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林

　　古體詩是在民謠、民歌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竹枝詞在古體詩詞發(fā)展的歷史上有著重要地位。從古到今，中國民歌、民謠經(jīng)過幾千年淘漉，其大多數(shù)歸于沉寂，而影響最大、流傳最久的竹枝詞。至今光芒不減。作為源于土家民族區(qū)域的詩-竹枝詞，無論是先前的竹枝歌、竹枝曲，還是后來被文人規(guī)范后竹枝詞，都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竹枝詞最早源于川東鄂西民歌，脫胎于古巴人竹枝歌等民間文化，卻始終離不開大中華的文化根基。竹枝詞與現(xiàn)在土家族地區(qū)流行的民間“竹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竹枝歌的原型就是現(xiàn)行土家族地區(qū)鄉(xiāng)村仍然流行的“四字句歌”、“五句字歌”、以及“撒爾嗬”。
　　2018年9月，我在武漢老年大學(xué)詩詞研究會以《土家民歌與竹枝詞》為題設(shè)講座，將竹枝詞與現(xiàn)存的土家民歌中的四字句歌、五句字歌、撒爾嗬分別進(jìn)行了對比，很能說明它們之間的淵源以及繼承和改良關(guān)系。

劉禹錫竹枝詞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土家四句子歌：
　　你看天邊那朵云，像是落雨又像晴。
　　你看河邊那個妹，心想戀郎又怕人。

土家五句字歌：
　　上坡不急慢慢悠，愛姐不急慢慢逗。
　　有朝一日逗到手，生不丟來死不丟。
　　除非閻王把命勾。

土家撒爾嗬：
　　昨日與姐同過河，許郎一雙新裹腳。
　　早晨起來慢慢纏，黑噠又要慢慢脫。
　　慢慢纏，慢慢脫，姐兒纏的情哥哥。

這四首詩或歌，都是講述和表達(dá)愛情的，但是表達(dá)的方式不一樣。竹枝詞文雅，民歌直白。劉禹錫竹枝詞中沒有一個“愛”字，沒有一個“情”字，但詞中的雙關(guān)用語“晴”,將少女純潔的心情、身分和處境刻劃得生動入微。踏歌亦稱唱歌，以腳踏地合節(jié)拍?！扒纭迸c“情”同音。有晴、無晴即有情、無情的雙關(guān)語。劉禹錫這首竹枝詞，讓人從陰晴不定的天象中，體會出有情的另一面來。土家四句子歌、五句子歌以及撒爾嗬則是直抒胸臆、毫不隱晦更貼近現(xiàn)實，但同時缺少了藝術(shù)形象感。顯然，劉禹錫竹枝詞脫胎于土家四句子歌，因為二者所表達(dá)的意思完全一樣;竹枝詞更適于登大雅，土家民歌更適于情人間對唱。
彭秋潭《長陽竹枝詞》其中一首：
　　縞袂丹裙翠色衣，山城士女插青歸。
　　偶然摘朵山花戴，惹得群蜂繞鬢飛。

土家四句子歌
　　郎在坡上放早牛，妹在園中梳早頭。
　　郎在坡上招招手，妹在園中點點頭。

土家五句子歌
　　對門對戶對條街，郎門對到姐門開。
　　早晨對到郎洗臉，晩上對到姐脫鞋，
　　何不搬到一屋來。

土家撒爾嗬
　　昨日遇姐同過街，郎賣簸箕姐賣篩。
　　郎賣簸箕簸兩簸，姐賣篩子篩兩篩。
　　簸兩簸，篩兩篩，情郎情姐團(tuán)攏來。

　　彭秋潭(1748-1807年),長陽土家族人,清朝撥貢,曾任湖南吉水縣縣令,政績頗佳。工余賦詩較多,尤喜寫作民風(fēng)濃郁的竹枝詞,自撰《長陽竹枝詞》。一生詩作順豐,有《秋潭詩集》存世，《長陽縣志》載其竹枝詞五十首。彭秋潭這首竹枝詞，是一幅動人的少女游春圖，一幅別出心裁的嬉春圖。清明時節(jié)，少女穿紅著綠掃墓歸來，一路上采摘了美麗的山花插進(jìn)發(fā)內(nèi)，配于衣間，愉快歡欣之情溢于言外。那彩蝶群蜂追逐清香艷色，繞著少女飛舞，更添美景春色，濃郁意境。
　　湘西永順縣人彭勇行的竹枝詞:“北河春漲綠玻璃，朝上明溪暮鎮(zhèn)溪。無數(shù)青山濃似黛，畫眉人去畫眉啼?！笨此泼枥L風(fēng)光，用“綠玻璃”描寫水，用“濃似黛”描寫山。最后一句有兩個畫眉，前一個畫眉指結(jié)婚后的婦女，當(dāng)?shù)赜杏弥窆P畫眉出嫁的習(xí)俗，后一個畫眉指畫眉鳥，也離不開對情之一字的描繪。
　　湖北鐘祥人周鯤化，清道光舉人，曾任建始縣知縣。在建始仿作竹枝詞，輯《業(yè)州竹枝詞六首》，載于《建始縣志》。其中一首為:“三里板橋七里坪，煙墩山下業(yè)州城。居人愛飲茨河水，只有西南水獨清。”也是寫的民間趣事，有形象、有寓意。
　　利川人吳子丹，寫有竹枝詞12首，列入同治版本《利川縣志》中，被稱為鄂西竹枝詞絕唱。其中一首這么寫“數(shù)聲啼鳥喚哥哥，密樹叢叢裊女蘿。郎在對門儂不見，相思只隔一條河?！彪m更接近土家四句子歌，但仍然用了形象比喻:相思只隔一條河。
　　鶴峰土家族人洪先緒，做過清朝稟貢、江陵、枝江縣學(xué)事。其竹枝詞:“春山桃李爛如霞，女伴相招笑語嘩。今日晴和天氣好，陽坡去摘雨前茶?！币彩呛细衤伞⒀簶?biāo)準(zhǔn)詩韻，用“雨前茶”比喻男女初戀。
　　從以上例子可以看出，文人竹枝詞除了在格律上更近似七言絕句外，在韻律方面更嚴(yán)謹(jǐn)，即完全用平聲韻且基本合乎規(guī)范的韻部，同時整體結(jié)構(gòu)上講求“設(shè)包被”和“甩包袱”，即追求意象表達(dá)、虛實結(jié)合、形象思維，而這些正是古體詩詞與民歌民謠的最大區(qū)別。
　　文人竹枝詞有沒有例外呢 ? 也有。“依山面水一家家，風(fēng)土人情大不差。惟有客來沿舊俗，常須砸酒與油茶?！鼻宓拦饽觊g咸豐縣人蔣士槐這首竹枝詞，不看格律完全就是土家四句子歌。彭秋潭兄長楊金玉(彭淦)的竹枝祠也是這個路子:“蠻酒釀成撲鼻香，竹竿一枝勝壺觴。過橋豬肉蓮花碗，大婦開壇勸客嘗?！睕]有明喻、暗喻，直截了當(dāng)寫出了當(dāng)?shù)孛耧L(fēng)民俗中的一個特點。

　　清朝詩人周憲王，曾任巴東縣令，愛好三峽一帯流傳的竹枝歌謡，模仿作出多首竹枝詞?！鞍蜕胶竺嬷耠u啼，巴山前面沙鳥棲。巴山巴水到郎處，聞郎又過石門西?！边@是一首表達(dá)相思、愛情的竹枝祠，賦情于景，生動感人。詩人在前兩句詩中，以山上的“竹雞啼”和沙洲的“沙鳥棲”互相映村，饒有情趣。第三句和第四句，生動顯現(xiàn)熱戀的女子爬山渉水盼見情郎而未見著,失望之心令人感嘆長惘。在寫作上，全詩28個宇，連用三個“巴山”，別有情趣。同時，這首竹枝詞跳出了嚴(yán)謹(jǐn)?shù)母衤上拗?，四句開始全都一樣不合格律,完全可以歸類于民歌。
　　而清代詩人黃遵憲(1848- 1905年)的竹枝詞中的一首，到底屬文人竹枝祠還是土家四句子歌，也是無法分辨:“一家女兒做新娘，十家女兒看鏡光，街頭銅鼓聲聲打，打著中心只説郎。"不僅直白，連首句都沒按嚴(yán)謹(jǐn)?shù)母衤蓙韺憽?/span>
　　先賢為我們后來人留下燦如星河的文化瑰寶，継承是必須的，發(fā)揚則應(yīng)十分努力オ行。竹枝詞一路，研究者以及創(chuàng)作者隊伍，還不夠壯大、不夠深入，有待進(jìn)一歩開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