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20世紀中國為數(shù)不多的著名女詞人,沈祖棻幾乎成了古典文學研究史上的一個傳奇。這不僅是因為她關于唐人絕句和宋詞的闡釋已成為當代讀者理解這些經(jīng)典文本的重要且可靠的津梁,也因為她可以嫻熟地在新文學與舊體文學寫作之間游走。這在古典文學研究者中是不多見的。除了詞作之外,她留下大量詞學研究文獻。沈祖棻現(xiàn)存論詞文獻,除單篇論文外,主要是她去世后程千帆根據(jù)她遺留下來的講義和讀詞集時的批注等整理而成。沈祖棻是在新舊學術交替的大背景中進行研究的,其宋詞闡釋的價值和特點也需要結合這一背景才能認識清楚。 緊扣詞作文本脈絡 將詞作為文本,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現(xiàn)代大學制度的產(chǎn)物?,F(xiàn)代大學課堂教學的基本要求是讓學生懂得一首詞的好處,知道一首詞的結構等,而不能僅限于吟誦和模仿。同時,與現(xiàn)代大學課堂要求同步,整個現(xiàn)代人文學科研究的客觀化、科學化趨勢日益明顯。在這一學術背景下,傳統(tǒng)的詞話雖然不缺少對詞的賞析,但因批評話語的模糊性而備受詬病,很多批評概念都需用現(xiàn)代學術語言重新闡釋。 沈祖棻在賞析詞作時,并不滿足于自我欣賞和體悟,而是力求對其進行科學理解,并講授給學生。但與俞平伯、浦江清等人多依托于西方文藝理論知識闡釋詞作不同,她力求在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框架內(nèi)對詞進行現(xiàn)代闡釋。這就使她區(qū)別于那些單純追求闡釋新意的學者。俞平伯和浦江清等人對詞的講解時時追求一種古人講不出來的新意,過于強調(diào)從現(xiàn)代人立場讀詞,他們對溫庭筠《菩薩蠻》的解讀即是如此。他們用意象、修辭等現(xiàn)代方法建構起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的闡釋系統(tǒng),對清人張惠言等人的闡釋進行了批評,建構起客觀的、去價值化的闡釋模式。但是,沈祖棻對宋詞的闡釋則往往采用“以西釋中”的思路,尊重和認同傳統(tǒng)詞學闡釋的基本價值。如對賀鑄《芳心苦》(楊柳回塘)的闡釋,雖然她用了聯(lián)想、比喻等現(xiàn)代修辭語言,注意到作者在詠荷花時巧妙的藝術手法,但這些闡釋的基本指向并沒有將荷花的命運解釋成某一女子的命運,盡管這樣的闡釋更符合現(xiàn)代人的趣味,符合新式教育對開掘作品新意的追求。因此,沈祖棻的闡釋雖然看似客觀化、科學化,但其實內(nèi)含著自己的文化立場,她沒有簡單地將荷花譬喻為女子,而是認為這是作者的自況。她用現(xiàn)代說理方式將詩騷闡釋傳統(tǒng)包裝起來,實際上認同的仍是傳統(tǒng)的比興寄托闡釋。在她看來,只有這樣闡釋這首詞,才能更深切地揭示它的含蓄之美。 在將宋詞文本化的過程中,沈祖棻還特別注意通過分析文本中的關鍵字和結構來闡釋其意義和價值。例如,在解釋周邦彥《拜月星慢》(夜色催更)時,沈祖棻為了講清楚該詞在結構上的精妙,緊緊抓住其中的“誰知道”“念荒寒”等,將這首詞敘事結構上層層遞進的妙處解釋得非常清晰。緊扣詞作文本本身的脈絡,沒有過多的文本之外的闡釋。沈祖棻的這一特點不僅貫穿于她的宋詞闡釋中,也貫穿于她對其他韻文文體的闡釋之中。 對于用字的關注可以說是沈祖棻和程千帆的共同特點,他們在學術盛年期曾合作出版了《古典詩歌論叢》(上海文藝聯(lián)合出版社1954年版)。從其中收入的篇目即可看到,他們對從字詞出發(fā)闡釋古典詩詞及其理論有很深的興趣。也正是在這本書的《古代詩歌研究緒論》中,他們第一次正式提出將“古代詩歌的研究,從語言開始”作為一個基本原則和方法論,這成為他們共同的學術追求。 揭示宋詞在韻文史中的特質 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詩詞曲其實是一體的。雖然這幾類文體各有不同的審美特質,但它們在文學史上又是互相影響的,不斷吸收其他文體的優(yōu)點,從而形成了中國文學的一些基本美學特征,如比興寄托、情景交融等。沈祖棻闡釋宋詞文本時的一個鮮明特點,就是將其置于整個韻文發(fā)展史的視野中,發(fā)掘其潛在的文脈。如果沒有非常敏銳的文心和對大量韻文文本的浸淫,她是不可能作出這種融會貫通的闡釋的。 沈祖棻將宋詞置于整個韻文發(fā)展史中闡釋時,注重將詞與其他韻文文體的某些共同特點揭示出來。例如,她注意到韻文中常出現(xiàn)名勝古跡,于是將唐人駱賓王《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劉禹錫《楊柳枝》和秦觀《望海潮》(梅英疏淡)三個文本對于“金谷”的運用放在一起對比,揭示出宋詞文本某一藝術特色在韻文發(fā)展史上的普遍性。 文學史上常有詞意與詩意相似或者詩詞互相化用的情況,沈祖棻在闡釋宋詞時非常注意這種情況,往往通過對比揭示出詩和詞在文體特質上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例如,晏幾道《鷓鴣天》中的名句“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與戴叔倫《江鄉(xiāng)故人偶集客舍》、司空曙《云陽館與韓紳宿別》和杜甫《羌村》的詩意相似。但在對比中,沈祖棻指出,晏幾道詞中“動蕩空靈”的風格,與杜甫五古的渾樸風格并不相同。 此外,對于詞中某些源于其他韻文中的用詞,沈祖棻也頗為注意,注重勾畫出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這不是簡單的箋注,而是在揭示用詞來源的過程中蘊藏著對文本藝術價值的判斷。例如,在解釋周邦彥《拜月星慢》(夜色催更)中“瑤臺”一詞時,她不僅指出該詞常見的出處,即《離騷》中“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一句,而且還特別指出另一個在藝術上更為貼近的出處,即李白的《清平調(diào)》:“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庇纱?,我們不僅了解了這一詞語的出處,而且可以更充分地理解周邦彥在詞作布局上的深層用意。 注重傳統(tǒng)詞論再闡釋 與傳統(tǒng)詞論的對話,尤其是與清代常州詞派理論的對話,是沈祖棻宋詞闡釋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其中,最有價值的部分體現(xiàn)在她對傳統(tǒng)詞論的再闡釋上。這與她身處的學術語境相關。她在南京求學和成長,深受汪東等師輩器重。對黃侃、汪東和劉永濟等師輩詞學觀點的接受,證明她自覺將自己置于晚清詞學四大家的學脈之中。例如,在對秦觀《滿庭芳》(山抹微云)的闡釋中,她將周濟《宋四家詞選》中的“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一句拈出,詳細解說這句評論的內(nèi)涵,指出只有理解了周邦彥的這層深刻用意才能更好地理解他在詞作篇章結構上的精湛技藝。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對晏幾道《阮郎歸》(天邊金掌露成霜)有評論云:“‘綠杯’二句,意已厚矣?!鄙蜃鏃睂@句評論作了再闡釋。她認為,晏幾道“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xiāng)”這兩句詞“寫作客心情,吞吐往復,情感真摯”,加深了我們對況周頤觀點的理解和認識。 譚獻在《〈詞辨〉評》中對周邦彥《蘭陵王·柳》(柳陰直)的“斜陽冉冉春無極”一句贊賞道:“微吟千百遍,當入三昧,出三昧?!边@句評語模糊難解,沈祖棻從情景交融的角度闡釋了這句詞的妙處,同時也對這句評語作出更為清晰的說明。她認為,“斜陽冉冉春無極”一句的工巧與深刻,在于作者巧妙地將離別相思之恨和自己因春惆悵、惋惜年華的復雜情感蘊藏于景物之中。特別需要指出的是,一般讀者都將注意力集中于這一名句,而忽略了接下來結句“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的意義。在沈祖棻看來,如果不將這一名句與結句有機聯(lián)系起來,就很難完整理解這首詞全篇的藝術特色:“通篇構思措辭都很工巧,獨以重拙之筆作收,愈見渾厚?!?/span> 除以上所舉例子之外,沈祖棻對傳統(tǒng)詞論中一些精要評論的再闡釋,在她多篇解讀宋詞文本的文章中都有體現(xiàn)。這些對傳統(tǒng)詞論的細讀和再闡釋,對重新認識中國文學批評遺產(chǎn)的價值有重要意義??梢哉f,這也是沈祖棻宋詞闡釋中最具學術魅力和價值的所在。 ?。ū疚南到K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西學東漸背景下民國常州詞派的文化價值”(2019SJA0419)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南京曉莊學院文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張耀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