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一味在《宋本傷寒論》(以下簡稱《傷寒論》)中入方70次,《金匱要略》入方86次,為兩書中使用頻次最高的藥物。但如果不仔細思考甘草的作用,即便遇到隨處可見的甘草也會視而不見。就像這樣: 一、從甘草湯證說起 《傷寒論》第311條記載:“少陰病,二三日,咽痛者,可與甘草湯?!?/span> 此條文指出甘草一味,可以用于少陰病之咽痛。傷寒論中單味藥成方者不多,其中甘草湯是最具代表的一個湯方。由于此方和桔梗湯方的藥物組成中,甘草沒有標注炮制方法,有人則據(jù)此指出“生甘草”具有“清熱解毒”之功效。但此說法讓人心生懷疑:若真是為了清熱,仲景何不第一時間用上射干、石膏、桔梗? 少陰病的甘草湯證需要在少陰病下分析,對少陰病的理解則涉及六經(jīng)實質的問題,限于篇幅,此處僅對少陰病的狀態(tài)作出闡釋。少陰病患者的體質基礎有自身正氣的不足,尤其是在疾病發(fā)展過程中陽氣和津液的損傷十分突出,這也正是少陰病篇中多次強調不可發(fā)汗、利尿的原因?;谶@種少陰病狀態(tài)的特點,少陰咽痛當為津液損傷而使咽喉部得不到濡養(yǎng)所致,換言之,此咽痛是咽喉部津液不足所引起的非滲出性咽喉炎。
《岳美中醫(yī)話集》記載了岳老治療的一個病案:一人咽喉痛如刀割,局部不紅不腫,以生炙甘草并用,二日痛苦失。病案中特別說明,這個咽痛的特征是“沒有局部紅腫”。
另外,從仲景其它方藥來看,甘草用于守護津液,尤其是針對咽喉時,皆是炙用。比如:“狐惑病”之甘草瀉心湯、“咽喉不利”之麥門冬湯、“咽痛”之通脈四逆湯、“咽中痛”之半夏散及湯等等。既然甘草用于少陰咽痛是為了守護津液,那么可以大膽猜測:少陰咽痛時,甘草“是否生用”已經(jīng)不重要,甚至認為“炙用”更佳。 即使是從甘草炮制的角度來看,炙甘草不過是指“使甘草變干燥”而已(“炙”為炒或烤之義)。巧合的是,現(xiàn)今藥店所謂生甘草便是干燥之品,因而將現(xiàn)今所用(即藥店所配)之生甘草看作仲景之炙甘草也未嘗不可。所以,即使我們故意使用所謂的“生甘草”,有意無意中還是用了仲景所言之“炙甘草”。當然這種猜測不一定可靠,炒與不炒之間的玄妙,或許也并不是明面上那么簡單。 二、探討甘草的作用及禁忌 通過分析傷寒論中應用甘草的70個方證條文,可以認為甘草當有以下幾個作用: ⑴緩急迫?!侗窘?jīng)》記載甘草“主治五臟六腑寒熱邪氣”或許就和其緩急迫以安撫人體氣血的功效有關。吉益東洞通過對傷寒論中相關條文的考證后認為:“甘草主治急迫也。”事實上,甘草的確能使人處于一種安定狀態(tài)。這一點,可以從吳凝軒“甘草能安腸”(《經(jīng)方實驗錄》附錄)的觀點中得到佐證。 那么“急迫”的具體狀態(tài)有哪些呢?《傷寒論》中記載很多,例如:芍藥甘草湯之“腳攣急”、桂枝甘草湯之“心下悸”、甘麥大棗湯之婦人“臟躁”、通脈四逆湯之“脈微欲厥” “汗出而厥”等。東洞翁進一步歸納為:“里急,急痛,攣急……厥冷,煩躁,沖逆之等諸迫急之毒?!?/span> 為了突出甘草緩急迫的作用,現(xiàn)引二例予以說明: ①胃痙攣:22歲男子,食深川名產(chǎn)蛤仔飯后,發(fā)生腹痛,心下部劇痛,翻滾不安。附近內(nèi)科醫(yī)師因診其脈沉伏,遂告以心臟衰弱,病情危篤,注射嗎啡痛未止,再注射疼痛尤為劇烈,徹夜叫喊,悶亂不止。夜間注射嗎啡亦無效。翌日正午出診,脈沉伏而遲,舌苔黃,口臭,心下堅如石,在床上輾轉反側,呻吟不已。遂與中藥大承氣湯及紫丸,癥狀更為加劇,灌腸亦未排便,疑為腸梗阻。仔細考慮之后,甚為緊急,診為甘草湯證。急以甘草8克加水270毫升,煎取180毫升,勸患者喝兩口后,呻吟立止,嘔吐亦停。繼咽兩口悶亂消失,再喝兩口痛除,數(shù)分鐘后安寧入眠。腹硬緩解,患者昏昏沉睡。之后,用小建中湯因排便和矢氣而痊愈。(矢數(shù)道明治驗《漢方與漢藥》1卷7號) 點評:此病案中,患者疼痛如此劇烈,以猛藥如嗎啡亦不可治愈者,竟以幾口甘草湯顯效,且甘草用量之少、起效之迅速皆令人乍舌。由此可見,甘草緩急迫之效,不容小覷。 ②陰部腫痛:50余歲婦女,接受婦科治療,由于藥液強烈,引起后陰部腫脹糜爛,疼痛劇烈,難于忍耐。用甘草湯濕敷,疼痛止(疑為“立”之誤)刻停止,潰爛也治愈。(湯本求真氏《應用漢方醫(yī)學解說》) 點評:立刻二字,可見甘草緩急之特效、修復黏膜之強。 ⑵解毒?!侗窘?jīng)》認為甘草能解毒,可用于金瘡、腫等方面?!睹t(yī)別錄》記載甘草:解百藥毒?,F(xiàn)在有研究發(fā)現(xiàn)甘草能中和某些藥物的部分成分以達到解毒的目的。關于解毒方面的例子也不少,如《濟陰綱目》記載“以一味生甘草熬膏,名“國老膏”,治懸癰”;潘文昭以甘草1500g濃煎治毒蕈中毒之腹痛、惡心頭暈,出冷汗,全身無力、嘔吐。附子中毒也常用甘草治療。 ⑶固守津液(反發(fā)汗力量>反吐瀉)。炙甘草能固守人體津液,比如甘草干姜湯的“自汗出、小便數(shù)、多涎唾、必遺尿”,四逆湯的“下利清谷”,理中丸的“嘔吐而利”等?!秱摗分懈什葜苿┐蠖加糜诖蠛勾笸麓笙乱院蟮母鞣N病癥。大量體液丟失以后,其人必然形瘦、膚枯。這與《本經(jīng)》甘草的作用記載相似:長肌肉,倍力?!督饏T要略》中,白頭翁加甘草阿膠湯主治“產(chǎn)后下利虛極”,產(chǎn)后亡血,復加下利,津液更為不足,成為“虛極”,故加甘草以護其津。后世治驗中也有相關記載:《外臺秘要》用小便煮甘草數(shù)沸后服用,治療大人贏瘦。還有記載單用甘草湯治療因津傷而出現(xiàn)的皺紋,《世醫(yī)得效方》治小兒遺尿。 當然,我們也要辯證地看待甘草的作用。正因為炙甘草就像人體吝嗇的管家一樣,為了固護人體津液而絕不允許流失那么一丁點津液,那么我們在過用甘草時,就要注意到它會使水鈉潴留、引發(fā)水腫的弊端;我們在用驅水的治法時,就應該盡量避免甘草阻礙津液排泄的影響。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⑷固護正氣,防止胃氣流失。江部洋一郎從經(jīng)方條文入手發(fā)現(xiàn):四逆湯類(如四逆湯、通脈四逆湯、四逆加人參湯、茯苓四逆湯)多有里寒外熱的表現(xiàn):“脈浮、發(fā)熱、汗出”為表有熱,“厥冷、下利”為里有寒,此陽氣無根,須以甘草守胃護根;而干姜附子湯類(干姜附子湯、白通湯、白通加豬膽汁湯)多為純粹的里寒表現(xiàn):“脈沉微、無發(fā)熱、無汗出”說明表無熱,“厥冷、下利”為里有寒,此陽氣被遏,無以運行,而陽氣尚無虛浮之象,故不用甘草。 理論尚需實驗證明,郝萬山老師曾講到,有人做過蛙心實驗,發(fā)現(xiàn):用干姜附子湯會使蛙心猛然跳動,但不久就停止心跳、心力衰竭;相反,用四逆湯后,蛙心卻緩緩持續(xù)跳動很長一段時間,藥效過后并不會出現(xiàn)心力衰竭的情況。雖然動物實驗不能等同于人體,但從這個實驗中,我們是否也能窺出甘草的作用呢:干姜、附子能迅速鼓舞人體機能,然而,它們并不能持續(xù)供給能量。正氣的一閃即逝,與其說是在鼓舞機能,反而更包含著回光返照的意味,而甘草的加入則有固守其正氣的作用。 黃煌教授對于甘草的認識頗為精當:“甘草以體型羸弱為客觀指證。主治病癥以干枯性(羸弱)、痙攣性(肌肉痙攣,絞痛)、刺激性(咽痛、黏膜刺激、黏膜損傷)、躁動性(心悸,臟躁)、突發(fā)性(中毒)為特點?!?/span> 另外,古人也曾指出“藻戟遂芫俱戰(zhàn)草”的警告。雖然十八反并非絕對不可配伍,已有人對此做過實驗,但如果沒有大量經(jīng)驗,切不可莽撞行事,尤其是本身就具有毒性的甘遂、大戟、芫花。 在現(xiàn)代研究中,劉壽永認為治療陽痿不能用甘草,因為甘草提取物有雌激素樣作用(遼寧中醫(yī)雜志,1987;5:45)。然而,僅憑一個提取物而懼怕甘草,有一些言過其實,此說法尚待商榷。且近人陳玉梅創(chuàng)制的“亢痿靈”就有甘草。 三、從“甘草”出發(fā)看六經(jīng) 經(jīng)方大家陳修園認為傷寒論可以用三個字概括“存津液”,即無論是汗吐下和溫清消補皆是為了保存津液,這足以見得陳修園先生對傷寒的理解之深。隨著認識的加深,我贊同這樣的觀點:存津液作用的實現(xiàn),多離不開甘草。接下來,我們從六經(jīng)之基礎方來看看甘草的地位: ①太陽?。禾柌∈侨梭w正氣抗邪于體表而正氣充足者。此階段,正氣不虛,可以直接通過發(fā)汗的方式將邪氣排出體表,因此麻桂之類不可少,但純粹辛溫發(fā)汗不易把握其用量,恐傷及人體正氣,故而佐以甘草。很可能,甘草麻黃湯才是太陽病的最簡標準方?;蛟S有人還會提出桂枝甘草湯,但從仲景原文來看,桂枝甘草湯是用于發(fā)汗過多而導致心悸之方,并非發(fā)汗之法。因而,我們可以進一步猜測,或許仲景正是因為考慮到麻黃發(fā)汗太過之弊端,麻黃湯中才有桂枝甘草湯的影子吧。 ②少陽?。荷訇柌∈侨梭w正邪交爭,難分勝負、兩者皆弱而表現(xiàn)為陽證的階段。仲景原文中,少陽病的方劑并不多,我們可以從小柴胡湯的加減法中窺得一二??疾靷摰?6條的小柴胡湯方后加減(若胸中煩而不嘔,去半夏、人參,加栝蔞實一枚。若渴,去半夏,加人參,合前成四兩半,栝蔞根四兩。若腹中痛者,去黃芩,加芍藥三兩。若脅下痞硬,去大棗,加牡蠣四兩。若心下悸,小便不利者,去黃芩,加茯苓四兩。若不渴,外有微熱者,去人參,加桂枝三兩,溫覆微汗愈。若欬者,去人參、大棗、生姜,加五味子半升,干姜二兩),我們可以看到除了柴胡、甘草不可加減外,其余都有加減,這說明柴胡、甘草在少陽病治療中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認為柴胡甘草湯是少陽病的基礎方。 ③陽明病:陽明病是邪正相爭于里而表現(xiàn)出陽證的階段。一般分為陽明腑證(即腹內(nèi)有實邪)的承氣湯類和陽明經(jīng)證(即腹內(nèi)沒有實邪)的白虎湯類。在陽明腑證中,最具代表的方里,我認為是金匱中的大黃甘草湯。金匱要略:'食已即吐者,大黃甘草湯主之?!锻馀_》方:又治吐水?!币话銇碚f,用大黃瀉下就已經(jīng)足夠,為何偏加甘草?或許是怕大黃力量過猛而傷及正氣吧。陽明經(jīng)證的基礎方當是石膏甘草湯,雖然仲景原文沒有直接提出這個方根,但從其所有含石膏的方中考察,會發(fā)現(xiàn)除了木防己湯和厚樸麻黃湯之外,幾乎都有石膏配甘草的情況,現(xiàn)有臨床表明,單用石膏清熱,效果十分迅猛,但持續(xù)時間不長,這說明甘草在此的作用也不容忽視。也許正是因為沒有用甘草,才會出現(xiàn)像張錫純先生那樣石膏一用就是幾兩甚至幾斤的情況。 ④少陰?。荷訇幉∈侨梭w正邪相爭于體表而正氣不足者,具有病邪極易內(nèi)傳的特點。歷來關于三陰病的爭議頗多,但總可不避免地要討論麻黃附子甘草湯。原文記載:少陰病,得之二三日,麻黃附子甘草湯微發(fā)汗。以二三日無證(康平本、金匱玉函經(jīng)皆作“無里證”),故微發(fā)汗也。前文已述說此類患者雖抗邪于表,于法當以麻桂發(fā)汗,但正氣不足,姑佐以附子增其后援,若病已二三日,傷津明顯者,則需要加甘草守其氣津。 ⑤太陰病:太陰病是邪正相爭于里而表現(xiàn)為陰證的階段。由于人體正氣不足,假如又沒有外界輔助的話,那么正氣抗邪于表的時間就會十分短暫,極易向里傳變,而大多情況會變成太陰病。從這一變化中,我們可以推知太陰病的階段也比較嚴重,所以多與理中、四逆輩以助其陽,而甘草干姜湯則是其中的基礎方,金匱要略用于“肺痿吐涎沫而不咳者,其人不渴,必遺尿,小便數(shù),必眩,多涎唾”者,因為陰證的病情急,傷及人體氣津比較迅速,故除了用干姜急溫其陽之外,甘草的固攝作用亦不可少。 ⑥厥陰?。贺赎幉v來被看作雜糅篇,陸淵雷也感嘆厥陰病竟是千古疑案。此篇直接標明厥陰病的條文只有四條,仲景也只明確出了烏梅丸一個方子,但此方卻并沒有用甘草,這就讓人不得不思考:厥陰病是否需要用甘草? 有人認為,甘草味甘性緩,有調補之功,故正虛病急時不宜使用,若臟寒蛔厥,寒熱錯雜,治宜烏梅丸溫中清熱,安蛔止痛,不用甘草緩和之力。個人認為此說法尚不確切,試問四逆湯、通脈四逆湯、四逆加人參湯等均屬于正虛病急者,為何皆用甘草? 統(tǒng)計經(jīng)方的丸散劑,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對于丸散劑,仲景向來不喜歡用甘草。25個丸散劑中,只有7個用了甘草,分別是:理中丸、竹皮大丸、大黃蟅蟲丸、薯蕷丸,半夏散及湯、四逆散、王不留行散。如果承認理中丸的原型是人參湯的話,那么傷寒論中的丸藥都是不用甘草的。 為什么仲景的丸散劑不喜用甘草的原因呢?據(jù)黃煌教授的說法以及自己的做藥經(jīng)驗,做散劑時常發(fā)現(xiàn),甘草糅質多,難以打碎,以致部分甘草的浪費,故而做成散劑后,甘草的量會相對少一些?;蛟S這勉強是一個理由吧。 由于對厥陰病缺乏一個公認的認識,故而難以探討甘草在厥陰病中的作用。但其他各經(jīng)中可以看到甘草的重要性,可以說甘草是六經(jīng)(至少五經(jīng))藥中不可或缺的主角。 四、總結 ①甘草用于咽痛的作用,并非是清熱解毒;②甘草用于咽痛治療時,不必要特意強調“生甘草”;③甘草的作用有緩急迫、固守津液和胃氣(正氣)、解毒。 總之,甘草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它在方劑中絕不能簡單地將其視為一味存在感不強的“國老”,也不是一句“調和諸藥”就能簡單敷衍的,更不是每一個方后的裝飾品。正如婁紹昆先生所言,對它(甘草)的認識將有助于我們對傷寒論的破譯。 2018.04 主要參考文獻: 1.黃煌、楊大華.經(jīng)方100首.第2版.南京:江蘇科學技術出版社,2013.2. 2.李小榮.經(jīng)方(第2輯).北京:中國醫(yī)藥科技出版社,2017.4. 3.(日) 矢數(shù)道明著,李文瑞主譯.臨床應用漢方處方解說.校訂版.北京:學苑出版社,2008.10. 4.江部洋一郎.經(jīng)方醫(yī)學(第一卷).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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