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海明威自己也察覺出《渡河入林》之于他的異樣意義。他對評論者一面倒的惡評反應(yīng)十分激烈,其中極可能包含了某種委屈,是放羊的孩子好不容易講了真話卻不被了解,不被嘉許的那種委屈。憑借著這股咽不下去的憤憤不平之氣,他宛如神助地在極短時間內(nèi)寫出了《老人與?!芬粫瑳_破了自己江郎才盡的暮年,書中那條長達十八英尺卻遭評論者鯊魚痛咬成一架光禿禿的骨頭的大魚,正就是這部《渡河入林》?!边@是唐諾的話,我說《老人與?!肥呛C魍懽魃纳系囊淮位毓夥嫡眨劣跒槭裁?,我們或許需要由這段話回到《渡河入林》(有的翻譯為《過河如林》),回到《喪鐘為誰而鳴》之后那十一年的空白之中。
《喪鐘為誰而鳴》之后,海明威有十一年沒有寫出什么像樣的東西,按理說,這不算短的十一年,中間還夾雜著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勝利,經(jīng)歷如此豐富(親歷一戰(zhàn)二戰(zhàn))的海明威怎么會“無事可寫”呢?一個可能的事實是:并非無事可寫,而是不知道該怎樣寫。他找不到方向了,那些戰(zhàn)爭經(jīng)驗好像被一股腦倒入了《喪鐘為誰而鳴》里,他只剩下一堆碎片。而他同時代的其他人呢?《西線無戰(zhàn)事》?或者《五號屠場》?不,這并不會是海明威會描寫的東西??赡芩狼耙荒甑摹陡ヌm德公路》更像是海明威會寫的東西,當然,《弗蘭德公路》的語言和結(jié)構(gòu)完全站在了海明威的反面。
所以,仿佛海綿中擠水一般,擠了這許多年,海明威最后交出來的答卷是《過河如林》,一部“爛品味,爛風格,而且更要命的,濫情”的作品,一部公認的他寫作生涯中最差的作品。當然,“惡評如潮”中,也有溫和一點的聲音。“盡管像是對他的命運的一種嘲弄,但是我依然認為《渡河入林》這部最不成功的小說是他最美麗的作品?!闭f這話的,是年輕時在街上偶遇海明威,用“嗨,大師”向他打招呼的馬爾克斯。對如此的惡評,海明威的生氣是實打?qū)嵉模蟮摹独先伺c?!肥菍εf調(diào)的一次重彈,也是他暮年創(chuàng)作上的回光返照。
終于到了這個詞了——回光返照。可我又想岔開,談一談海明威本身。作為一個作家,海明威可能并不是在最頂尖的,盡管他是屬于最出名的那個俱樂部的。海明威的小說局限性太大了,缺點也顯而易見,尤其是他的那些長篇,是那種“人一到某個年紀和心智程度就只能告別它”的小說。當然了,對我個人來說,短篇排除在這句話之外,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十分鐘愛海明威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乞力馬扎羅的雪》,甚至《印第安人營地》,絕對可以放入“最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之列,即使面對那些公認的短篇小說大師也毫不遜色。海明威自然是大師,縱使你最后會離開他,但與他同行的那些日子,一定會令你無比懷念。天才如卡爾維諾,也會謙虛地說:“當我評估自己與海明威學習的成果時,我的賬目是盈余的。你可沒有得逞,你永遠也不會是個差勁的師傅》。”自負如馬爾克斯,也會在后來回憶與海明威的偶遇時顯得深情脈脈。在這個很難達成共識的所謂“世界文壇”上,海明威是很少出現(xiàn)的那種“歷史級的小說家”。
好了,終于可以回到《老人與海》了。坦率地說,我并不喜歡這部小說,當然,個人喜歡與否與小說是否優(yōu)秀是兩回事。我愿意承認這是優(yōu)秀之作,只是如他大多數(shù)長篇一樣,并不能特別吸引我。我說這是一次回光返照,是因為這之前的十多年和這之后的七八年,他都沒有拿出什么有分量的東西來,盡管在一次1958年的訪談中,我們可以得知他一直都在堅持自己的創(chuàng)作。我不知道該說幸還是不幸,因為這部回光返照式的作品耗去了大半他暮年的創(chuàng)作力,也助他獲得了195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他會在意這個獎嗎?當然,沒有誰會真正不在意(包括薩特),只是一個在意程度的問題。對他而言,恐怕沒有那么在意了,他所不喜歡的劉易斯和與他同時代的福克納已經(jīng)先一步獲得了這個獎,這個獎的吸引力自然也就降低了。要不然,以海明威的性格,他不但可能會親自去領(lǐng)獎,興之所至,和王室們歌舞一番也未可知。
我不喜歡《老人與海》是因為它太凄涼了,但“硬漢”海明威卻偏偏要給這個“到頭來一無所有”的故事,強行注入一針強心劑。這當然十分契合海明威的形象,也理所當然會給人以所謂“力量”??墒俏铱偸菚?lián)想到海明威的最后時光,然后覺得這不過是他自說自話的逞強,就如同他蔑視自殺的父親,但最終卻諷刺般地死在自己槍下?!独先伺c?!肥呛C魍淖晕覓暝?,并且是一種逞強和炫耀式的掙扎。仿佛他在海上對那些嘲諷他的評論家們怒吼:“看,你們不是說我不行了嗎?我這不是寫出了一部杰作嗎!”喊過之后,他仿佛就可以避免什么“江郎才盡”,甚至還會生發(fā)出多余的精力前往非洲打獵。(我有時候會覺得,他如果死在那次空難中,會是一個更“完美”的人生,最起碼,沒有1961年那樣終結(jié)的矛盾。不過,他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死在了54年,而后都只是“茍延殘喘”了不是嗎?)
讀《老人與海》就像在讀你已經(jīng)知道結(jié)局的歷史,你知道臥龍也已經(jīng)無力回天了,《出師表》終為絕唱;你知道大軍已經(jīng)壓過來,屬于小皇帝的只有那無際的海平面;你知道什么“中興”“維新”都無法再挽回頹勢了。這是一種無可奈何,是有力而無處使的無奈。不過,海明威仍強撐著告訴我們:人,是不可以被打敗的。即使他的死沒有為這句話畫下一個完美的句號,也絲毫不影響這句話的廣為流傳。
福克納說《老人與?!肥撬詈玫淖髌?,對厭倦甚至厭惡了戰(zhàn)爭的??思{來說,海明威那些描寫戰(zhàn)爭的作品肯定不會吸引他,這個離開了戰(zhàn)爭的中篇最為他所喜愛,自然不出意外。
海明威是一個談不上多有想象力的一個人,他也不怎么去“玩弄”所謂的“語言”或“結(jié)構(gòu)”,他實在是一個“平坦”而又傳奇的人。對他而言,親身經(jīng)歷已經(jīng)足夠傳奇,想象力什么的,根本達不到感官的實際體驗。他也從來不會在小說里留下什么疑問,“他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值得他代世人提問”,“他的小說主要是表演而不是思索?!薄独先伺c海》是這句話最好的注腳,他足夠成功,但就如馬爾克斯所言:“成功毫無意義”,這成功已經(jīng)無法再挽回任何東西,世界轟轟然向前,他被拋了下來。
他自己也當然意識到了,在他請別人代為提交的諾貝爾文學獎致獎詞中,他表現(xiàn)得誠實,甚至有點無奈。他寫下這樣的話:我要我國的大使代我朗讀這篇謝辭,而又要充分傳達一個作家的真心話,這可能是不容易的。人所寫的東西,似乎總不能立即為世人所領(lǐng)會,在這方面,有時一個作家是幸運的。唯久而久之,人所寫的,還是會水落石出,借著他擁有的書寫技藝,他的作品會讓他不朽——或湮沒無聞。/寫作,充其量,不過是一場孤單的人生。為作家而設(shè)的組織減輕了這份孤單,但是我很懷疑這能否真的在書寫上有所助益。褪去了孤單,他的公眾聲望日增,作品卻往往開始敗壞。正因為他獨自工作,如果他又夠好的話,所以他每天都得面對永恒的存在,或不在。/對真正的作家來說,每本書都應(yīng)該是全新的開始,是再次嘗試前所未及的新東西。他應(yīng)該總是書寫自己從未做過、或他人做過卻失敗的東西,運氣好的話,他會成功。
有點傷感了,不是嗎?畢竟他屬于沒那么幸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