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F(xiàn)任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古文獻(xiàn)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xué)基金委“外國學(xué)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xué)金”指導(dǎo)教授,中國韻文學(xué)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xué)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yīng)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xué)。 踏莎行·賦稼軒(集經(jīng)句) 集句詞,前面已選講過宋代楊冠卿的《卜算子·秋晚集杜句吊賈傅》。辛棄疾此詞雜擷經(jīng)書語句,與楊冠卿詞專集杜詩者不同。所謂“經(jīng)”,即儒家所崇奉的經(jīng)典著作。漢武帝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立于學(xué)官者有“五經(jīng)”。至唐代,先后擴(kuò)大為“九經(jīng)”、“十二經(jīng)”。宋時又增一部,定型為“十三經(jīng)”,曰《易》《書》《詩》《周禮》《儀禮》《禮記》《左傳》《公羊傳》《谷梁傳》《論語》《孝經(jīng)》《爾雅》《孟子》。在時人心目中,“經(jīng)”是至高無上的圣賢之教,“詞”則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末藝”,斂經(jīng)書文字為“胡夷里巷之曲”,不啻是強(qiáng)挽周公、孔子入贅小戶人家做“倒插門女婿”,這如何使得?然而,性格豪放不羈、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辛棄疾,又豈是世俗觀念所能牢籠得了的!在他的筆下,經(jīng)史子集,詩文辭賦,無不可以入詞。信手拈來,即臻絕詣;喜笑怒罵,皆成文章。本篇就是一個典型例證。 題曰“賦稼軒”,“稼軒”乃詞人鄉(xiāng)村別墅之名。宋洪邁《稼軒記》云,信州郡治(即今江西上饒)之北一里余,有空曠之地,三面附城,前枕澄湖如寶帶。辛棄疾第二次出任江南西路安撫使時,在此筑室百間,置菜圃、稻田,以為日后退隱躬耕之所,故憑高作屋下臨其田,名為“稼軒”。又《宋史》本傳載辛棄疾嘗謂人生在勤,當(dāng)以力田(努力種田)為先,故命名其居所為“稼軒”?!凹凇?,義為種植谷物。據(jù)鄧廣銘先生考證,辛棄疾于孝宗淳熙八年(1181)冬十一月自江西安撫使改官浙西提點刑獄公事,旋為諫官攻罷,其后隱居上饒帶湖達(dá)十年之久,此詞或作于賦閑之初(參見鄧著《辛稼軒年譜》及《稼軒詞編年箋注》)。 就字面義而言,上片是說自己的歸隱躬耕合乎圣賢之道,田園生活雖然淡泊,卻恬靜可喜;下片則是以畢生游說諸侯而一事無成的孔子為反面典型,申說歸耕之是、從政之非。 “進(jìn)退存亡”,語出《易·乾·文言》:“知進(jìn)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蓋言只有圣人才能懂得并做到該進(jìn)則進(jìn),該退則退,該存則存,該亡則亡,無論是進(jìn)是退,是存是亡,都合于正道。“行藏用舍”,則是對《論語·述而》篇所載孔子語“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云云的概括,意謂倘若受到統(tǒng)治者的信用,就出仕;倘若為統(tǒng)治者所舍棄,就隱居?!靶∪苏垖W(xué)樊須稼”,亦用《論語》。該書《子路》篇載孔門弟子樊須請學(xué)稼,孔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闭垖W(xué)為圃(種菜),孔子曰:“吾不如老圃(菜農(nóng))?!狈毘?,孔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以上三句為一層次,詞人自謂現(xiàn)在既不為朝廷所用,那么不妨遵循圣人之道,退居田園,權(quán)且做他一回“小人”,效法樊須,學(xué)稼學(xué)圃。 “衡門”二句,改用《詩經(jīng)》。上句出《陳風(fēng)·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薄昂忾T”,橫木為門,極其簡陋,喻貧者所居?!皸t”,猶言棲息、安身。此系隱居者安貧樂道之辭,詞人不僅用其語,且襲其意。下句則出《王風(fēng)·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來?!敝^太陽落山,牛羊歸圈。原文是思婦之詞,以日暮羊牛之歸反襯征夫之未歸,詞人卻借用來表現(xiàn)田園生活的牧歌情味。以上為另一層次,緊承上文,進(jìn)而抒寫歸耕后的自適其樂。 上片已將題面歸耕之意繳足,無以復(fù)加,下片乃轉(zhuǎn)寫其對立面。因前文言及“請學(xué)稼”之樊須,此處即順手牽出那反對“學(xué)稼”的孔老夫子。 “去衛(wèi)靈公”,又用《論語》。其《衛(wèi)靈公》篇載靈公問陣(軍隊列陣之法)于孔子,孔子答曰:“俎豆(禮儀)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嘗學(xué)也?!泵魅账祀x衛(wèi)而去。按《史記·孔子世家》,靈公問陣與孔子去衛(wèi),事在“遭桓司馬”之后。唯是書記“遭桓”前三年,孔子亦曾居衛(wèi)。靈公與夫人南子同車而出,招搖過市,使孔子乘副車??鬃右詾槌螅弧拔嵛匆姾玫氯绾蒙咭病?,遂“去衛(wèi)”。本篇所指,應(yīng)系此事。但《史記》不屬于“經(jīng)”,用之與題例不合。大約詞人臨文時未暇深考,同是“去衛(wèi)靈公”,遂牽合為一時之事。我們似不必以文害意?!霸饣杆抉R”,見《孟子·萬章上》?!盎杆抉R”即桓魋,時為宋國的司馬,掌管軍事??鬃硬粣傆隰敗⑿l(wèi),過宋時“遭宋桓司馬將要(攔截)而殺之”,不得不改換服裝,悄悄出境。“東西南北之人也”則為《禮記·檀弓上》所載孔子語,是說自己周游列國,干謁諸侯,行蹤不定。以上三句極力渲染孔子一意從政但卻四處碰壁的狼狽境況,從而逗出結(jié)穴一問:“長沮桀溺耦而耕,丘何為是棲棲者?”——像長沮、桀溺二位隱士那樣并耜(古代一種耕地翻土的農(nóng)具)而耕不是很自在么?孔先生您為什么竟如此忙忙碌碌地東奔西走呢?這兩句亦全用《論語》。上句見《微子》篇:“長沮、桀溺耦而耕(兩人各持一耜,并肩而耕)?!笨鬃勇愤^其旁,命弟子子路向他們詢問渡口何在。桀溺對子路說:天下已亂,無人能夠改變這種狀況。你與其跟從“避人之士”(遠(yuǎn)離壞人的人,指孔子),不如跟從“避世之士”(遠(yuǎn)離社會的人,指自己和長沮)。下句則出《憲問》篇: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與?”合兩句而觀之,孔子與長沮、桀溺適成鮮明的對照。合兩片而觀之,孔子與詞人亦適成鮮明的對照。得孔子“累累若喪家之狗”(《史記·孔子世家》)的形象為反襯,上片所敘詞人自己陶陶然、欣欣然的歸耕之樂即倍加凸出了。 粗粗一讀,此詞于號稱“大成至圣先師”的孔老夫子頗為不敬,在當(dāng)世腐儒看來,宜以“褻瀆六經(jīng),狎侮圣人”論罪。倘若我們果真按照字面義去作這樣的理解,不免“皮相”。其實,本篇好比一張“彩照”的底片,上面全是“負(fù)像”和“反色”,必待翻印成正片而后可觀。具體來說,那執(zhí)著于自己的政治信念、一生為之奔走呼號而其道不行的孔子,實是詞人歸耕前之自我形象的寫照。訕笑孔子,正所以自嘲也。其中不知有多少對于世路艱難的慨嘆,對于君心叵測的憤懣!而詞中所津津樂道的歸耕之娛,也統(tǒng)統(tǒng)不過是“苦惱人的笑”而已。盡管詞人并不輕視稼穡,但無論如何其平生之志蓋在于經(jīng)綸天下,恢復(fù)神州;以“萬字平戎策”換取“東家種樹書”(《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乃出于被迫,非所心甘。洪邁云:“使遭事會之來,挈中原還職方氏,彼周公瑾、謝安石事業(yè),侯(稱辛棄疾)固饒為之。此志未償,因自詭放浪林泉,從老農(nóng)學(xué)稼,無亦大不可歟?”(《稼軒記》)可謂深知稼軒者。以“自詭”說讀此詞,個中三昧,豈不一目了然! 昔人曾以“掉書袋”譏稼軒詞,殊不知其“書袋”之中,有赤子心在,非專事“獺祭魚”者可比。晚清著名詞論家況周頤曰:“吾心為主,而書卷其輔也。書卷多,吾言尤易出耳?!?/span>(《蕙風(fēng)詞話》)本篇的極致,當(dāng)于此處求之。 集句詞本即難作,而“稼軒俱集經(jīng)語,尤為不易”(清沈雄《古今詞話·集句》)。從集句的角度來分析,此詞“東西”、“長沮”二句天生七字,不勞斧削;“衡門”、“日之”二句原為四言八字,各刪一字,拼為七言,“丘何”句原為八字,刪一語尾助詞即成七言,亦自然湊泊:一佳也?!昂忾T”、“日之”二句,一用原作之本意,一賦原作以新意,雖皆出《詩經(jīng)》而有因有變,手法并不雷同:二佳也。“東西”句尾為“也”字,“丘何”句尾為“者”字,虛字葉韻,且俱為語氣助詞,物稀而貴:三佳也。通篇敘事、議論,而“日之”一句景語點綴其間,萬綠叢中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四佳也。通篇為陳述句式,而“丘何”句以問作結(jié),鐘聲已斷,余韻裊裊:五佳也。至于全詞雜用五經(jīng),如五金熔鑄而成器,五色織錦而成文,五音抑揚而成曲,渾然莫鐫,佳之佳也,更不待言了。 【附注】 〇丘何為是棲棲者:丘,孔子名。是,此處為副詞,義為“像這樣”。棲棲,同“恓恓”,忙亂不安貌。者,語氣詞,無實義。 編后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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