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新華

去年十月的一天，是相逢或偶遇，我穿過黃河岸邊的中原大地，走進開封，走近一座厚重的石碑，翻開了一本關(guān)于故都開封的歷史教科書，也翻開了范仲淹的風(fēng)雨人生。

湖邊，那一株楊柳還在，像空中蕩漾的瀑布，流瀉一地的嫵媚與嬌柔，有如長發(fā)及腰的女子，顧盼生輝，在路上、在風(fēng)中，等著一個人。來路或去處，淺唱低吟，歡喜與惆悵，都將是一首不錯的宋詞。在開封，時光總是心心念念，留滯在古城的輝煌歲月。我沿古城墻一路尋找，尋找范仲淹湖邊種下的那一棵柳樹。柳樹下，系過從邊塞歸來的戰(zhàn)馬，也留下妻子送情郎上前線，依依惜別的倩影。

我被開封市博物館《開封府題名記》碑深深吸引，碑文文密密麻麻，刊刻著從宋太祖建隆元年（960年）至宋徽宗崇寧四年（1105年）146年間183位開封府長官名錄，以及他們的任職時間。是我國目前為止所發(fā)現(xiàn)的時間較早、記載人名最多、時間最為詳細(xì)、涉及官職最多的地方官員題名記碑。是開封市博物館“鎮(zhèn)館之寶”，國家一級文物。范仲淹的名字刻在其中，方方正正。青黑色的名字略顯斑駁，千年風(fēng)雨，流溢著歷史的滄桑。他是北宋開封府第54任府尹，在位時間僅一年有余。

石碑被玻璃罩封著，看上去并不起眼。高214厘米，寬96厘米，厚24厘米。碑額和周邊雕飾牡丹和蔓草，碑額篆刻“開封府題名記”六字，碑文為楷書，共21行。石碑上的小字，大部分可以清楚辨識，個別地方有風(fēng)化剝落痕跡。

《開封府題名記》碑是破解北宋政治生態(tài)的密碼。

183人，146年，像一場漫長的接力比賽?！堕_封府題名記》碑是一本厚重的書，183個人的名字只是目錄，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北宋開封府，號稱“天府”或“京府”。開封府影響之大，還因為宋太宗、宋真宗、宋欽宗，沒當(dāng)皇帝之前都曾在這里當(dāng)過府尹。

京官難做，縱觀歷任開封府長官，真正做得好的只是少數(shù)。一些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學(xué)家也先后主政開封，如范仲淹、寇準(zhǔn)、蔡襄、包拯、歐陽修、司馬光等。這些人在中國的歷史上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在北宋也都是政治明星。

文臣冒死建言，歷代以來不乏其人，尤其在北宋，很多文官不畏生死，因為北宋從建國初就有一條規(guī)定“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雖然很多時候皇帝對這些事他很討厭，并且想殺他們，但是到最后還是沒有殺成了，因為要遵循祖訓(xùn)。

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年），范仲淹因在蘇州治水有功，被調(diào)回京師，任天章閣侍制、開封知府。他在任期內(nèi)大力整頓京城官僚機構(gòu)，剔除弊政，只用幾個月的時間，就使開封府“肅然稱治”。景佑三年(1036)五月，范仲淹上《百官圖》，指宰相呂夷簡用人不公，又上選賢、任能、近名、推諉四論，指責(zé)夷簡為漢之奸臣。夷簡大怒，斥仲淹越職言事，且指仲淹薦引朋黨，離間群臣，范仲淹被貶官知饒州(今江西鄱陽)。當(dāng)范仲淹卷起鋪蓋離京時，一些平日與他過從甚密的官員，生怕被說成是朋黨，紛紛避而遠(yuǎn)之。

明清時期，《開封府題名記》碑被人從開封府衙移到包公祠，相傳歷代參觀者因敬仰包公，加之傳統(tǒng)戲曲對包公斷案的渲染，看到包公的題名時便不由自主地?fù)崦?，日積月累，千百年來，居然將石碑磨出了一個凹坑。范仲淹的題名也較為模糊，他的憂國憂民、先人后己，永遠(yuǎn)受到百姓的敬仰。

題名記，實際上是一種道德教化的方式。有口皆碑，民心燭照，足以激發(fā)后代官吏勤修德政。

我被碑后元代詩人王惲的題詩所吸引：“拂拭殘碑覽德輝，千年包范見留題。驚烏繞匝中庭柏，猶畏霜威不敢棲?！痹娙烁袊@包拯和范仲淹的英名，把世上的貪官污吏比作院中柏樹上盤旋飛舞的烏鴉，即使在千百年之后，其正氣“霜威”，仍能予以震懾。

留名于《開封府題名記》183任官員，以及他們斷獄行權(quán)的那座輝煌的府第，甚至當(dāng)時那座堪稱世界第一的大都市，都被埋在了綿綿黃土地下。

《開封府題名記》碑的命大。當(dāng)年金滅北宋，沒有毀它。明朝淹城，也沒沖走它。開封歷經(jīng)多次水患，對開封都是滅頂之災(zāi)，碑幸存了下來。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因修人防工事，石碑被挖出，撂在大街上，無人問津。后來建防空洞時，看它結(jié)實，又把它壘到墻上，陰差陽錯地保護了下來。它獨立于時間之外，宛如神助般幸免于一切傷害，讓一個個璀璨的名字成為這座過往的繁華都城的默默見證與守護者。

我漫步在夜色下的開封。市井的生活熱氣騰騰，撲面而來。西司橋下的夜市羊羔美酒，灌湯鮮包，御河兩岸裊裊水霧、輕歌曼舞，悠閑垂釣，讓人恍如隔世，是張擇端筆下的《清明上河圖》的海市蜃樓吧？

這是一個出將入相的城市，這也是一個風(fēng)花雪月的城市。雙龍巷中，誕生過趙匡胤、趙光義兩個皇帝，兩兄弟聯(lián)手打下了大宋江山。一池清水波光粼粼，文人騷客不勝枚舉。蘇軾走過，留下“大江東去浪淘盡”的豪情，柳永駐足，吟唱“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的憂傷；李清照攜手趙明誠在這里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還有皇城里那個寫瘦金體的皇帝，一邊描摹丹青、品鑒官窯，得意處，他抬起頭，想著了城外的李師師。

然而，風(fēng)花雪月的背后是戰(zhàn)爭的殺戮，可以說，北宋的繁華與文明是文人打仗用命換來的。北宋的文人們不僅僅是運籌帷幄參與戰(zhàn)爭決策，而是走上前線實際統(tǒng)兵作戰(zhàn)?；实圩屛娜藫?dān)任戰(zhàn)區(qū)統(tǒng)帥，也就逼得文人不得不學(xué)會打仗。范仲淹一貫反對窮兵黷武的戰(zhàn)爭，希望人民安居樂業(yè)，然而“太平不自存”，古往今來，戰(zhàn)爭不可避免。所以他雖為一介書生，卻鉆研用兵之道。他的軍事才能主要在仁宗康定年間第一次宋夏戰(zhàn)爭中脫穎而出的。

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年），五胡之一拓跋氏的后人、黨項族李元昊稱帝，建立大夏王朝，開始策劃入侵北宋的軍事行動，掀起了第一次宋夏戰(zhàn)爭的序幕。在戰(zhàn)爭開啟之后，已經(jīng)和平了三十多年的北宋王朝陷入了一片混亂，輕敵的指揮官加上根本不懂軍事的地方官范雍，讓北宋在戰(zhàn)爭初期連續(xù)吃敗仗，損兵折將數(shù)萬人，一時間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仁宗皇帝在驚懼和大怒之下連續(xù)罷免了宰相張士遜和呂夷簡，讓晏殊擔(dān)任樞密使，掌管軍權(quán)。啟用范仲淹擔(dān)任陜西經(jīng)略副使，與韓琦一起臨危受命，抵抗西夏大軍。

范仲淹堅決反對之前的主動出擊策略，堅持采用積極防御的軍事策略，修城寨，置營田，飭軍隊，募鄉(xiāng)勇，選名將，撫羌人。穩(wěn)扎穩(wěn)打，步步為營，最終逼得元昊議和。西夏人最是忌憚范仲淹 ：“大范老子非小范老子可欺 ，大范老子心中有十萬甲兵 ！”

范仲淹雖然守邊頗見成效，然而，當(dāng)時在北宋與西夏的軍事力量對比上，北宋處于下風(fēng)，只能保持守勢。這對有遠(yuǎn)大政治志向的范仲淹來說肯定是不能滿足的，但又是十分無奈的。日落千嶂，長煙鎖山，孤城緊閉，此情此景甚是令人懷念故鄉(xiāng)的溫馨。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皾峋埔槐胰f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 ，將軍白發(fā)征夫淚?！?/span>

1043（慶歷三年），由于群臣交薦，宋仁宗任命范仲淹為樞密副使，參政知事（副宰相）。范仲淹深知當(dāng)時“官亂于上，民困于下，夷狄驕?zhǔn)?，寇盜橫熾”的嚴(yán)重危機，當(dāng)政以后，力舉改革政事。當(dāng)時，他團結(jié)了韓琦、富弼、歐陽修、滕宗諒等一大批主張革新的新銳人物，提出“明黜陟、抑撓幸、精貢舉、擇長官、均公田、厚農(nóng)桑、修武備、減徭役、覃恩信、重命令”十項主張，想要改革政治，發(fā)展生產(chǎn)，做到百姓安樂，國富兵強。但因觸動了大官僚的利益，又因仁宗沒有主見，遭到保守派的極力反對。而皇帝改革的決心也不堅定，在以太后為首的保守官僚集團的壓迫下，改革以失敗告終?！皯c歷新政”失敗后，范仲淹又因得罪了宰相呂夷簡，范仲淹貶放河南鄧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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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我在地圖上比劃，估量幾座城市之間的距離：鄧州到岳州，900多華里；岳州到開封，1400多華里。在一千年前的北宋，注定是一個遙遠(yuǎn)的距離，但這個距離，并沒有阻隔二個朋友之間的友誼。翻山越嶺，跋山涉水，我一定來看你。同時代的蘇軾作出過浪漫的回答：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史中抒寫傳奇，在現(xiàn)實里回味夢幻。提起范仲淹，我們都會想起千古名篇《岳陽樓記》中那耳熟能詳?shù)拿洹安灰晕锵?，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在北宋做文官，幸福指數(shù)頗高。只要不造反，就不會有掉腦袋的風(fēng)險，而且大多數(shù)懲罰就是貶官流放，雖然有點苦，但是社會地位和生活質(zhì)量還是有保證的。當(dāng)官不好可以寄情山水，一樣可以過得很有滋味，游山玩水、結(jié)交朋友、填詞賦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這也是那一個時期的文學(xué)家特別多的緣故。

然而，范仲淹顯然是一個另類。公元1045年，范仲淹謫知鄧州，為學(xué)風(fēng)不興而憂心忡忡，感到百花洲一帶環(huán)境幽靜，景色宜人，是理想的治學(xué)場所，于是在百忙中謀劃，創(chuàng)辦“花洲書院”。“未至岳州，亦描煙雨洞庭，一篇妙記傳千古；甫臨鄧郡，便創(chuàng)芬芳書院，十畝幽湖泛百花。”

公余，范仲淹親自來書院講課，學(xué)子甚眾，一時鄧州文運大振。他在春風(fēng)堂前植桂四株。中秋前后，桂馨滿園，香沁心脾。“何物動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是誰催我，三更燈火五更雞?！痹谶@里找到了最合適的注腳。

慶歷六年(1046)六月十五日，滕子京致信于范仲淹。信中詳述了岳陽樓重修情況，并附《洞庭秋晚圖》一本，派人千里迢迢至鄧，求摯友抽暇為其作記。

范仲淹也始終惦記著老朋友滕子京。兩人是同榜進士，做官后又同在御使臺為諫官。滕子京因心直口快，上朝言責(zé)仁宗皇帝：“日居深宮，流連荒宴，臨朝多贏倦色，決事如不掛圣懷?！币虼说米锶首凇Ｈ首谂馑麃y言宮闈之事不實，將其貶官出朝，放至鳳翔府為知府。慶歷改革之際，滕子京又被人彈劾私自動用小金庫的資金。范仲淹寧愿辭官不做來為滕子京辯護，好不容易保住了滕子京，但滕子京還是再次被貶，到岳陽為知府。滕子京精明能干，善長經(jīng)營之道，來到岳陽后，憑借岳陽地處水路交通要道的優(yōu)勢，大力發(fā)展商業(yè)和實業(yè)，大搞招商引資，興建公共設(shè)置，興辦學(xué)校，一下子推動了岳陽的經(jīng)濟發(fā)展，岳陽城內(nèi)舊貌換新，他的執(zhí)政措施深得人心，又募得資金重修了岳陽樓。樓成，極壯觀。滕子京為自己的政績感到欣慰，又為遭貶之事忿忿不平，心情十分復(fù)雜。

范公接信后，遲遲沒有動筆，他看重朋友情誼，生怕滕子京忘乎所以再遭人嫉恨，闖出禍來，他想規(guī)勸滕子京要有“以天下為己任”的胸懷。他在回憶往事，醞釀情緒，既不負(fù)朋友所托，又想尋找寫景狀物最佳的結(jié)合點。

九月十五日的夜晚，一輪明月朗照在花洲書院，柔柔的月光傾瀉在書院，也傾瀉在他的身上，沐浴一層神圣的光輝。他信步來到西岸水面一座亭臺，月圓之時，俯視水中月影，水月凈天，清風(fēng)天籟。“明月誠為知音也”。范仲淹不禁想起好友滕子京的囑托，他移步至春風(fēng)堂，再次展開《洞庭秋晚圖》，但見征帆初掛，暮景離情，千里晚霞， 一洲霜橘，湖鎖煙嵐，魂吊湘魄。他被洞庭湖磅礴氣勢所震撼，右手捻須，左手背后，心潮起伏，“慶歷新政”失敗，57歲的他遭貶鄧州，心情可想而知，非常郁悶。一肚子不痛快的范仲淹如同醍醐灌頂，有什么比在文章中發(fā)泄更讓人放松的事情呢？

他思潮翻滾，疾步走到書案前，展紙走筆，極樂、極悲、極憂、極憤，一氣呵成了千古名篇《岳陽樓記》?！坝[物之情，得無異乎？”他把自己對改革不成功的憤懣、受貶的屈辱、個人的理想、國家的擔(dān)當(dāng)，全部濃縮在這篇300多字的文章中，改革道路曲折，才有“陰風(fēng)怒號，濁浪排空”，小人得志、忠臣遭貶，才會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他是有大格局與大胸懷的人，他勸慰朋友，也是鞭策自己：個人的進退，遑論廟堂與江湖，都要以國家與人民為重。字字珠璣，文情并茂，氣勢磅礴，千古傳詠。

范仲淹有沒有去過岳陽，有沒有登過岳陽樓，其實都不重要。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洞庭湖，都有一座岳陽樓，這湖與樓，或許永遠(yuǎn)在心里。在鄧州，岳陽樓遇到了范仲淹，必然成為岳陽樓之幸，這湖這樓在華夏五千年的文化長河中騰空而起，無限鋪開，高高矗立，逼人不敢仰視。

出品/河南閱讀學(xu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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