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偶讀一文,介紹古來常用紙,而藤紙不與焉。因而想起萬歷《紹興府志》中曾說“藤紙出嵊”,其下小注又引唐舒元輿《悲剡藤文》云:
舒元輿的這篇文字也收在《全唐文》里。略作比堪,可知《紹興府志》所引有些節(jié)略,字句也稍有出入,然而大意是不錯的。所謂“過數(shù)十百郡,洎東雒西雍,歷見書文者皆以剡紙相夸”,可見藤紙流傳之廣,且為唐人所重如此。這樣一種紙,在介紹古紙時顯然是不應(yīng)當被埋沒的。 檢劉仁慶《中國古紙譜》,稱藤紙為晉代紙名,又引《嵊縣志》云:
又說:
劉仁慶的《古紙譜》羅列歷來古紙種類較全,是一本難得的普及類好書,可惜其人顯然并不是一個嚴格的學(xué)者,所以很多資料的征引并不嚴謹,而論述也常有失考的地方。此處關(guān)于藤紙的說法,正犯了同樣的問題,有不少似是而非的地方。 藤紙確實起源于晉代,其依據(jù)是唐初虞世南所編的類書《北堂書鈔》卷一百零四中有一條記載,稱東晉范寧在浙江任官時,曾下令給屬官“土紙不可作文書,皆令用藤角紙”。《初學(xué)記》卷二十一亦載此事。藤角紙的“角”該如何解釋,又具體為怎樣的紙,迄今沒有定論,然而這種紙屬于藤紙則并無疑問。從范寧的命令來看,藤紙在當時足以稱為較優(yōu)質(zhì)的公文用紙,品質(zhì)比土紙要好上許多。 話雖如此,東晉時候最流行流行的還是側(cè)理紙。這種紙,據(jù)古紙專家潘吉星等人研究仿制,當是在麻類、皮類等紙漿中摻入水苔、發(fā)菜等物,制成后表面有青綠紋理的紙張。藤紙或是由于工藝不成熟,或是由于產(chǎn)量不足,總之并未受到足夠的重視。其后在整個南北朝時期,藤紙也似默默無聞,沒有在文字記載中留下多少痕跡。 直到隋唐時期,藤紙才真正流行起來。劉仁慶所疑心的敦煌文書用藤紙抄經(jīng)即為一例?!短屏洹肪砣Q衢州、婺州貢藤紙,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十六亦稱婺州、信州貢藤紙,卷二十七稱余杭由拳村出好藤紙,可知藤紙的生產(chǎn)在唐初已有所擴大,且藤紙的應(yīng)用已在朝廷中流行開來?!短茣肪砣疲?/p>
麻紙與藤紙并用當是唐時官府用紙的常態(tài)。李肇《翰林志》中關(guān)于圣旨用紙的記載,表述得更是明白:
藤紙雖較麻紙仍下一等,但可用于圣旨,顯然說明已成為高檔用紙之一。這一禮制上的區(qū)分,此后似乎一直被沿用下來?!段墨I通考》卷三百三十九記載,宋乾道三年,占城(今越南)以劫奪來的物品入貢,被宋廷拒絕,洪邁受命寫答復(fù)詔書,請求用金花白藤紙寫旨,被時任禮部郎中的李燾上奏制止。李燾稱,依紹興年間舊例,此事只許用白藤紙。 葉夢得《石林燕語》對此說得更為明白:
然而葉氏又云:
麻除了用來制紙,還可用來制衣服、鞋字、繩索、漁具等,因之麻紙的原料,通常來自于破舊的布片或其他廢棄的麻織品。以此之故,麻紙的生產(chǎn)不僅成本較高,且生產(chǎn)規(guī)模受到了嚴重的限制。自隋唐以后,隨著皮紙工藝的成熟,麻紙已逐漸退出了市場。這一過程大概完成于宋初。從傳世的宋版古籍及一些記載看來,北宋用紙以楮皮、桑皮為原料的皮紙為主,而南宋用紙則已從皮紙向竹紙過渡。 藤紙在這一時期,雖然少見,卻并未絕跡,仍是書寫圣旨的主要用紙之一??汲蓵诒彼蔚摹对S九域志》,當時仍有三個地方按例進貢藤紙,其中杭州貢藤紙一千張,婺州貢藤紙五百張,衢州貢藤紙五百張,可見當時三地仍在生產(chǎn)藤紙。 黃庭堅《山谷集》卷二九《跋與張載熈?xí)鴰單病吩疲?/p>
蔡襄《端明集》卷三十四《文房四說》云:
以此又可知連州、循州也出產(chǎn)藤紙。連州今廣東清遠一帶,循州今在廣州惠州一帶,顯然,宋時藤紙的生產(chǎn)已擴散到了嶺南。 宋代藤紙最明顯的變化,卻是從普通用紙上升為較高級的名貴紙張。這一點,從上面張載熙兄弟攜藤紙向黃庭堅求字可以看出一點端倪?!渡焦群喅摺氛f“藤紙宜筆墨”。黃庭堅寫書帖,最喜歡用的就是藤紙。劉筠、歐陽修、梅堯臣、陸游等人在詩中詠及藤紙時,也多有珍惜贊嘆之意。南宋初葛勝仲云:“俗人雪句如翻水,陳言堪吊剡藤紙。子詩清如扇上讃,使我三嘆不能已。”意思更是明白,不是水準之上的詩文大家用藤紙寫字作畫,已經(jīng)被視作浪費。到了南宋時期,普通用紙方面更基本是竹紙的天下了?!都翁尽吩疲?/p>
宋以后,竹紙以其價廉、量大以及日漸成熟的工藝,在各個用紙的場合皆取得了絕對的優(yōu)勢,皮紙使用減少,藤紙更是日見稀少。高濂《遵生八箋》云:“宋板書刻以活襯竹紙為佳,而蠶繭紙、鵠白紙、藤紙固美,而存遺不廣,若糊禙宋書,則不佳矣。” 王應(yīng)麟《經(jīng)籍會通》則稱:
不過,在明初周藩朱橚所編的《普濟方》中,卻記載了藤紙兩種獨特的用法: 其一是包裹各類藥丸或密封藥瓶,可防止藥味外泄,藥力失效;其二是治小兒心肺藴熱及心血妄行、鼻衂出血不止,“用故藤紙被一片作捻子,包麝香燒熏入鼻或吹鼻中,又令患人吸呷尤佳。故藤紙被舊亦得,或燒內(nèi)小瓶中留性,用酒調(diào)下,量兒大小與服極妙”(卷三百八十九)。 其中第二種用法被李時珍采信,寫入了《本草綱目》,而且作了進一步發(fā)揮:
顯見直到明萬歷年間,藤紙仍是日常生活中可以見到的物品,否則李時珍當不至于作如此說法。只是此時的藤紙,或許已如宋初的麻紙一樣,用來制作日常生活用品如紙被之類,而不再大量用于書寫刻印。 入清后,關(guān)于藤紙的記載多半為傳抄前代資料而來,關(guān)于當時藤紙的生產(chǎn)、應(yīng)用幾乎沒有留下痕跡?;蛟S正因此之故,才讓劉仁慶在《中國古紙譜》中產(chǎn)生誤會,以為只有到大英博物館才可一見藤紙面貌。事實上,宋明兩朝圣旨遺世雖不多,卻還有一些,再則黃庭堅的法帖多半以藤紙寫就,傳世的總還有幾件,都可以拿來驗證。 潘吉星于《中國造紙史》中說,“出土與傳世的唐代藤紙少見,甚至后世所造者亦不易多得。藤紙一般較薄而發(fā)亮光,以手觸之有某種聲音,與麻紙、楮皮紙顯然是不同的。”如此說法,庶幾近乎事實。揆諸文意,潘氏顯然是見過藤紙無疑的。 回到劉仁慶《古紙譜》,其另一論述上的失誤,在于說嵊縣藤紙有五種樣式。他所引的多半為同治《嵊縣志》。該志在此處刷印較為模糊,以致劉仁慶將“堅滑白者曰硾箋”誤看成了“唾箋”。其實,這段文字同樣見于《乾隆浙江通志》,可以清晰看出是“硾”而非“唾”。 然而,《乾隆浙江通志》在這一段論述上其實也是有錯誤的。據(jù)最早記載剡紙的南宋高似孫《剡錄》,剡紙分剡硾、剡溪玉葉紙、澄心堂紙、玉版紙、敲冰之、羅箋等數(shù)種,其中羅箋又名魚子箋。然而此處所指,非僅就藤紙而言,而是包括了剡縣所產(chǎn)的藤紙、楮皮紙、竹紙等各類紙張。澄心堂紙明為楮皮紙,“敲冰紙”條下稱“剡之極西水深潔,山又多藤楮,故亦以敲冰時為佳”,梅堯臣又有詩“巴箋脆蠧不禁久,剡楮薄慢還可怡”,皆可為證。后世修志者節(jié)引此處文字,并擅自歸并,以致造成了上述誤會。 總括而言,藤紙起源于晉,而盛行于隋唐,至宋漸為桑皮紙、楮皮紙取代,到明是已經(jīng)基本不用于書寫,而轉(zhuǎn)用于日常生活,入清后卻幾成絕響。其見諸于記載的產(chǎn)地,則包括巴蜀、浙江的紹興、杭州、婺州、衢州、黃巖,江西的上饒(信州),廣東的惠州(循州)、清遠(連州)等地,而尤其以紹興嵊縣剡溪一代最為出名。 綺文妄言錯為文,千年歌哭剡溪藤。士為名所使,滿紙荒唐言,民為利所驅(qū),輕殘古藤命,遂至剡溪十里古藤絕命于天地間,此與當今涸澤而漁之勢何其相似。剡藤有舒元輿撰文悲哭,以為紀念,仍不免身亡名銷,近乎絕跡于載籍。而今之人,將來卻又不知如何。此賈太傅所謂“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也”。 —————————————————————————————————— 附錄兩首前人詠紙小詩: 與溫庭筠云藍紙絶句并序 唐·段成式 一日,辱飛卿九寸小紙兩行親書,云要采箋十幡,録少(案:此或為“小”字之誤)詩。為予有雜箋數(shù)角,多抽揀與人,既玩之輕明,復(fù)用殊麻滑。尚愧大庾所得,猶至四百枚,豈及右軍不節(jié),盡付九萬幅。因知碧硾棋上,重飜懊惱之辭;紅方絮中,更擬相思之曲。固應(yīng)桑根作本,藤角為封,古拙不重蔡侯,新様偏饒桓氏。何啻奔墨馳騁,有貴長簾;下筆縱橫,偏求側(cè)理。所恨無色如鴨卵,狀如馬肝,稱寫璇璣,且題裂綿者。予在九江,出意造云藍紙,既乏左伯之法,全無張永之功,輒分五十枚,并絶句一首,或得閑中,暫當藥餌也。 三十六鱗充使時,數(shù)番猶得裹相思。 待將袍襖重抄了,盡寫襄陽播掿詞。 (此言“桑根作本,藤角為封”,云藍紙當是桑皮、藤皮混合作制的彩箋。) 謝洪憲副惠繭紙 元·許有壬 汗牛編簡罄竹木,蔡氏弊網(wǎng)功方興。 剡溪藤角?稽楮,文場擅美紛相仍。 東方妙制中天下,照眼瑩滑涵春冰。 清泉縻繭融玉液,不動機杼成霜繒。 感公分惠到狂客,欲奉瑤道途隔等。 等閑肯造五鳳樓,留草匡時萬言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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