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回望學生時代，總覺得像一條沒有邊際的倒淌河，滃郁著朦朧的水汽，看不清就里。雖然不過是指顧之間的事。

回望是一張大幕，緩緩拉開，顯現(xiàn)一個個分鏡頭。劇本早已寫就。

上化學課時候，同學們正注視著化學老師在講臺上為大家演示化學實驗過程，小巧的坩堝上飄出滃滃的白氣。李日天抬起頭說，老師你的臉怎么變大了？穿著栗色風衣與藍色牛仔褲的化學老師停下來，班里出奇地安靜，像是暴風雪的間隙?；瘜W老師扶了扶眼鏡，摸了摸臉，粉筆掉在地上，摔成兩截，忽然她跳起來說，都是被你們氣的，每天總有人不交作業(yè)，總有人上課開小差，總有人考試不及格，要被你們氣爆炸啦。說著她的臉越變越大，像是大臉貓一樣。臉上的每一個溝壑與細微表情都顯露得淋漓盡致。臉還在變大，像一只氫氣球，她尖叫著跑出去。跑到一半的時候忽然化為一陣青煙，消失在空中。風衣與牛仔褲墮在地上。

等到下一節(jié)課開始的時候，同學們還如瓷器一般癡癡坐著。課表就像一個個中藥盒子，車前子、蛇床子、黃連、白芷、山茱萸，良藥苦口利于病。墻壁上的一張條幅上寫著，學海無涯苦作舟。趙良辰想，既然苦海無邊，不如回頭是岸。他背轉過身，上課鈴響了，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有的同學猛地記起自己還沒有去衛(wèi)生間，膀胱膨脹得像滿月。王美景和關賞心要結伴去廁所，被迎面走來的歷史老師攔住，兩人就像老鼠見了貓，貓向他們吹胡子瞪眼睛，兩人說剛下課。歷史老師揮手，讓她們去。將書放在講桌上，他走下講臺，像是走下神壇，拍拍張樂事的肩膀，輕三下，重三下，不輕不重又三下，摩爾斯電碼。意思是什么呢，張樂事想不出來。歷史老師講到轅門射戟時候，王美景和關賞心的溺液如同拉滿弓的箭一般朝著小便池發(fā)射出去。

有時候正在上課，窗外忽然會飄來一只眼睛，不必說，那便是班主任的第三只眼睛，眨也不眨，像是畫中的一般，向著窗戶里望。大家便都正襟危坐，抖擻起精神認真聽講。如果有哪一個因為沒有注意到而繼續(xù)做小動作，這時就會從他的頭頂飄下一張歷數(shù)他罪行的圣旨，緊接著落下一根捆仙繩，將他捆住，吊在天花板上。

班主任是三只眼，像二郎神一樣，她的第三只眼睛長在額上，和其它兩只構成一個穩(wěn)定的等腰三角形。往上可以看到云上的藍天，往下可以看到覆盆下的事物。她常對學生說，我一眼就能把你望到底。在她的眼中，什么妖魔鬼怪都會現(xiàn)形。她的腋下夾著九科的書，她什么都可以教。正講語文時候，她會突然插入一段數(shù)學，講了一會數(shù)學，又宕開一筆，說起了物理。至于說到她是一個什么老師，大家都會相視一笑，說我們的語文，數(shù)學，英語，政史地，物化生都是體育老師教的。她崇尚老莊思想，主張無為而治，她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她管理班級的方法就是不管理。但同學們都各司其職，雖然偶爾有騷動，但還是保持在軌道上有條不紊地運行，就像群星圍繞著太陽。

但也有流星亂墜的時候，有一回，不知道為什么，班主任非常生氣，好像是趙良辰公然忤逆地理老師。地理老師正講地震形成的原因，趙良辰說地震不是這樣形成的，而是地龍的震怒。地理老師說你很有見地。他說我覺得上課睡覺很有意思，就像從監(jiān)獄里越獄。班主任把趙良辰從班里叫出來。趙走出來，忽然變成一只麻雀，撲閃著翅膀向空中飛去，老師變成一只鷹追去。趙落在操場上，變成一個影子，老師變成太陽，趙又變作一只往地下鉆的蚯蚓，老師變成一只雞。趙變作一只狼，向老師咆哮著，老師變成一頭威風凜凜的獅子，大吼一聲。趙縱身飛走，老師緊隨其后。在一座美術館中，趙不見了蹤影。二郎神運用天眼，發(fā)現(xiàn)一幅畫上多了一個人，老師掏出一把小刀，作勢要剜去那人。趙急忙破畫而出，被老師擒住。他垂下頭來，說自己錯了。

又有一次一個學生被狐貍附了身。在教室里大聲叫喚。二郎神開了天眼，拍著講座大聲道，你這等妖孽，膽敢來學校撒野。狐貍戰(zhàn)栗起來，支吾一聲，逃竄而去，而后學生恢復了正常。

原來的化學老師飄走了，沒有人知道下落，城里貼滿了尋人啟事。又換了一個新的化學老師。她站在講臺上，有時候一只腳豎直挺立，一只腳探在外面，就像一只圓規(guī)。她說，我說三點要求，第一點，不允許大聲喧嘩或吼叫，第二點，不許吃東西或做小動作，還有睡覺，第三點，遵守前兩點要求。曲別真聽著聽著頭就低下了，他看到周公遠遠地向他走來，但腳底沒有動，是飄過來的，像被風吹動的蒲公英。新化學老師走過去，摸了一下他的頭，令人驚奇的事發(fā)生了，他變成了一只山羊。眾人都張大嘴。山羊動動自己頭上的角，又動動蹄子，兩行清淚流下來?；瘜W老師繼續(xù)若無其事地講課。下課后，幾個同學牽著羊去辦公室求情，老師又摸摸羊的頭，羊就變回了人。

提起羊，生物老師對大家說，所有羊都是一只羊。都是一只概念的羊，除此之外別無他羊。包括我們吃的羊，其實都是一個概念的拓展，我們看起來似乎在吃一只羊，其實吃的只是羊的顏色與氣味。那么，克隆羊多莉是什么，大頭丁問。多莉是概念的變異，是概念的影子，相當于我們講的嫁接。嫁接你們懂嗎，聊齋里最短的故事說的就是嫁接，一只黃瓜蔓上長出了西瓜。

下一節(jié)課，英語老師穿墻而過，她險些撞到生物老師，兩人打了個招呼，生物老師走出去，英語老師問大家愿意去英國嗎。大家都說愿意，于是她在墻上畫了一個門，說我現(xiàn)在就帶你們去。在英國的青石板街道上，學生們看到女王的白色馬車從頭頂上馳過，像是一片白云，落下一片片芬芳。一個穿著和服的日本藝伎挽著白發(fā)蒼蒼的英國紳士走過來，他們英語對大家說，你們知道嗎，這里雖然是我的故鄉(xiāng)，但我更喜歡中國。我喜歡中國的陶瓷，喜歡中國的刺繡，我喜歡死了他媽的中國。說著他唱起了《生僻字》，“龍行龘龘犄角旮旯，娉婷裊娜涕泗滂沱”，他的舌頭很靈活，大家都為鼓掌。藝伎笑著把他拉走了。

這道題我們讓孫美麗同學回答一下，數(shù)學老師手掌向上，朝著孫美麗的方向伸過去，有請。孫美麗支吾了一會，說自己不會。數(shù)學老師問誰會。艾數(shù)學舉手說我會，艾數(shù)學是一個嘴唇很厚的女同學，切下來調一調拌一拌可以做成一盤上好的涼菜。但她堅持認為自己是班里最漂亮的人，比孫美麗還要美麗，她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是，我是我們班最靚麗的女娃。她走上講臺，就像一個模特在T臺上走貓步，邊走邊向兩邊做出飛吻的手勢。拿著無塵粉筆，她有一種指點江山的快樂。她寫得越來越高興，字跡越來越飄逸，最后貼在黑板上，身體懸空，像一只壁虎，在黑板上來回爬動，橫寫豎寫，寫滿大半個黑板。數(shù)學老師看了一眼她的解答過程，帶領大家鼓起掌來。鼓掌鼓得越來越激烈，雙手都鼓出血來，纏上繃帶繼續(xù)鼓掌。大家都進入一種瘋癲的狀態(tài)。吼叫著、隳突著，像是被關在柵欄里的一群虎狼。實際上也是這樣，此時他們變成了虎狼，在認真聽講時候就會變成小白兔，眨著毛乎乎的大眼睛。

直到語文老師走進來，大家才從曠日持久的叫囂中回過神來。這節(jié)課語文老師講解古詩中的意象，講解時候，她的舌頭上開出一朵蓮花。每講一種，就有一種意象在教室里顯現(xiàn)，蘭草、橘樹、大雁、清泉、朗月、蛙鳴、鷓鴣、長亭……像是魔術師變戲法一樣，大家聞到橘子的清香，聽到蛙鳴的歡愉。學生們時而在洛水之濱，時而又在大明湖畔。一天班里出現(xiàn)一片荷塘，眾人圍坐在荷塘旁邊，看著荷葉隨風飄蕩，在水波中，有人劃著槳，水聲汩汩。清淡悠遠的荷香飄過來。當時正值冬天，荷葉卻盈著一片蔥蔥的綠意。有同學想要下去采一朵荷花，手并不能觸到荷花。

張樂事在下午一二節(jié)課課間時候去找歷史老師，歷史老師說，知道我為什么叫你來嗎。張搖頭，歷史老師說，其實也沒什么，但每當我走近你，都能感受到你巨大的歷史天賦。在歷史天地，你大有可為。張說，確實是這樣，我喜歡歷史，歷史使我快樂，感覺歷史學起來毫不費力，我好像親自參與過那些歷史一般，歷史讓我重活了一遍，歷史讓我好像從元謀人時候一直生活到現(xiàn)在。歷史老師拍拍他的肩膀，給他一張符，說，你喜歡哪一個朝代，用這張符就可以去。

張樂事穿越到秦朝，沒有人能看到他。在宮廷中，他看到李斯很像他們的政治老師。他向李斯打招呼，李斯沒有看到他。李斯附耳告訴秦始皇，韓非子不是什么好人。秦始皇皺了一下眉頭，因為李斯今天沒有好好刷牙，又吃了膻味的東西，有一股難聞的口氣。秦始皇將怒氣遷移到韓非子身上，說那就將他做掉。張樂事在聽政治課的時候，耳邊總是回蕩著這句話，韓非子不是什么好人。下課后張樂事問政治老師關于李斯的看法，政治老師說你最好問問歷史老師。

上音樂課時候，老師說沒有不好聽的聲音，只有不善于諦聽的耳朵。于是她教大家重新認識耳朵，先是在河邊洗濯，洗凈每一處輪廓，每一個渦旋。然后用耳朵聽流水聲，聽風過柳林聲，聽萬馬奔騰聲。她告訴大家，一共有三種聲音，天籟地籟人籟。人籟是比竹，地籟是眾竅，就像風是大地的呼吸，天籟是吹萬不同，是發(fā)乎自然，合乎天性。有一節(jié)課音樂老師感冒了，失了聲，她對大家說，大音希聲，我們來上一節(jié)無聲的音樂課。大家都閉著眼，聽到了從未聽到的美麗聲音，看到了草原上奔馳的駿馬，飄蕩的白云，看到內心深處的喜悅與美麗。后來，大家回想起來，這節(jié)音樂課是他們上過的最好的音樂課。

無聊的時候，孫美麗就會在紙上涂鴉，她畫一畫昨天的夢境，無法言說的情緒，付諸紙上，只是一團團的云霧，星月夜一般旋轉。這時她就會想起美術老師。美術老師會左右手一起作畫。有一天，美術老師拿著一只筆，說我昨天夢到有人送給我一支筆，我就變成了神筆馬良，我畫什么什么就會變成真的物體。學生說給我們畫一座金山吧，給我們畫一個美女吧（美術老師知道他們其實是想要一個裸女，剛出浴的大裸女，維納斯的誕生，波提切利），給我們畫一個月亮吧。最后老師畫了一個聚寶盆，說你們要的都在這里了。過了數(shù)年，學生大學畢業(yè)后來找美術老師，說家里催婚，美術老師當即畫了一幅美女圖，美女款款從畫中走下來，兩人一起回家見父母親戚。

學期很快就結束了，對于學生們而言，教室就像情景喜劇里的房間，不變的場景里，不同的人走進去又走出去。一進門就會看到講桌，粘在講桌上的老師，后面的黑板，以及可移動的黑板拉開后露出的白板，黑白無常，黑板上的字，多媒體，同學們，鱗次櫛比的座位。期末考試時候，老師們?yōu)閷W生們布設了十絕陣。無知識的學生進去后就會灰飛煙滅，化為血水，只能在太乙真人的幫助下借蓮花身重生。善知識的學生進去后在陣中的云氣里上下漂浮，就像沖煙而飛鳴的蚊子一樣，全身感到無比舒泰，就像蒸桑拿做保健一樣，就像是感冒后吃了感康藥一樣。因此，在無知識面對即將到來的考試提心吊膽的時候，善知識就會駕著腿，一手轉動著筆說，怎么還不考試，我都等不及了。

也許是因為同桌的緣故，孫美麗和大頭丁產生了情愫，或者誤將熟稔當做了感情，兩人像是地下黨一樣發(fā)展著戀情，在考試結束后地下河流到了地面，地下鐵開到了地上。王美景和關賞心也互相愛慕。兩人一起走在樓梯上，步調就像一個人一樣一致，兩人互相用王小波給李銀河的語調寫情書。愛你就像愛生命。

臨末，眾人一起合影。各科老師都來了。班主任問大家都到了嗎。缺一個，班主任運用天眼，發(fā)現(xiàn)劉菊花變成了一只蟲子，正在書山中遨游。班主任的天眼發(fā)出光焰，炙烤著他，他變回原形，一臉懵懂地問怎么了，同學們喊，老師喊你去照相了。照片上，大家都笑得很燦爛，像是風吹皺的一湖春水。像是一盆被端上來饗客的鮮艷芬芳的桃子。趙良辰笑得像胡桃夾子，大頭丁笑得像一枚螺絲釘，孫美麗笑得像懷胎十月，張樂事笑得像剛看過趙本山的小品，曲別真笑得像冬天里的一把火，李日天笑得尤其璀璨，像一只哈士奇，像天上的一顆星。

據(jù)后來保存著照片的人說，照片里老師同學排列的次序經(jīng)常會發(fā)生變化。下雨天還有人會張著傘。有人時隱時現(xiàn)。

過了若干年，在李日天的倡導下，天南地北的同學們回到故鄉(xiāng)聚了一次會，有人駕五彩祥云而來，有人騎著自己的鞋飛來，有人騎鶴，有人騎馬，有人開車。有的沒有來，有的已經(jīng)物故了。坐了六七桌。張樂事成了歷史學者，孫美麗做了演員，李日天做了武警，王美景做了導游……班主任也來了。他對同學們說，你們雖然和以前不一樣了，換了聯(lián)系方式，有的成龍成鳳，有的超凡入圣。但在我看來，你們還是沒有脫離大的造化。這個造化到底是什么，有人稱之為命運，有人稱之為人生，我不想對它做定義或總結，也許它本來就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你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參悟。話不多說，來，我們干杯。

眾人舉起酒杯，乒乒乓乓。大家都倒立酒杯，表示自己喝干了。又斟滿酒。酒過三巡，班主任說有事先走了。同學們互相拉著對方，不管之前熟不熟，互相傾訴著當年，有的流下了深情的眼淚。紅著眼眶，他們指著太陽說，好像還是從前的月亮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