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先生逝世后,葉圣陶先生在《中學(xué)生》第二○三號上,寫了一篇哀悼文章,題曰《朱佩弦先生》,中間有一段說:他早期的散文如《匆匆》、《荷塘月色》、《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都有點兒做作,太過于注重修辭,寫得不怎么自然。到了寫《歐游雜記》、《倫敦雜記》的時候就不然了,全寫口語,從口語中提取有效的表現(xiàn)方式,雖然有時候還帶有一點文言成份,但是念起來上口,有現(xiàn)代口語的韻味,叫人覺得那是現(xiàn)代人口里的話,不是不尷不尬的“白話文”。當世作者的白話文字,多數(shù)是不尷不尬的“白話文”,面貌像個說話,可是決沒有一個人的口里真會說那樣的話。又有些全從文言而來,把“之乎者也”換成“的了嗎呢”,那格調(diào)跟腔拍卻是文言。照我們想來,現(xiàn)代語跟文言是兩回事兒,不寫口語便罷,要寫口語便得寫真的口語。自然,口語還得問什么人的口語,各種人的生活經(jīng)驗不同,口語也就兩樣。朱先生寫的只是知識分子的口語,念給勞苦大眾聽未必了然。但是,像朱先生那樣切于求知、樂意親近他人,對于語言又有敏銳的感覺,他如果生活在勞苦大眾中間,我們料想他必然也能寫勞苦大眾的口語。話可要說遠了,近年來,他的文字越見得周密妥貼,可是平淡質(zhì)樸,讀下去真?zhèn)€像跟他面對面坐著,聽他親親切切的談話?,F(xiàn)在大學(xué)里如果開現(xiàn)代本國文學(xué)的課程,或者有人編現(xiàn)代本國文學(xué)史,談到文體的完美,文字的全寫口語,朱先生該是首先被提及的。 這段話說得很有意思,所以我不憚煩的把它抄錄下來。佩弦先生的《背影》、《荷塘月色》、《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是被稱作早期散文里的代表作的,論文字,平穩(wěn)清楚,找不出一點差池,可是總覺得缺少一個靈魂,一種口語里所包含的生氣。到了《倫敦雜記》,所用幾乎全是口語,——圣陶先生說的知識分子的口語。逐句念來,有一種逼人的風(fēng)采,使你覺得這確是佩弦的話,確是佩弦的口氣,那么親切,那么誠懇。只要你肯聽,便叫滿懷忿忿,也不會不慢慢地心平氣和,乃至傾耳入神,為他一句一點頭呢。這是佩弦先生文字的魔力。不過我還有一點想法,我覺得佩弦先生晚年文章偏于說理,倘論情致,卻似乎不及早年;不過思想成熟,腳步堅實,再加上語言上的成功,這些地方遠非早年所可比擬而已。試拿后期出版的《倫敦雜記》(一九四三年)、《詩言志辨》(一九四七年)、《標準與尺度》(一九四八年)、《論雅俗共賞》(一九四八年)和早期出版的《蹤跡》(一九二四年)、《背影》(一九二八年)、《你我》(一九三六年)校讀一番,這差別是立刻可以看出的。而《你我》正是前后的轉(zhuǎn)折點。圣陶先生從語言角度評述佩弦先生的散文,我完全同意他的觀點。我想說的是另一個問題。我覺得提倡散文,“五四”以后的作品還有許多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值得注意。從語言來說,現(xiàn)在有許多作家的語言已經(jīng)超越了“五四”初期的作家。在藝術(shù)上,語言是文學(xué)的根本問題,卻并不是它的全部問題。有些散文語言很好,甚至還很有個人特點,然而卻不一定都有情致。佩弦先生后期語言比前期更接近口語,但人們還是愛讀他的《背影》、《荷塘月色》,這是有原因的,不能夠像有些人那樣簡單地用小資產(chǎn)階級感情共鳴來解釋這個現(xiàn)象。從用文言還是用白話的觀點上,我們不想提倡舊體詩詞,但人們還是喜歡讀舊體詩詞,寫舊體詩詞,而且有些舊體詩詞的確寫得很好,這里面有個同樣的道理。研究朱自清后期散文的語言,注意朱自清前期散文的情致,我們將會更清楚地了解朱自清的風(fēng)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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