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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屆華文青年詩人獎 專題 本期詩人/芒原 第18屆“華文青年詩人獎”(《詩探索》編輯委員會和內(nèi)蒙古太西煤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聯(lián)合主辦)獲獎詩人芒原是一位警察，詩人、評委侯馬在評語中說，“芒原的詩顯而易見是一個警察的詩，他的詩中有一種十分深切真切的職業(yè)體驗，有一種十分真實的人生體驗，構(gòu)通兩者的絕不是升華或者說教，這賦予他的職業(yè)一種尊嚴……”假期中，讓我們來認識這位“詩歌的信徒（謝冕先生評語）”，來看一下，警察的剛性與詩人的柔情如何共存共生。   芒 原 詩人簡介 芒原，原名舒顯富，1981年4月出生于云南昭通?，F(xiàn)為警察。在《詩探索》《人民文學(xué)》《詩刊》等刊物發(fā)表作品。有詩歌入選多種詩歌選本。參加第3屆《人民文學(xué)》新浪潮詩會，獲首屆中國公安詩歌新人獎等。有詩集《舒顯富詩選》，詩合集《群峰之上是夏天》?，F(xiàn)居昭通。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盼著 身體里的晚鐘會一次又一次地響起 會一次次喚醒我骨頭中的江水 可是，它就懶得響—— 或許，它在某個時刻，甚至清晨已經(jīng)響過 也或許，是我根本聽不到 因為晚鐘，是留給最后那道窄門的 它更愿意對著青山響，對著一條江河響 對著一座慈悲的寺廟響 但，絕不會對著絕望的人心響 對著絕望的流水響，絕望的鐐銬響 因為一個滿心荒草的人 他不配 做這個晚鐘的兒子 很多時候，上當(dāng)受騙的不是眼睛 而是被眼睛涂上的 色彩。像夜空下的果園 清風(fēng)急轉(zhuǎn)，吹動影影綽綽的蘋果花 一瞬間，很多白色在奮力搖擺 像一個在山腳下?lián)u手的人 十萬火急，急得直跺腳，而又無可奈何 是距離，這人間的瞎子，割斷了 物與物，人與人，宛若風(fēng)箏般的聯(lián)系 同時，也暴露了 數(shù)以萬計花朵內(nèi)心的秘密 又一次被推向聚光燈下 接受眾目睽睽的審判，接受炫目 接受流水的拷問。一個人 擊自己的鼓，詠唱自己的歌 必須走到大眾中間去，交待虛妄的陳述 喪亂：視枯萎的草木為他手 視人間處處為樂土。深淵的夢里 落滿了時間的塵埃，又暗藏著絕對的 形態(tài)哲學(xué)，逼迫它們以退為進，以守為攻 甚至把襁褓中的小生命，交付暮光 在空氣中，種下一顆有著向日葵特質(zhì)的乳牙 咀嚼自由，平衡美的鋼絲 把高塔和高墻，拴在一根繩子上 設(shè)置為兩只等待救贖的螞蚱 讓它們互生怨憤，又抵消著此長彼消的 善惡、愛恨、生死…… 把每一個白天都隱喻為黑夜 把每一天的受難隱喻為恩惠 把現(xiàn)世活成末日 已沒有對或錯，是與非 更不知道，腳下是泥沼，還是磷火 假如有一天，你是一枚 人間的棋子，也不要再追問 我是誰？那個一直潛逃多年的人 懸于公堂。追兇的三岔路口，肉身娑婆 往北，遇到父親在果園，撿落葉 折回，再往北 看見一個拼命洗著枯樹根的老嫗 雪白的頭發(fā)，又變成流水 再折回，再往東—— 密密麻麻的馬尾松，陰翳，衰朽而多疑 盡頭處，是一塊爬滿苔蘚的光石頭 頓感身心俱疲，無從追緝 有時，感覺他就斜靠在左心室的囚椅上 歪著腦袋，一臉的滿足感，時不時還偷偷譏笑 跟他說軟話，不搭理 對著他大聲地咆哮，不搭理 仿佛要把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提審一遍 多么不可思議 最后一次，穿過山谷時 空曠的原野之上，只有一棵枯死的樹 再追，就是雪峰，再跨出一步 便是懸崖、深谷 寺廟中響起的，是虛空的鐘聲 菩薩，早已塵埃滿身 被占用的身體，就是一個巨大 竊聽器，監(jiān)聽體內(nèi)的 行動：肝臟的交談，腸與胃的 權(quán)錢交易，和美色 以及對心的布控，眼睛的封鎖 思想的紅色預(yù)警 突然，掉進一口廢棄的陷阱里 一瞬間，白熾燈 像另一張白臉，同時在黑暗里 也藏著一張黑臉 要垮塌的，不止是夢里的冰峰 柵欄，玫瑰，高塔 還有被依次收回的琥珀和彈弓 和一個追逃的人 一生，都將成為流水的通緝犯 沉默埋葬了山岡，流水冷卻了人心 一束光，照不見胸中的刀斧 開口說話的人，像一只獵物突然掉進了 老虎的陷阱。白森森的牙 咬碎了每一句話，亦如夢囈 咬碎夢游者可以攀附的絕壁和渡口 以及鐵石一樣的心腸 在重力擠壓下，他說：“換作是你們 又該怎樣做呢？”是啊，這突如其來的詰問 反倒像是另一種訊問。能做什么 做了什么？一個在陽間打鐵，在陰間 喝酒，在人群中拉磨，在靈泉渡赴死的人 錯就錯在：雪山的消亡，寺廟的 淪陷?！叭?，可以出賣力氣 可以給生活當(dāng)牛做馬，但不可以出賣肉身?！?/span> 這一刻，每一個人都難脫干系 都是嫌疑人，都是自己的一紙判決 都是自己的綁架者，殺人犯 他殺，或是自殺 逃，已無處可逃 今生就該亡命大海上，做個落日 來世做一條魚，用海水洗臉，用鹽 腌制心腸?；钪?，就是一場集體的繳械 再大的貧窮，也沒有大海的大 再大的誘惑，也沒有大海的大 再大的冤屈，也沒有大海的大 大而無用，就是自我否定。夢里，一個人 砸碎了高利貸的頭顱，在嗜賭著天空 像魑魅魍魎，身體的窄門里住著 兩個絕望的老人，白發(fā)拴著白發(fā)，茍活于世 白發(fā)人埋白發(fā)人。里面還住著 妻子、兒女，以及另一個人的毀尸滅跡 每到這時，他就波濤翻滾 每一只鷗鳥，都變成潰散的親人 每一顆心臟，都是一頁被洗禮過的供詞 安放在 每一條南來北往的客輪上 1 在哪兒，都有絕壁，都是陽關(guān) 我哪兒都不去，但也不妨礙心中修一座廟 關(guān)內(nèi)插柳，關(guān)外種菊。在路旁 蓋上長亭、短亭，黃沙下埋起燒心的老酒 一個人把守關(guān)隘，做自己的將士 在白紙上練兵，在每一個黑字里金戈鐵馬 累了，就給先生寫一封信，等郵差 苦了，就抄寒山之詩，讀摩詰的空山新雨 人間都在陽關(guān)內(nèi)，而人心的秘密 卻是古老的燈盞，春風(fēng)一吹又綠遍了江南 2 在這里，懶得去擺渡活人，只用擺渡黃沙 因為每一粒沙，就是一個亡魂 懶得去整理沙丘，因為它們是死者的他鄉(xiāng) 那些胡楊，芨芨草，正替人活著 即使活夠了，也不用害怕，終可黃沙覆身 那就讓日落歸還于長河，落霞歸還于孤鶩 士兵歸還妻兒，戰(zhàn)馬歸還草原 讓滴血的兵器回到日常，懂得去真心相愛 讓樓蘭也回到它的故鄉(xiāng) 讓書生也不再一生喪亂，不在酒里搔白頭 自己渡自己，不用說橫話 5 黃沙就是西北的一匹馬，一尊洞府 從四面吹來，堆在心里 那么多黃沙需要超度 那么多菩薩終被帶走 就用黃沙筑城，在黃沙里征地拆遷 在黃沙里開公司，辦企業(yè) 在黃沙里，教育，醫(yī)療，辦養(yǎng)老院 在黃沙里，喝酒，讀詩 在黃沙里，種菜，狩獵，跳廣場舞 抄壇經(jīng)，臨摹蘭亭序 在黃沙里做個自己，做自己的心肝 自己的眼、耳、鼻，和苦 7 月亮才爬上沙丘，黃沙突然就老了 一曲陽關(guān)，又莫唱陽關(guān) 唉，人如白駒，唱也罷，不唱也罷 浮世，是無數(shù)花開和轟鳴 酒埋黃沙，擰成一條暗流，醉人心 不自暴，不營私，不結(jié)黨 大醉時，就躺在響沙上：以月讀心 天之蒼蒼，野之茫茫 風(fēng)起時，就藏身黃沙，一生的奢侈 以沙洗面，以沙解渴   在詩歌現(xiàn)實中重塑肉身 讓我談?wù)撛姼?，頓時便有班門弄斧和貽笑方家之嫌，因為在自己的詩歌寫作中，常常是寫大于說，自己像一個困在原始叢林的獵人，文字的可靠性才是自己的存在之道，才是自己獲得重生的最后武器，它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不是去阿諛奉迎，或者自甘墮落，成為一種無關(guān)生命、現(xiàn)實、人性的空談和贊美。雷平陽先生是詩探索第二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獲獎?wù)咧?，在他的詩歌實踐中，給我們樹起了很好的標(biāo)桿。 偶有與平陽先生的交集，總是相談甚歡。在酒中聊聊詩歌，在詩與酒的作用里飛一下，讓更多孤獨的靈魂短暫地靠攏在一起，在越來越貧瘠的精神荒原上相互取暖。平陽先生說過：“我在自己虛構(gòu)的王國中生活和寫作，大量的現(xiàn)實事件于我而言近似于虛構(gòu)，是文字的骨灰在天空里紛紛揚揚。采用真實的地名，乃是基于我對‘真實’持有無限想象的嗜好?！币粋€詩歌寫作者，首先必須根植于現(xiàn)實，然后才會有源源不斷的詩歌“現(xiàn)實”，只有打通詩歌與現(xiàn)實的路徑，才會有血肉豐滿的詩歌，才會有詩歌技藝真實的存在，才會有語言與思想的碰撞，以及審美與心靈的契合，讓詩歌成為詩人的代言，讓詩人在詩歌現(xiàn)實中重鑄肉身。我想，平陽先生的詩歌精神路徑也應(yīng)該大抵如此。 認識平陽先生是從讀他的詩歌開始的，還在學(xué)生時代就零散的讀過一些，當(dāng)時覺得他的詩歌和同時代的詩歌主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開始并不是特別喜歡，這和自己的閱讀定式和年齡有很大關(guān)系，喜歡那種輕松活潑，節(jié)奏鮮明，朗朗上口的詩歌，也喜歡抒情濃烈，低吟淺唱，纏綿悱惻的詩歌。這是特定時空產(chǎn)生的特定詩歌傾向，那個特定時空中的我，只是一個閱讀者，所謂詩歌，還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記得那個特定的時間里，一直堅持買每年的詩歌年鑒，就算是省吃儉用都要去買，絕不能落下一本，而年鑒中每位詩人的作品也就選2-3首，現(xiàn)在想起，只是自己對詩歌全貌的“窺豹”而已，是一個徹頭徹尾徘徊在詩歌高墻之外的門外漢。 當(dāng)走出校門的那一刻起，校園的單純與理想也終結(jié)了，現(xiàn)實給了我們當(dāng)頭一棒，這是后來生活給出的一沓最真實的收據(jù)，上面寫滿的全是生活的經(jīng)驗與教訓(xùn)。去偏遠的山區(qū)代課，身上仍然帶著那些未曾讀完的詩歌年鑒，還有幾本小說和散文，去南方打工，也仍然帶著幾本詩歌年鑒和一些書籍。在夜深人靜時，學(xué)會和自己相處，學(xué)會了心靈對話，記錄一些真實的生活感受，但無法用詩歌的語言呈現(xiàn)出來，特別是經(jīng)驗中的詩歌抒情，一旦被割裂、碎片化，將失去抒情的優(yōu)勢，變得蒼白無力，甚至茫然無措。這時，在逛書店中，看到一本《雷平陽詩選》，隨手翻開閱讀，被他那種故事性和生活化的詩歌深深吸引，覺得自己在現(xiàn)實的種種遭遇與人情冷暖，不就是這個樣子嗎？突然讓自己在長時間的抒情中若有所悟，認真地讀了他的這本詩集，而且反復(fù)的讀。特別是他的《殺狗的過程》，是那么的冷峻、震撼、殘忍，又那么的生活化、細節(jié)化、口語化，是詩歌的高度的提純與融合，把人性呈現(xiàn)得如此的鮮血淋淋。也是從那以后，我告別了讀詩歌年鑒的習(xí)慣，而是對喜歡的詩人作品集進行深入、細致地讀，像研究一門絕活一樣的操持，勾勾劃劃，反復(fù)體味，也難免依葫蘆畫瓢般地練習(xí)。 閱讀的審視和反思，讓我絕處逢生，找到通往詩歌語言的一條縫隙，從縫隙的另一邊，我聽到一個來自曠野中粗礪的聲音，它是如此的隱忍而又有喚醒力，剛猛而又溫暖，真實而又疏離，這就是平陽先生詩歌內(nèi)質(zhì)傳達給我的。在后來對詩歌的進一步閱讀和練習(xí)中，知道他詩歌中敘述手法的融入，既大膽又冒險，既宏深又細致，把詩歌的寬度又向前推進了一步。這本是小說最擅長的表現(xiàn)手法，卻被他嫻熟地運用于詩歌，也可以說是對主流詩歌的一次突破。 寫詩是一門慢的活計。為什么在學(xué)生時代沒有讀懂雷先生的詩歌，究其原因，問題不在于先生的詩歌作品，而是自己淺顯的閱歷與單調(diào)的閱讀趣味，甚至是自己一直以來的詩歌定式——抒情性，排斥了他詩歌中的敘述。讓自己在詩歌的路上打轉(zhuǎn)，徘徊不前，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摸瞎?？梢哉f，在我“摸瞎”的時間里，平陽先生早就開始不斷嘗試詩歌中敘述的手法。2013年孟秋的一個晚上，楊昭先生打電話給我，說雷平陽先生回昭通了，叫我也過去。接到這個電話，心中是無比忐忑的，之前從未見過平陽先生，一種對崇敬之人的畏難情緒突生出來。但見到平陽先生的那一刻，感受到的是平易近人和溫暖，他讓我在他旁邊坐下，爽直的說：“聽說你也寫詩，還是個警察。讀過你的一些詩作，繼續(xù)寫下去?！比缓蠼又f：“來，我們把這杯酒干了……”三年后，平陽先生在我的第一本詩集的序言中，還提到我們第一次喝酒的情形，真是莫名的感動。這是我們每天經(jīng)歷著的、活生生的現(xiàn)實，也讓我理解了先生詩歌中的“現(xiàn)實”。 詩人、評論家霍俊明先生在評論中說：“雷平陽在文本中找到（創(chuàng)造）了“現(xiàn)實”“地方”的“替身”。這最終是“黑熊的戲劇”和白日夢的寓言——有力而靈活，現(xiàn)實而又超拔。”霍先生的評述說得很精辟，也很透徹。但我個人覺得，在這句話里“替身”，同時也是“肉身”，像相互抱在一起的榕樹融為一體了。2016年“中國詩歌一帶一路”云南青年詩歌研討會在昭通舉行，有幸見到兩位先生，同時也見到了很多詩歌大家和年青的優(yōu)秀詩人們，在研討會上，各位評論家對當(dāng)下詩歌，對云南詩歌都提出了自己的真知灼見，真是受益匪淺，也是一次詩歌觀念的碰撞，對詩歌有了更多新的認識。 詩人與詩歌是合為一體的，詩歌文本就是詩人精神到物化呈現(xiàn)的結(jié)晶，詩人創(chuàng)造了詩歌文本，反過來詩歌的品質(zhì)又影響著對難度的掘進，這個相互成長的過程，詩歌呈現(xiàn)給了讀者，詩人在現(xiàn)實與詩歌“現(xiàn)實”中重鑄了肉身。平陽先生已經(jīng)走在前面，我想我們也應(yīng)該在詩歌的路上，找到屬于自己的“肉身”。 他說：“我的筆觸一直針對現(xiàn)實，而美學(xué)與思想訴求則遵循‘內(nèi)部時間’中偉大的詩歌精神，這不是一個什么新空間，但屢屢會被誤解與否決，而原因也無非是因為現(xiàn)實世界中混沌未分，人、鬼、神生活在一起，而更多的人倦于去辨別?！边@是平陽先生在《詩歌在心臟處》一文中說的。這段話對于我來言，如醍醐灌頂，撥云見日，讓我從辭藻的“象牙塔”中醒悟過來。 他的話分明給每一個寫作者指出了詩歌的土壤是什么，詩歌的好壞什么是，詩歌的提純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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