分重要的論文。這篇文章通過大量的例證指出,古人王系存在時間上被扭曲的可能。其說如下: 蘇美爾王表
以上所列舉出的情況,在中國歷史上是否存在過?根據(jù)顧頡剛的研究,這種可能性無法排除。比如,在《戰(zhàn)國秦漢間人的造偽和辨?zhèn)巍芬晃闹?,顧頡剛就批評司馬遷把不同族群文化的“古人都聯(lián)串到諸夏民族與中原文化的系統(tǒng)里,直把'地圖’寫成了'年表’”。[12]關于這一內容,我們將在談《史記》的“整齊”方法時進一步來討論,此姑不贅。 (三)《史記》夏代積年與“二里頭夏都說”的矛盾在《先秦文獻與〈史記〉之“夏”的年代學差異》這篇文章,筆者曾提到《竹書紀年》的“夏”與《史記》的“夏”并不相同。這里,我們可以進一步用《竹書紀年》記載的夏代紀年來談這個問題?!短接[》卷八二引《竹書紀年》說:
一些學者把《太平御覽》引用的這條材料視為古本《竹書紀年》原文,并因此認為《史記》的記錄與《竹書紀年》一致。其實,這條《竹書紀年》的材料未必可據(jù)?!妒酚洝は谋炯o》裴骃《集解》說:
又唐司馬貞《索隱》說:
在這里,裴骃和司馬貞引用的《竹書紀年》都只有夏“用歲四百七十一年”,而沒有“從禹至桀十七君”這幾個字。我們知道,《史記·夏本紀》共記錄了十七個夏王,按順序依次為禹、啟、太康、中康、相、少康、杼、槐、芒、泄、不降、扃、厪、孔甲、皋、發(fā)、桀。其中,中康和太康是兄弟輩,不降和帝扃、孔甲和帝廑也是兄弟輩。據(jù)此可見,徐廣所謂的“從禹至桀十七君,十四世”很可能是對《夏本紀》記錄的歸納,而后人誤將此語當成了《竹書紀年》原文。另唐李善注《六代論》時引用《竹書紀年》有“凡夏自禹以至于桀十七王”的說法[15],這里也沒有列出原文,且注語明顯包含著作者的理解,因此都難以為據(jù)。我們之所以能夠做出這種判斷,還有一條重要的理由。 二里頭龍形飾 根據(jù)劉緒對陶寺、二里頭、大甸子、偃師商城和藁城臺西等遺址墓葬材料的的研究,夏商時期人們的平均壽命多不足40歲。其中,“二里頭遺址有隨葬品的墓葬,死者最大年齡才45歲”。又據(jù)《左傳》和《荀子》記載,周代“二十歲以前可以成婚生子,即一代約20年,更早的夏商也當如此”。然而,若把《竹書紀年》所謂的夏“用歲四百七十一年”分配于所謂的禹至桀十四世十七王,則夏代“平均每世33年,這意味著夏代男子約30歲成婚,即一代約30年”;同時,《竹書紀年》記載的夏王有四人在位時間“多達四五十年,若此,其壽命都在60歲以上,這等于說有近四分之一的夏王高壽(24%)”。因此,劉緒教授指出,無論是與文獻記載比較,還是與二里頭等遺址的考古材料比較,所謂的“夏代世系”均“有違常理”[16]。 (四)小結顧頡剛曾懷疑,少康、中康和太康為啟的分化。[17]吉德煒也認為,“夏”的世系中某些王應該是杜撰的。[18]其說雖暫不能指實,但至少說明《夏本紀》有待討論的地方仍然不少。許宏和劉莉綜合多位研究者的觀點提出:
這個看法是相當有價值的。無論是從對文獻材料還是考古材料的研究來說,筆者都贊同夏王朝是存在的。但是,筆者也深切地感覺到,真實的夏代的世系可能已經(jīng)無法恢復。 參考文獻:[1] 張震澤校注:《揚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91-392頁。 [2] 王國維:《古史新證》,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52頁。 [3] 鄒衡:《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96頁。 [4] 劉周巖:《孫慶偉:“信”與“疑”更難》,《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8年第23期。 [5] 孫慶偉:《鼏宅禹跡:夏代信史的考古學重建》,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第10-11頁。 [6] 許宏:《略論二里頭時代》,《三代考古》2004年,第60頁。 [7] 郭沫若:《奴隸制時代》,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6頁。 [8] Michael Loewe and Edward Shaughnessy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a : From the Origins of Civilization to 221B.C., Cambridge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9] 謝維揚:《古書成書情況與古史史料學問題》,謝維揚、朱淵清主編:《新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85頁。 [10] 喬治忠:《王國維二重證據(jù)法蘊義與影響的再審視》,《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 [11] 許宏,劉莉:《關于二里頭遺址的省思》,《文物》2008年第1期。 [12] 顧頡剛:《戰(zhàn)國秦漢間人的造偽與辨?zhèn)巍?,《古史辨》第七冊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982年,第21頁。 [13] 《太平御覽》卷八十二《皇王部七》,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385頁。 [14] 《史記》卷二《夏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89頁。 [15] 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68頁。 [16] 劉緒:《夏文化探討的現(xiàn)狀與任務》,《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5期。 [17] 呂思勉、童書業(yè)編著:《古史辨》第7冊下,第233─256頁。 [18] David N.Keightley, The Bamboo Annals and Shang-Chou Chronolog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 vol.38,no.2,1978,pp.423-438.轉引自韓鼎:《從艾蘭“夏代神話說”看中西方學界夏文化研究的差異》,《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20年第3期。 [19] 許宏、劉莉:《關于二里頭遺址的省思》,《文物》2008年第1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