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記憶深處，我的爺爺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還在山上采石頭背石頭，為我老叔蓋房好娶媳婦。

那時候老爺（北方民間俗稱，就像今天稱父親為老爸）已從生產(chǎn)隊退下來，也就是說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剝奪他從事生產(chǎn)勞動的權(quán)利。但他老兒子還沒有房子，沒有媳婦，還沒成家立業(yè)，也就是說他還沒有盡到為人父母的義務(wù)，所以年紀(jì)再大，只要能動就得干且往死里干，這也是我們炎黃子孫所以能生生不息的傳統(tǒng)美德。

每天早晨，我還在睡夢中，祖父母就早早起床，爺爺草草吃過早早飯，帶上簡單的工具上山了。

我的祖居地在（現(xiàn)在徐州東鄉(xiāng)）一個叫拐山的小山村，山上到處都是漢墓，那里有一個龐大的漢墓群分布在群山里。我至今想不明白：漢皇怎么就把自家的墓地選擇在這個窮地方？現(xiàn)在那里依然還很窮。我只聽說過：窮山惡水出刁民，沒聽說過：窮山惡水出豪杰。

爺爺所在的村子就建在山腳邊，依山而居，他沒走幾分鐘，就來到村東頭的山窩石塘子（人們開采石頭的塘口），把大石頭改小，再把小石頭（百斤左右）用鏨子洗成型（長方不一，依石造型）后，搬到比小腰稍高的地方放穩(wěn)，再轉(zhuǎn)過身來，反手把石頭摞到后背上，一路背回家。在路上累了想休息，也是用同樣的方法上下石頭。

童年的我不懂事，總問爺爺：“你怎么長成個駝子?”后來爸爸知道了，把我狠狠訓(xùn)斥一頓，我就不敢再追問，長大以后我才想明白：爺爺?shù)鸟劚呈潜凰W了一輩子的石頭壓成的。

 結(jié)果是，背了一輩子石頭，壓駝了背的爺爺沒能把老叔的房子蓋起來就累死了。這是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事。直到現(xiàn)在我也搞不明白：我老叔為什么要把爺爺埋在山里的石塘邊，直到現(xiàn)在，讓我祖父母的墳面臨深淵（石塘）。山里真的就缺那三尺地？

還是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我父親作為一個今天所謂的憤青，從那個窮得不能再窮的窮山窩里出走，投奔我姨奶奶，來到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安徽定遠(yuǎn)縣東南一個叫孫莊的小村子，有意思是，在我的有生之年里，我們村沒有一個人姓孫，也沒聽說過老幾輩人中有誰姓孫。

到此為止，父親單身一人，上無片瓦遮陰，下無錐地立足，善良的孫莊人收留了他，一個剛出校門（初中畢業(yè)）的憤青寄居在親鄰的一間茅屋里。他在這間茅屋里落下戶口，娶我母親，生養(yǎng)我和幾個妹妹。

過去的茅屋都很小，只能放下一張床、一飯桌，連鍋都沒地方放。父親娶了我母親后，他們是怎么在茅屋后面造起一小間廚房，我不知道，那時還沒有我。

我只記得在那一間茅屋的一張床上睡過我們一家六口人（那時還沒有我家老五）。那叫什么床?。烤褪莾膳磐僚鲏境砂珘ι蠑[五七根雜樹棍子，樹棍上放些秫秸，秫秸上鋪層稻草，稻草上蓋一張粗布墊單就是床了，說不好聽的就是草窩，但那也是一個溫暖的草窩。我就聽人說過：金窩銀窩不如草窩！

孩子們大了，床小了，房子就更小了，還是人家的房子。那時候鼓勵生育，哪家不是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哪家不缺房子?眼前的事也就是火燒眉毛、迫在眉睫的事——要自己蓋房子啊！此時此刻父親作為一家之主，作為一個男人，他無能為力。

那是怎樣的一個年代啊，那時候窮啊！為了房子，母親出馬——回娘家。因為本家這頭實在是連一根毛都拔不出來，誰都能想像到：我爺爺背石頭背的累死，都沒能給我老叔蓋上娶媳婦的房子，這樣的家庭哪還有錢給我們蓋房子？

那一次母親帶著仨孩子（我和二妹三妹，大妹留在父親身邊），在娘家軟磨硬泡了大半年時間，終于外公外婆和舅舅們不負(fù)我母親的一片苦心，給了我母親兩百塊錢，那時候的兩百塊錢要相當(dāng)于今天的二十萬甚至兩百萬??！

終于我母親也不負(fù)親人們的殷殷厚望：把兩百塊錢和仨孩子從遙遠(yuǎn)的天邊——黑龍江北安、小興安嶺腳下的襄河農(nóng)場三分場平安地帶回到我父親身邊。那時候外祖父和三個舅舅都是農(nóng)場工人，有工資，所以有點余錢。那得是他們多少年的積蓄?。?/span>

      有了錢，父親開始準(zhǔn)備蓋房子?？墒且粋€單名小姓的外來戶想在村子里找塊宅基地，談何容易?老姨爹（姨奶奶丈夫）本來想把我家安排在村西頭，因西頭都是他本家，原想本家好說話，沒想到本家的話更難說。

     無奈，老姨爹只好把我家安排到村東頭，東頭是外姓，本家都不好說話，外姓就更不好說話，然而外姓雖不好說話，但能撕破臉皮搞，但老姨爹也深知：搞也不能硬搞，要軟搞，因為我們一家人以后還要在這生活啊。

      于是，老姨奶奶（一個纏著小腳的北方侉子）就開始為我家選宅基地出頭，撕破臉皮跟外姓搞起來了，她老人家單槍匹馬從生產(chǎn)隊搞到大隊，從大隊又搞到公社，人家干部問她為什么要出頭為我家搞房子，她說：我就這一個親外甥在身邊，我不出頭誰出頭?終于讓她老人家搞贏。其實這一切都因老姨爹在此有一定的根基。

      有了宅基地就開始干吧，可是說的容易干起來難??！正如古書上說的：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特別是窮人干事、小戶人家干事，真是難上加難。第一，窮人沒錢找人干。第二，小戶人家沒有親戚幫忙干。那就一切都靠自己干。

      那時候蓋房很繁瑣，蓋的都是土坯房，全是土里的生活，世上土里生活最累人，所以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人都紛紛脫離土地，想方設(shè)法進(jìn)城。

      我的父母就靠工余時間，起早貪黑從別的地方把土取來（用鍬挖肩挑法），一層層堆放在選好的宅基地上，一次性要取來只多不少，夠一次性使用的土方。取好土，再用肩挑法從塘里取來足夠的水，把這些土一次性泡透，吃透了水的土特別爛，也特別陷且粘。

      這時父親就趁著正中午時，別人午休時間，頂著烈日，拉上生產(chǎn)隊的一到兩條大水牛，下到齊膝深的墻土里，人在前來牛在后，周而復(fù)始，像無止境似地在自己做好的爛泥塘轉(zhuǎn)著圈地走啊走，一直走到用人的雙腳和牛的四蹄把所要用的泥土踩勻踩熟踩透，抓起來能成團(tuán)，摔下來能成餅，堆起來就是墻才行。

      人是故意在爛泥里踩，牛是被迫在爛泥里踩，踩著踩著，聰明的水牛就會偷懶，兩圈轉(zhuǎn)過來它就知道步其后塵，踏著走過的蹄印走，這樣就省了不少腳力。

      為了不讓老水牛偷懶，母親就不得不揮汗如雨，跟在水牛后面，用鐵鍬端起一鍬鍬的爛泥，把每個牛蹄印都給蓋住。

      此時，烈日當(dāng)頭，我的父母親汗如雨淋，飯都顧不上吃一口，那時候也虧得他們年輕氣盛。就這樣，他們要一鼓作氣地把叉墻用的泥巴一次性踩好，留備后用。

      泥巴踩好，父親又緊鑼密鼓，連夜約好四五條有力漢子，第二天起早，趁涼快就干起來。母親在頭天晚上也是馬不停蹄，因陋就簡，連夜備菜。她要讓第二天叉墻的漢子們吃好吃足。

     時至今日，幾十年過去，我還始終牢記母親的教誨：請客吃飯不能怠慢，好飯好菜要盡人家吃，好煙好酒要盡人家抽，盡人家喝。正如老娘的口頭禪：自家吃了臭茅缸（廁所），人家吃了香四方。僅此一點家教，就讓我家三代人受益匪淺：我和父親幾十年來，一直都是朋友多多，我兒子現(xiàn)在也有過從甚密的三朋四友。閑話扯遠(yuǎn)了。

     第二天叉墻開始干，確實“叉墻”一詞是我自己說的，我們地方的口語叫剁墻，但因那墻確是用墻叉一叉叉地叉起泥巴剁（讀“奪”音）起來的，所以我就說是叉墻。

      天剛麻絲亮，父親就和請來的漢子們（其中有兩個是技術(shù)工）從稻草堆上拽來稻草繞子（稻草靠人工上勁被擰在一起拽長如繩狀）當(dāng)做線，在宅基地上“畫”出房墻的形狀，然后六條漢子分兩組，兩把鍬在墻基線兩邊挖來泥團(tuán)，中間的人就用一把剁墻專用鐵叉叉起泥團(tuán)使勁摜在放好的墻線內(nèi)。

      隨著時間推移，慢慢泥墻就形成模樣，大約寬六十公分，高七十公分。剛形成的墻體很毛糙，就要叉墻的師傅在不斷朝前叉的同時，還要不斷回頭用墻叉把墻頂拍平、把墻兩邊多余的部分刷下去，使墻體的三面平整，讓面與面之間形成線。等房墻四方一接頭就形成了一個有模有樣長方形圍墻，在這個圍墻形成的過程中，前后門的豁口就已經(jīng)留好。到此一弓墻終于大功告成。

       這樣用熟泥叉起來的墻被烈日快速曬干透以后，硬如骨頭堅似鐵，保護(hù)得好，能歷經(jīng)風(fēng)雨保百年不倒。這種墻體在暴曬下一般還不開裂，就像過去手工做出來的磚坯一樣堅固。

      上面提到一弓墻，其實就是一層墻，“弓”這個量詞，是我們地方的土話，但為什么不用“公”或“工”等其他字，我是這樣解釋并定義：以前農(nóng)村人在條件簡陋的情況下丈量長度就用弓，既實用，又簡單，還快捷，其做法就是取一竹竿使其像弓樣彎曲，兩頭以繩像弓弦一樣系之，繩長約等于成人左右手在身體兩側(cè)平行伸直，既兩手之間距離，大約五尺長。農(nóng)民們在丈量時，只要拿著弓走，最后算出弓數(shù)也就算了長度。蓋房時，要設(shè)計房型，就離不開長度，也就離不開弓，所以我把土話“一層墻”寫成“一弓墻”。

       第一弓墻叉好后，在曬干的過程中，為防止雨水沖刷，還要用稻草把墻頂蓋好，再用土把草壓住，以防起風(fēng)刮跑稻草，然后在續(xù)第二弓墻時，再把草和土一起除盡。

       在一弓墻的基礎(chǔ)上再加一層叫二弓墻，以此類推，生出三、四、五弓墻，正常的房屋有三弓墻就可以，想高大一點有四弓墻的，一般上五弓墻的大房子農(nóng)村很少，或者說幾乎沒有。

       在蓋房叉墻過程中，墻越高，難度越大，勞動量越大，需要的勞動力也越來越多，所以蓋房人的困難也就越來越大。

      像我們家這樣的小戶人家能蓋起三弓墻的房子就不錯了。我的父母在付出大量的繁重體力勞動之后，終于完成了三弓土墻。這三弓土墻從備土到成功，最少都要歷時半年，如不順利，時間會更長。

      墻體完工后，年輕氣盛的父母親又趕緊忙著脫土坯，留蓋房時裝山墻和走檐口以及封檐用，土坯大概有四五塊小紅磚平鋪的面積大小，長方形，重量在二十斤左右。其制作過程與方法：和泥踩熟略稀于叉墻用泥，在一片平地上，父親手執(zhí)木制土坯模具擺正放平，母親鍬端泥巴填滿模具，父親摸平模具平面上的泥巴，然后穩(wěn)穩(wěn)地起出模具，地上就留下一塊土坯。如是反復(fù)，要一次性脫出夠蓋房用的幾百塊土坯，等其在烈日曬干后再起起來，四面鏟光碼好保護(hù)好留備用。

       到此，蓋房的土方任務(wù)已基本完成五分之四，接下來就是準(zhǔn)備房蓋子的材料——木料、竹竿、草等等，當(dāng)然這些東西拿錢都能買到，比如三兩塊錢就能買到一棵做房梁的雜樹杠了，十幾塊錢能買幾百根竹子，一二十塊錢還能買到上千斤的蓋房草。

       為了準(zhǔn)備這些材料，我的父母親像螞蟻搬家、燕子泥窩一樣，整天起早貪黑、忙忙碌碌，經(jīng)過一番上街下集、東奔西走后，花錢能買到的都親自買來，最后就剩下一根睡梁，也就是橫梁，成語典故里說“梁上君子”的“梁”。

      為了這根橫梁，我父親跑了好多地方，也沒有買到。后來父親聽說公社的木業(yè)社有可能買到，于是他老人家就找到我家的一個遠(yuǎn)親（唯一的）——鄭伏寶（我老姨奶的兒親家），當(dāng)時這位老爹也就是我父親的表叔在大隊干書記，跟公社的社辦企業(yè)人員都混的不錯，再說那時候是計劃經(jīng)濟(jì)時代，一切物資都由國家統(tǒng)一支配，要想獲得物資就得有國家計劃指標(biāo)。

      鄭伏寶熱心地帶著我父親連夜跑到木業(yè)社，結(jié)果沒有，人家又介紹說在鐵業(yè)社看到過一根鋼筋能做橫梁，于是鄭伏寶又熱情地帶著我父親立馬跑到鐵業(yè)社去搗門，還好他們看在鄭書記的面子上，毫不猶豫地把社里僅有的那根當(dāng)家鐵條高價賣給父親。聽說那根鐵條能打幾副鐵耙齒，是鐵業(yè)社從縣里特批來的。

      父親接過鐵條高興極了，他扛著鐵條一路小跑，連夜摸黑回家。那根父親高價（十三塊錢，那時候這個價就是天價）的鐵條后來果然在我家的房子上擔(dān)當(dāng)重任，做了幾十年的橫梁，直到后來拆舊換新房時不知搞哪去了?？上М?dāng)年幫我家大忙的鄭書記早在前幾年已謝世。

      萬事開頭難，以后的事就好辦多了。記不清是上個世紀(jì)的七三年還是七四年，我們終于搬進(jìn)了屬于自己的新房。正像古話說的：創(chuàng)業(yè)艱難，守業(yè)更難。草房子住起來很舒服，房間里冬暖夏涼，但是它怕刮風(fēng)，一起大風(fēng)，如果不防備得及時又牢固，房子上的草能被大風(fēng)刮的一干二凈。所以每逢大風(fēng)雨天，我的父母親都會像瘋了一樣，拼命找東西壓房子上的草，因為當(dāng)時我家單獨住在村東頭，四面無遮攔，哪一方都得風(fēng)頭，不得不找樹棍子壓，找繩子勒。

      當(dāng)我們稍能做事，我和大一點的妹妹也互相跟著在暴風(fēng)雨里奔跑，幫著大人找這找那，找所有能派上用場的東西來保護(hù)我們的房子我們的家！

      記得最有意思的是：母親每回都冒著狂風(fēng)暴雨，把家里的鐮刀和鋤頭拿出去，往屋兩頭山墻上的飛檐上掛，因為兩頭飛檐上的草最容易被風(fēng)刮起。每回我都大惑不解：鐮刀和鋤頭那么點分量，怎能壓得住狂風(fēng)?后來實在想不通了就問母親，她老人家解釋說：它們確實壓不住風(fēng)，但風(fēng)都是天上的龍帶來的，龍在經(jīng)過你家房子時，只要看到房檐上掛有鐮刀或鋤頭，它就繞道而過，不敢刮毀你家的房子，因為它害怕那鋒利的鐮刀或鋤頭會割傷或割掉自己的龍尾巴。

      住草屋的還一個缺點就是怕火，當(dāng)然這個好解決：離開住房三五米的距離，另蓋一小間廚房就行了，這樣一來解決了防火問題，二來住房又避免了煙熏火燎，三是實行住廚分離，也使得雙方都干凈衛(wèi)生，可謂是一舉多得。

      暫時有了新居，我的父母親并沒有居功自傲止步不前，他們反而更加努力拼搏，因為孩子多了（又生了我四妹，我家老五），也長大了，不能還在一張床上擠，更要分室另設(shè)床而居。

      在后來的幾年，我家又在正屋的東西兩頭各續(xù)蓋了一間，這樣我家就有了四間草房和一間廚房。此時我家在村子里也算得上是個殷實人家，這一切都是父母的勤勞與節(jié)儉所至，當(dāng)然也離不開親朋好友的支持和幫助。

      后來不知道父母親是怎么想的，他們又在西頭接了一間房，但這次沒能成功。記得那次蓋房時是個陰天，沒想到干到一半開始下雨了，下雨也得干呀，更沒想到的是雨竟越下越大，最終在人剛從房子上撤下來（搶蓋完工）時，不知是房上草吃透了雨水太重還是墻體沒有干透，總之此時那間剛蓋起來的房子自動坍塌，萬幸是沒造成人員傷亡。

     記得當(dāng)時房子坍塌了，我的父母親也癱軟下來，臉上既有忙碌的汗水，也有雨水，還有無聲的淚水，這些淚水既傷心又委屈，老天爺??！你怎么就不眷顧窮人呢?為什么世上的虧都是窮人吃??！我自己人到中年以后，常?；貞浀疆?dāng)時我無助的父母時，我就會熱淚盈眶，不能自禁。

      后來我的父親就因陋就簡、因地制宜地別出心裁，把坍塌的部分土墻去掉，搭著原屋山墻，將原來人字形房頂去掉一筆，終于把報廢的房子改成了一大間披廈子（方言，只有一面房頂，一邊墻高一邊墻矮的坡形房），這間披廈子后來一直留作儲藏室。

      這一次蓋房子是我父母親最后一次蓋草房子，也是我記憶中最深刻、最難忘、最清晰的蓋草房事件。

      時間進(jìn)入了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了，通過幾年努力拼搏，國民的腰包鼓起來，有余錢有存款。一旦解決了溫飽，國民們第一要務(wù)就是蓋房子。什么是家?有房有產(chǎn)就是家。什么是國?有民有疆就是國。不過此時人們已不是蓋草房，而是磚瓦結(jié)構(gòu)、寬門高窗、器宇軒昂的大瓦房。

       經(jīng)過我們一家老小四五口人（還有人在讀書）在土地上的拼命勞作，在五六年的時間里，我們也積累了夠蓋三間大瓦房的資本，于是父親又開始東奔西走為蓋他理想中、也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的三間大瓦房準(zhǔn)備材料，那時他老人家已五十出頭的年紀(jì)，再不努力就沒有機(jī)會，正是所謂老牛不鞭自奮蹄。

      進(jìn)入八十年代中后期，市面上各種建房材料都十分緊俏，特別是水泥，比計劃經(jīng)濟(jì)時代還難買。為了買到水泥，我父親不得不再一次找到在當(dāng)?shù)匚覀兗椅ㄒ坏倪h(yuǎn)親——已另有高就的當(dāng)年老書記——鄭伏寶。他老人家二話沒說，放下手頭的事務(wù)，帶著我父親坐上客車，就直奔定遠(yuǎn)泉烏山水泥廠，找到他家在廠工作的家門親戚給買了幾噸水泥。

      記得父親回來說他老人家中午吃飯時很謙虛，對我父親說：切點豬頭肉、帶點鹵花生米就行，你們土里刨食，掙錢蓋房子不容易。話雖說的簡單但暖人心啊！只可惜他老人家過世時我們?nèi)乙稽c不知道，我大表嬸（他女兒）也沒告訴我們一聲，可能是她把我們這門親戚當(dāng)外人看了。在此我要申明：我在上文中之所以多次提到“鄭伏寶”三個字，我總覺得這個人確實是我家的恩人、貴人，對于我們生命中的恩人或貴人，我們要永遠(yuǎn)牢記在心，適時感恩。這也是做人的起碼準(zhǔn)則。

     大概是1987或1988年，我家蓋起了三間大瓦房。那時候蓋房真簡單，大工一天幾塊錢工資，小工全是吃飯白干活，大家都是互相幫忙，我家三間瓦房完工，三個大工只收了幾十塊錢工資。那真是一個人幫人的時代啊！哪像今天一切向錢看，一個小工一天沒一百大幾十塊錢就不干活，今天就是一個徹底的金錢時代。

      后來在三間大瓦房后面，我們又蓋了兩間小瓦房做廚房。有大瓦房住著確實安心，再也不怕刮大風(fēng)下大雨，也不怕雞上房撓草找蟲子吃，磚瓦結(jié)構(gòu)相對來說防火又好多了，這一切怎不讓人日子過得心安?

       人一旦過上幸福的生活，感覺時光流逝得特別快——真如白駒過隙，一眨眼十年彈指間。在這十年間我結(jié)婚生子（1992年結(jié)婚、95年得子、98年生女），結(jié)婚時因我心中另有所圖，就一切從簡，所以婚后一點也沒欠債，不像有些人為結(jié)個婚搞得全家一屁股賬。

      我是家里獨子，婚后一直沒提分家另住，也沒掌握家中一切收支財務(wù)，經(jīng)濟(jì)大權(quán)還由父母代勞掌管，我夫妻倆只管埋頭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副業(yè)養(yǎng)殖、農(nóng)閑四街八集攆著趕做點小生意，賺點零花錢。父母親也不斷鼓勵我們：好好干，多攢錢，過二年給你們蓋樓房。

      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人都知道，大家房檐接房檐，田邊連田邊，由此也就產(chǎn)生了無盡的眼前小利益延伸日后大矛盾的麻煩事，例如你占了我一鍬宅基地，我耕了你一犁地邊線；你家狗咬傷我家雞，我家雞把蛋下在你家里……等等雞毛蒜皮小事多如牛毛。利益產(chǎn)生矛盾，矛盾牽扯勢力。

      我是在農(nóng)村土生土長，雖年齡不大，但已早早洞悉農(nóng)村生活中的這些利益與勢力相輔相成的鏈接關(guān)系。我家作為一個外來的單名小姓、勢單力薄的家庭（我是獨子，由于計生政策影響，我的下一代又是獨苗），這個村莊豈是我們的久留之地?

       公元1998年秋，我向父母提出了在我心里蓄謀已久的安家大計：進(jìn)城買房。因為我看到了城里人大多生活在一種對門而居多不識，相安無事度春秋的狀態(tài)。人各有志，我就認(rèn)為這種人生狀態(tài)就是人類社會文明進(jìn)步的生活狀態(tài)，我就追求這種生活狀態(tài)。所以我要進(jìn)城。其實這一切都是生存環(huán)境所逼，沒有親身體會的人是不知道的，再一點就是各人對此類人生的認(rèn)識的深與淺和早與遲。還有一點就是人總是要往高處走。

      我本以為父母親會理解和支持我的想法，沒想到他們根本不同意，還直呼：你們進(jìn)城去喝西北風(fēng)啊，還是去吃百家飯（乞討）?因為我一直沒有掌握家庭的經(jīng)濟(jì)實權(quán)，所以我手頭一點經(jīng)濟(jì)實力都沒有，提出這個要求也就等于是向他們要錢。

      我一直最信賴依賴的父母親沒有給我一分錢不說，還和我們兩口子大吵一架，并遷怒我妻子，意思是我妻子攛掇了我，趁我沒注意，二老聯(lián)手把我妻子打了一頓。我妻也是個賢惠善良的人?。〗袢招形闹链?，我要說一聲：二老糊涂啊！怎么就不能理解兒子的苦衷呢？

      爭吵打鬧的結(jié)果是：我嚴(yán)正聲明，從今往后農(nóng)田的收入全部歸我，家庭副業(yè)所得留你二老嫁女兒（當(dāng)時我還有兩個妹妹沒出嫁），我們倆要自己累錢進(jìn)城買房。在此我要說一點，這也不能全怪我父母，因為當(dāng)時農(nóng)村很少有人敢說要進(jìn)城買房，有幾個進(jìn)城打工的也被村民們罵是不務(wù)正業(yè)、不是正經(jīng)人。

話說自我在家里提出“一國兩制”政策后，我的父母親就拼命拿我們的集體勞動所得——糧食去大量地喂養(yǎng)家里的豬羊雞鴨，讓我們兩口子看了好氣又好笑，但又不能說——他們終究是我的親生父母。這就是自私的人性！

從1998年秋到2005年夏，經(jīng)過我夫妻倆人近七年時間在二十畝地上的拼命打拼和省吃儉用，托老天爺?shù)母?，那年夏天，我們拿出六萬塊錢的全部家底，在定遠(yuǎn)縣城里的城中村小黃莊買了一塊近120平方的宅基地，那時候農(nóng)村人已看到了城市的繁華并產(chǎn)生對城市的向往，城市的房地價格也早已一漲再漲。

隨后我倆又求親拜友借來三萬塊錢，在那塊地上蓋起了一座前小后大、中間帶院的兩排瓦房的寶宅，至此父母親還是沒給我們一分錢，我也不知道他們當(dāng)初許諾給我們蓋樓房的錢都被搞哪去了。說嫁女用了吧，也不像，我們這嫁女向來有句俗話：就你這個荷葉裹你這個粽子。意思就是：你婆家給多少彩禮錢，我就給你買多少錢的嫁妝。娘家一般花錢很少，有的還賺錢，真正嫁女賠錢虧本的很少，幾乎沒有。

房子蓋好后，我們就把家搬過去，又把我和兩個孩子的戶口都遷到縣城（一個家庭戶在戶口本上必須有一個戶主及孩子的監(jiān)護(hù)人），這樣做都是為了孩子們能在城里上學(xué)，享受城里的教育資源。

在縣城定居后，我和妻更忙碌了。農(nóng)忙就到鄉(xiāng)下忙種地，農(nóng)閑就進(jìn)城忙打工，幾乎不錯過每一天。只是靠在土地上掙錢越來越困難，但為了兩個孩子的學(xué)業(yè)（要陪讀），我們倆又不能丟掉土地，暫時也只好這樣兩頭兼顧吧，掙錢不掙錢先熬著吧。

蒼天不負(fù)苦心人。2014年夏，兩個孩子都長大并升遷到合肥去上學(xué)，我們兩口子也終于擺脫了土地，追隨孩子一起去到合肥打工，成了專業(yè)打工族，在外打工總比在家種地掙得錢多，這就是個金錢時代，不掙錢就不行??！

當(dāng)然，有打工的好——能多掙錢，就有打工的不好——人身不自由等。作為一個農(nóng)民，要自由就不打工，要打工就不自由。你不見生活中很多小青年寧愿開輛破舊的三輪或四輪車到處拾或收破爛也不打工，他們要的就是人身自由。而我們這些到處打工的人為了錢就把自己賣給工地、工廠、公司、公府，我們這些人都是舍身赴錢。

2005年蓋房，我借款三萬，2008年我還清債務(wù)，2014年秋我們棄農(nóng)從工。在我們這幾年打工的時間，中國房地產(chǎn)行業(yè)更是日新月異并突飛猛進(jìn)，房價像芝麻開花一樣——節(jié)節(jié)高升，搞的沒買房的國民更是談房色變。

直到2018年夏，剛走出校園工作沒幾天的兒子突然放棄了手頭工作，并聯(lián)合他媽和他妹，合起伙來做我的工作：要買房。三口一詞說：遲買一天房就白打一年工。

由于攻勢太強大，像四人玩牌斗地主，三打一，我是地主，你說這壓力大不大？我只好舉手投降，妥協(xié)為上。

我讓兒子出去尋找房源，也是為了讓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到鍛煉。第一合肥的房價太高，我們買不起。第二定遠(yuǎn)已有房子，我們不可能再在定遠(yuǎn)買。最后我們一致認(rèn)為，滁州才是我們買房的首選城市，也是我家后人安居樂業(yè)的風(fēng)水寶地。

我在滁州買房，還有個不得不說的小插曲：我本意是想在合肥買房，首付還是能拿的出，但兒子說滁州房價便宜且地理位置又好，它已經(jīng)跟南京聯(lián)成一體，合肥的發(fā)展永遠(yuǎn)都跑不過南京，我們的后人將來大有希望在南京發(fā)展。

我細(xì)想想也是，孩子們的眼光又比我輩超前，所以我才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決定在滁州買房。后來到了滁州才發(fā)現(xiàn)：滁州果然是個宜居的好城市！

我把兒子指向滁州，并讓他常駐滁州，我和他媽隔三差五抽時間到滁州參謀助陣，平時都是電話微信聯(lián)系，遙控指揮。

經(jīng)過兒子近一個月的連續(xù)作戰(zhàn)和我們兩口子的多次親臨參考指點，我們終于在滁城東市區(qū)的上海路與揚子路交叉口東南角——雍德府定了一套110平方高層期房。這套房總價是65萬，我們首付30萬，房貸35萬30年，月供2100元。月供2100百大洋，30年算下來是75萬多，真應(yīng)了民間那句俗話：兒子大過老子！

本來這套房按道理應(yīng)該誰出錢，房產(chǎn)證就是誰的大名，可房產(chǎn)開發(fā)商和銀行都不干，說年齡超過50歲就辦不了房貸，要辦房貸，房產(chǎn)證就必須定兒子的大名，這樣30年房貸就落實在兒子頭上。這叫：老子花錢，兒子得名；也叫：坑了老子，套牢兒子，波及孫子?？傊?，你只要買了房子，保證讓你幾代人都不得安寧（這是指窮人買房）。這就是當(dāng)前社會的不合理現(xiàn)象。

不合理的還有很多，比如我們在銀行辦房貸就遇到了麻煩，那個手續(xù)之多、各種刁難繁瑣，真讓人頭痛。說實話，我們來辦房貸，就等于是去買銀行的東西，等于是顧客也就是上帝理應(yīng)得到熱情周到的服務(wù)，沒想到銀行竟是店大欺客，使出各種刁難手段，搞到最后我們終于明白：銀行的最終目的，是想讓我們這些農(nóng)村來的土老帽購買他們的一些賣不出去的所謂理財產(chǎn)品。

試想：一個靠打工來養(yǎng)家糊口的農(nóng)民，為了多交幾個首付少還幾個貸款，已經(jīng)拿出所有積蓄不說，還在親友之間借錢（我那30萬首付中就有4萬是借的），哪還有錢來買你銀行的理財產(chǎn)品?難道你銀行搞我們的房貸錢還不夠狠嗎？為什么世上吃虧的事都是窮人做呢？其實銀行所要各種繁瑣手續(xù)的另一個目的就是：為他們以后回收房貸設(shè)置保障。然而你銀行也不想一想：有幾人敢拿房子開玩笑？更何況那房產(chǎn)證還在你們手里攥著呢。

千不合理，萬不好，我還是要說一句：千萬個感謝改革開放四十年。否則我這樣一個上要養(yǎng)老下要養(yǎng)小的農(nóng)民，怎能用二十年的時間在定遠(yuǎn)和滁州買兩套房？那真是癡人說夢！啊，房子落地，我心中的石頭也落了地。

【創(chuàng)作手記】

說實話，我一直常懷一顆感恩的心，感恩社會，感恩我生命所遇到的好人。關(guān)于房子一事，我一直想寫點東西，但這個命題似乎又很大，我又把握不了，只好就我自己的一點點所知所感老實寫來。

我是一個體力勞動者，白天十二小時的長白班不說，晚上經(jīng)常還要加班，根本沒有整體時間來寫作，于是我就利用工作間隙掏出手機(jī)在記事簿上一點一點地寫，前前后后寫了一個多月才完成這篇拙稿。命題很大，我的能力卻很小，我只能寫一些自己最想說的大實話，只能寫得僅此而已，成敗得失由讀者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