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1946年3月20日下午4點，一架飛機在東京厚木海軍機場落地。 時值日本櫻花盛放的季節(jié)，山野爛漫處，風吹花雨落。 可此時從飛機上走下來的那人，卻無心欣賞眼前的景致。 他特地趕來，是為了要來討還一筆債，一筆關乎數(shù)千萬名死難同胞的血債。 此人正是被譽為“中國第一法官”的梅汝璈。  圖 | 電影《東京審判》 在東京帝國飯店里，盟軍為梅汝璈舉辦了一個隆重的接風宴會。宴會上，顧毓秀將一柄裝飾華貴的三尺長寶劍贈予他。 梅汝璈深深鞠躬，雙手過頂接劍，推辭道： “紅粉送佳人，寶劍贈壯士，可惜我非壯士，受之有愧。” “你代表四萬萬五千萬中國人民，和幾千幾百萬死難同胞，到這個侵略國的首都來懲罰元兇禍首。天下之壯烈事，以此為最，君不為壯士誰為壯士？” 聽完這番話，梅汝璈立即拔劍出鞘，激動地表示： “我既受國人之托，定將勉力依法行事，斷不使戰(zhàn)爭元兇逃脫法網(wǎng)！” 那時，梅汝璈已然42歲了，早過了不惑之年。  但后來回憶起往事時，他說，自己握住寶劍的那一瞬間，內心猶如22歲般熱血沸騰。劍柄傳來的冰涼，時隔多年，感覺依舊清晰。 他誓要帶著這股冷氣 ——蕩滌侵略者的罪惡，以撫慰涂炭的生靈。  這是梅汝璈遠赴東京的使命。 戰(zhàn)場上冷槍炮火的較量雖然遠去了，但法庭上一場不流血的戰(zhàn)爭卻即將開始。 2 槍響之后，沒有贏家，所以更要昭罪懲治“先開槍”的人。 日本盡管已在投降書上簽字，但另一方面壓根沒打算為戰(zhàn)爭的遺禍負責。  他們提出私自審判戰(zhàn)犯，實則力求幫戰(zhàn)犯脫罪。 這一舉動立馬引起國際社會的強烈憤慨和不滿。 轉瞬，380多艘盟軍軍艦，浩浩湯湯地向東京灣駛來，派軍登島駐扎在日本各處。美軍統(tǒng)帥親自下令，大范圍的搜捕戰(zhàn)犯。 并且最終決定，將由11個戰(zhàn)勝國為代表，各指派一名法官組成遠東軍事法庭，對日本28名甲級戰(zhàn)犯進行審判。  圖 | 遠東軍事法庭 然而中國卻在此事上犯了難。 國家羸弱積貧已久，上哪兒去找智才兼?zhèn)涞娜?，扛起為國雪恥的重任？ 誰能去，誰又敢去？ 這時，正在復旦大學法律系、擔任教授的梅汝璈被提及選中。 或許連梅汝璈自己都沒有想到，當初要一邊拾糞一邊學英語的小毛孩，會在將來的某一天，以這種方式“為國出征”。  梅汝璈出生在江西南昌，一個普通的農戶家庭。自小梅父便對他們兄弟姊妹幾人管教極嚴，每天必須早早起床，勞作讀書一樣不落。 因刻苦努力加天資聰穎，才剛滿12歲的梅汝璈，就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清華留學預備班（清華大學的前身）。 到北京求學8年后，在庚款的資助下赴美國留學，且僅用了2年時間，便成功拿下了斯坦福大學的文學學士資格。 但彼時的中國，若想追上西方的文明進程，法學法制的推進必不可少，可國內幾乎仍是一片空白。 一心想著所學能為國用，梅汝璈毅然決定，轉換專業(yè)繼續(xù)進修。  圖 | 梅汝璈故居 他跨專業(yè)到芝加哥大學的法學院攻讀法律，同樣以驚人的毅力和能力，只用了短短兩年的時間，獲得了法學博士的頭銜。 那一年，梅汝璈不過才24歲。 卻已經(jīng)是學術界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他拒絕了國外所有高薪厚祿的邀約，輾轉回到了戰(zhàn)火紛飛的祖國教書。 無論走到哪里，梅汝璈都會諄諄告誡學生們，國內部分大學的建成、以及自己留學的資格，都與外國人利用中國的“庚子賠款”有關，用意是要培養(yǎng)崇外的一輩人。 所以，國人更要懂得“明恥”。 “恥”中國的科技文化還不如西方國家，“恥”中國當代大學還不如西方的大學。 只有不斷地奮發(fā)圖強，才能有機會扭轉局面。 不論是學識及實力，還是拳拳愛國之心。 作為國內首屈一指的法學專家，梅汝璈都是加入審判團隊的不二人選。  圖 | 梅汝璈請辭信 但此時臨危受命的他不會想到，一場正義方對侵略者的審判，竟會進行得如此艱難。 甚至連自己也差點“客死異鄉(xiāng)”。 3 出發(fā)當天，《中央日報》《申報》《大公報》等近十家中國權威媒體，同時在顯著版面刊出標題，為英雄壯行： “清算血債！審判官梅汝璈今飛東京！”  圖 | 源于電視劇《東方戰(zhàn)場》 數(shù)千萬殷切期盼的目光在背后燃燒，梅汝璈邁向東京的每步都不容差池。 然而，弱國無外交，從來都不是一句空話。 在開庭之前，梅汝璈就已打響了他的“第一戰(zhàn)”——法官席位之爭。 當時盟軍最高統(tǒng)帥指定，由澳大利亞法官威廉·韋伯擔任庭長，庭長右邊的第一席位屬美國法官，至于其余席位該如何安排，各國法官爭論不休。 尤其是庭長左邊的第二席位該屬于誰。 席位象征著話語權。庭長韋伯親近英美一派，私心想安排他們成為自己的左右手。 梅汝璈堅決反對，認為理應按照《日本受降書》的簽字順序來安排座位，才最為公正。 圖 | 源于紀錄片電影《東京審判》 但直至開庭前一天的流程預演，韋伯仍舊選擇漠視梅汝璈的提議，蠻橫地宣布各國審判官的座次。 梅汝璈立即脫下法袍，憤而離席，拒絕演練。他這一舉動嚇壞了在場眾人。 庭長韋伯三次親自來到梅汝璈的辦公室。 第一次他勸告，英美國家更熟悉英美法系，是出于工作便利的考慮；第二次他威逼，這有可能會導致中美關系不愉快；第三次他瞞騙，說預演只是臨時性的，正式開庭時可再調整。 梅汝璈卻始終不為所動，方寸席位，關系的卻是3500萬冤魂的公道。 最終迫使庭長韋伯妥協(xié)，重改座次安排，為中國拿下了關鍵的第二席位。 圖 | 東京審判法庭，最高排左七為梅汝璈 緊接著，梅汝璈迎來了真正的第二場“硬仗”——審判戰(zhàn)犯。 因東京審判采取的是英美法系，即無罪推定、疑點利益歸于被告等訴訟原則。 所以有沒有實質證據(jù)，證據(jù)是不是有力，會不會給對方駁倒，成為能否判定戰(zhàn)犯罪名的唯一標準。 可日本戰(zhàn)犯實在太過狡猾。 投降之后為了躲避戰(zhàn)爭清算，立即將所有證據(jù)原地銷毀，包括士兵軍官的私人日記。 結果在東京審判中，找不到任何一份日本預謀侵略中國的機密報告，找不到任何一份日本戰(zhàn)爭指揮官傳達的紙質命令。 配備著上百名律師辯護團，日本28名甲級戰(zhàn)犯愈發(fā)地有恃無恐、大聲地宣傳自己無罪。 他們狡辯，說沒有“侵略”中國，只是如兄弟般的“爭執(zhí)”； 他們狂妄，說發(fā)動戰(zhàn)爭完全正當，時刻準備著“卷土重來”； 圖 | 源于紀錄片電影《東京審判》 中方若想撕碎日本戰(zhàn)犯的丑惡嘴臉、給他們定罪，卻還只能靠檢察一方自己找出證據(jù)。 但那時連同翻譯在內，中國的檢察團隊也不過只有17人。 梅汝璈不得已想到一個辦法，向盟軍總部申請開放被查封的日本陸軍省檔案庫，在浩如煙海的資料堆中找出“罪證”。 后來，他回憶起寫下判決書時的日與夜說： “那些日子，我們就像鉆進成千上萬件證據(jù)和國際法典的蟲子，每天在里面爬來爬去，生怕遺漏了重要的東西?！?/p> 終于，面對如山的鐵證，日本28名甲級戰(zhàn)犯被一一裁定有罪，可這還遠沒有結束。 因此次的東京審判中，梅汝璈最后、也是最難的一場較量是——使戰(zhàn)犯懲治伏法。 雖然所有法官都承認了日本戰(zhàn)犯的累累惡行，但由于立場不同，在量刑處置上出現(xiàn)了極大分歧。 庭長韋伯建議，將戰(zhàn)犯統(tǒng)統(tǒng)流放去荒島；法國因廢除了死刑，不支持處死戰(zhàn)犯；印度法官甚至說，世人要學會寬宏、諒解，主張無罪釋放…… 圖 | 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印度法官——拉達賓諾德·巴爾 如果不能把戰(zhàn)犯送上斷頭臺，審判的意義何在？國人的尊嚴何在？ 梅汝璈為此心焦如焚、寢食難安，為了想盡辦法說服其他法官，他急得鬢邊生出根根白發(fā)。 最后他高舉手中的案卷、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厲色詰問： “日本軍隊搶劫、強奸、放火、殺戮，如果不給這些戰(zhàn)犯以最嚴厲的懲罰，誰敢保證日本軍國主義的幽靈，不會再次復活！” “在座哪位先生敢做這樣的保證！” 狂瀾力挽，擲地有聲。 投票表決的日子如期到來，梅汝璈在談判桌下緊握雙拳，幾乎屏住了呼吸。 萬一，結果不如所想，他心里也早做好了打算： 惟有蹈海一死，方能以謝國人。 一票、兩票、三票……六票！最終以6比5的微弱優(yōu)勢，僅一票之差，判處7名日本戰(zhàn)犯頭目處以絞刑。 圖 | 源于紀錄片電影《東京審判》 梅汝璈，贏了！ 中國，贏了！ 4 這場東京世紀大審判，自1946年5月3日起正式開庭，至1948年11月12日宣告結束。 歷時共兩年零七個月，開庭次數(shù)高達818回，堪稱人類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國際性審判。 而在這期間900多個日夜里。 卻鮮少有人知道，梅汝璈為了這一“險勝”的局面，所受到的壓力和煎熬，以及付出過的心血和努力。 更加不為人知的是，遠赴東京的梅汝璈，其實才剛新婚不久，卻不得不和妻子相隔兩地。 梅汝璈有著每天寫日記的習慣，在日本逗留的那段日子，他日記里的內容基本都是對法庭工作的描述，或者是表達內心無處宣泄的悲憤。 但有一篇尤為特別，滿紙充滿繾綣深情。 梅汝璈在日記中寫道： “今天是我和婉如結婚一周年紀念，我現(xiàn)在連她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或許她已離開了重慶，正在赴滬途中；或許她仍在重慶，或許她已到上海。 中國交通這樣困難，使我對她發(fā)生無限的懷念，對去年今日的情景發(fā)生不斷的回憶。我們的分離使她多吃許多苦，我心里很不安。 今天的事情真湊巧，使我萬分興奮。恰在這一天，我便接到她從中國寄來的第一封信，更奇特的我今天穿的是去年今日穿的那件白襯衫，戴的是去年今日戴的那根紅領帶。 這種小事都這樣好勝，未免太孩子氣了。孟子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然則，我卻太夸張了……” 圖 | 源于——非常故事匯《我的父親審判了日本戰(zhàn)犯》 絮絮叨叨、言猶不盡，字里行間卻滿是對妻子的惦記。 特地穿上結婚典禮當天的衣著，又將刻意掩飾成無意，像一個害羞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藏著自己的愛意。 可國仇家難還未得報，容不下太多兒女情長。 他只能特地去挑了一個花紋精致的首飾盒，拜托友人帶回國內送到妻子手上。 禮輕情意重，千里囑平安。 后來，根據(jù)子女們的回憶，父親梅汝璈很少跟他們主動談起，當年發(fā)生過的波譎云詭。 比起去想象父親睿智交鋒的一面，他們更為熟悉滿懷童趣、老愛陪著他們瞎玩瞎鬧的“老頑童”。 圖 | 源于——非常故事匯《我的父親審判了日本戰(zhàn)犯》 兒子梅小璈回憶說，小時候自己沉迷看《西游記》的畫本，硬要指著屋子里的頂梁立柱，抱著往上爬，說是定海神針。 怎料，第二天醒過來，發(fā)現(xiàn)柱子就被父親刷成了白色，上面還寫了一行字“如意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 倆父子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母親卻是不禁氣得直跳腳。 圖 | 蒽子-蘇州 圖｜Brian Flaherty ? 長大懂事后，兒子也曾偷偷地問過父親，當時究竟是誰投了贊成票，誰投了反對票？ 梅汝璈至死不肯松口，立下過保密誓言的他，如約地將這個秘密堅守到生命的完結。 重翻整理父親留下的日記資料時，作為兒子的梅小侃說： “我想我找到了父親他們，當年為何憂心忡忡，為何要決絕而悲涼地抱定蹈海一死的信念。那就是他們心中裝著一個比天還大的東西——家國責任。他們無比珍惜，民族犧牲換來的國際地位，無比期盼民族浴火后走向新生?！?/p> 如今，梅汝璈穿過的黑色絲質法袍，以及東京審判判決書的底稿，靜靜地擺放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里。 圖 | 源于——非常故事匯《我的父親審判了日本戰(zhàn)犯》 當年梅汝璈憤怒地脫下法袍，在爭奪席位上分毫不讓時； 庭長韋伯曾感慨道：“你的國家應該為有你這樣的斗士而驕傲?！?/p> 梅汝璈淡淡地回答：“我不是斗士，我只是一名法官，一名中國的法官?！?/p> 但正因為有過這么一位中國法官。 時至今日，億萬中國人仍能從他身上看到，不得輕侮的大國尊嚴，以及法律和正義的回聲。 我們應該永遠記得。 資料來源： 1.紀錄片電影《東京審判》 2.紀錄片《家事》東京審判的中國大法官-梅汝璈 3.非常故事匯《我的父親審判了日本戰(zhàn)犯》 4.時光的印記《懲罰魔鬼：東京審判秘聞》 5.新浪新聞《參加東京審判的中國法官梅汝璈在審判中表現(xiàn)如何？》 6.《檔案》1946中國駐日占領軍 7.《口述》東京大審判——梅汝璈 8.電視劇《東方戰(zhàn)場》 文字為國館讀書原創(chuàng)，轉載請聯(lián)系作者 封面源于：電影《東京審判》 本文作者：暄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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