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有心、有情的汪倫

——李白《贈汪倫》情景解讀

★ 胡均華（詩酒齋）

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唐 李白）

　　這首絕句，堪稱贈別名篇。全詩語言清新自然，感情真摯強烈，是李白詩中流傳最廣的佳作之一。歷代評家亦交口稱贊。然有的評語偏于一端，失之表淺。如有評曰：“李白這首詩表情特點是：坦率，直露，絕少含蓄。其“語直”，其“脈露”，而“意”不淺，味更濃，它“直”中含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因而很有藝術(shù)感染力?！闭f這首詩“直”中含情，不事含蓄，直抒胸臆，當(dāng)是肯中之語。但對其中“語直”、“脈露”云云，筆者則不敢茍同。

　　我倒是很同意清人沈德潛《唐詩別裁》的說法：“七言絕句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貴。只眼前景，口頭語，而有弦外音，使人神遠(yuǎn)，太白有焉。”這首《贈汪倫》也不例外。雖然“不及汪倫送我情”一句看似脫口而出，在情感表達(dá)方式上是直接的，但在詩材取舍，章法結(jié)構(gòu)和意境營造等方面，卻表現(xiàn)出爐火純青的高超詩藝。雖僅四句話二十八個字，但絕不是一覽無余的所謂“語直”“脈露”。正是以“眼前景，口頭語”，而傳“弦外音”，“使人神遠(yuǎn)”。恰如中國畫之“留白”。筆者以為，“留白”也是含蓄，而且是一種更高級的含蓄。

　　那么，我們從詩人“留白”處到底能讀出些什么呢？愚以為至少有三。

　　其一，汪倫是個有趣的人。

　　據(jù)袁枚《隨園詩話補遺》記載：有一位素不相識的汪倫，寫信給李白，邀他去涇縣(今安徽皖南地區(qū))旅游，信上熱情洋溢地寫道：“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李白欣然而往。見汪倫乃涇川豪士，為人熱情好客，倜儻不羈。遂問桃園酒家何處？汪倫道：“桃花者，潭水名也，并無桃花；萬家者，店主人姓萬也，并無萬家酒店?！耙美畎状笮?。留數(shù)日離去，臨行時，寫下了這首贈別詩。君請看，這汪倫是不是個很有趣的人呢！

　　從詩中“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的描述來看，“忽聞”就說明事出李白意料之外，將行的詩人事先并不知道有人來送他，更想不到還會是以“踏歌”的方式這么“隆重”地相送。而這一切都是有趣的汪倫刻意的安排，他要給瀟灑俊逸浪漫倜儻的大詩人一個大大的驚喜：一場別開生面的送別儀式。由此可見，汪倫是個極富情趣的人。

　　其二，汪倫也是個有心的人。

　　這就要從“踏歌”這種民間舞蹈形式說起。據(jù)《通鑒·唐紀(jì)》中胡三省注：“蹋（踏）歌者，聯(lián)手而歌，蹋地以為節(jié)也。”可見這是一種集體舞蹈。至今仍保留在我國很多地方，如近來因武漢疫情于“方艙醫(yī)院”而廣為人知的海南“儋州調(diào)聲”。既然是集體舞蹈，自然是要排練的；而歌詞一般也要切情切景，即時現(xiàn)編。《隨園詩話補遺》中記載李白在桃花潭“留數(shù)日”方才離去，這“數(shù)日”之中，汪倫當(dāng)盡地主之誼，陪著“誆騙”而來的大詩人飲酒、游覽。而正是在這同時，汪倫又在背后悄悄地策劃導(dǎo)演了這一切。而這一切又瞞得紋絲不漏，李白竟然一無所知。直到乘船即將離去的時候，看到汪倫領(lǐng)著村民踏歌起舞那動人心扉的一幕，才恍然大悟，滿含激情地吟誦出“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千古名句。

　　其三，汪倫更是個有情的人。

　　由以上兩點，我們自然會體會到這第三點。從致信相邀，到釀酒、陪飲、同游，到暗地策劃排演，再到選擇最合適的時機引領(lǐng)眾人“踏歌”相送，時時處處事事，都滲透著汪倫對李白深深的濃濃的情感。李白的詩雖然只是攝取了乘舟將行和踏歌相送兩個鏡頭，但在詩人“留白”處，我們分明可以看到汪倫熱情好客、精心策劃、忙忙碌碌的身影。正如明代唐汝詢在《唐詩解》中說：“倫，一村人耳，何親于白？既釀酒以候之，復(fù)臨行以祖（餞別）之，情固超俗矣。太白于景切情真處，信手拈出，所以調(diào)絕千古。”有趣、有心、有情的汪倫與瀟灑俊逸的大詩人李白演繹了一段流傳千古的佳話。而有趣、有心、有情的區(qū)區(qū)村人汪倫，也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借助詩仙的一首絕句留名千古。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入情入境，嘗試對詩仙李白這首《贈汪倫》進(jìn)行解讀了：

　　碧水清波，蘭舟將發(fā)。詩仙李白立在船頭，微風(fēng)吹拂，衣袂飄飄?；仨g，數(shù)日來在桃花潭游歷的情景，一幕幕浮現(xiàn)出來。釀酒高手汪倫精釀的美酒，桃花潭美麗清悠的山水田園，質(zhì)樸忠厚、熱情好客的父老鄉(xiāng)親，一切的一切，都讓詩人陶醉其中，心生感動，無比留戀。但眼前這個場景似乎缺點什么東西，詩人或許感覺到些許落寞。"李白乘舟將欲行"，渡口居然沒有一個送行的人，連汪倫這小子也見不到影子，不知干什么去了。當(dāng)然，也許汪倫事先已告知詩人，臨時有雜務(wù)纏身無法相送，敬請大詩人且行且珍惜，一帆風(fēng)順噢！但無論如何，眼前這個場景終究冷清了一點，畢竟有些遺憾！

　　罷了！既然無人話別，俺李太白就自行去也！只見那船夫，揚起竹篙，在桃花潭石岸上輕輕一點，梭形的小舟便在碧綠如翡翠、平滑如玻璃的水面上，緩緩向前滑行，船身周圍漾起層層漣漪。

　　忽然，一聲高亢悠揚的歌聲隨著風(fēng)兒追著波浪傳過來，緊接著是一陣陣洋溢著歡樂和深情的合唱，應(yīng)和著整齊的節(jié)奏，足踏節(jié)拍在地面上發(fā)出共振的聲音。詩人回首，只見剛剛還是空無一人的桃花潭岸邊渡口，變魔術(shù)般地突然冒出一隊步伐整齊、節(jié)奏一致、連手踏足、載歌載舞的村民。那歌詞好像還與我李太白有點關(guān)系哩！再一看，那汪倫正在那隊伍前指揮甚或在領(lǐng)唱呢！詩人恍然大悟：這一切都是汪倫暗中策劃組織導(dǎo)演的，竟然瞞得我一無所知，到這個時候帶給我如此的意外這般的驚喜！好一個有趣、有心、有情的汪倫呀！好一個淳樸、秀美、多情的桃花潭呀！可以想見，生性浪漫的詩仙此時此刻是如何的心潮澎湃，是如何的欣喜感奮！歡歌笑語在桃花潭回蕩，動人節(jié)拍在桃花潭震響。詩人于此"景切情真"之時，靈感迸發(fā)，詩情賁張，不禁脫口而出:"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繡口一吐，便驚艷了盛唐，流傳至今。

（2021.2.1于詩酒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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