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正濃的時候,地瓜就熟了,那地瓜溝溝里,跟著一塊兒“熟”的還有撲棱棱飛著、跳著的螞蚱。 我上小學的時候,除了寒暑兩假,還有麥假和秋假。通常只有在秋假的時候,我會到鄉(xiāng)下的奶奶家住幾天,因為割麥時節(jié)太熱。去的時候,父親就用一輛彎把兒的大自行車帶著我,那彎把兒上必定掛著大大小小的袋子,那一定是幾包點心,幾罐子麥乳精,外加兩塊肥豬肉,之所以是兩塊,是因為我的四大爺與奶奶住在一個村子里,父親覺得我去住肯定少不了麻煩他,那塊肥豬肉是專門為他們家準備的。車腚上,也必定會綁一簍子蘋果。過去的蘋果都是裝在這樣柳條編制的簍子里的,簍子里還有一層草編的軟簍子,軟簍子里還要墊一些軟草。而我懷里則抱著裝衣服的袋子,背上背著書包,坐在自行車的大梁上。去鄉(xiāng)下的路磕磕絆絆,十分顛簸,屁股一會兒就咯得生疼,腿也會又麻又酸。其實就是坐在車腚上,也好不了多少。我只所以會同意去住,是因為奶奶對我的好,還有那地瓜和螞蚱。 奶奶年輕守寡,一個女人拉扯著前夫和我爺爺留下的五個蛋子,歲月的風風雨雨早就將她的心磨礪成了硬鐵,對人十分冷情。五個蛋子長大后,其中三個闖了東北,雖然都有音信,可十年八年的不回家一回,奶奶又不識字,自然書信也幾乎沒有,我對他們根本沒什么印象,就是奶奶自己,也不見得記得清吧,因為從來沒聽她叨叨過。至于那些大爺?shù)膬鹤优畠?,奶奶更是沒有見過了。不過,奶奶彌留之際,那三個大爺?shù)故嵌蓟貋砹?,只是奶奶卻沒能看到他們的模樣。與奶奶住的最近的就是四大爺了,前后天井的距離。可四大爺家的孫子孫女,她根本不屑看顧,天天拄著一根拐棍兒,一個人守著自己的小天井。就是這樣一個孤僻的老太太,卻獨獨將我這個幺孫疼進了心里。因為我爺爺是紅軍,去了后,奶奶作為遺屬,是有給養(yǎng)的,所以手里倒也寬綽,經常會挪著她的小裹腳,慢慢悠悠的到村里的小賣店或者附近的集上瞅瞅,她認為稀罕的,就會買回來,再托了莊上的人家給明明最不缺零食的我?guī)?。每每我放了假,她也托人捎口信來,讓我回去住幾天。尤其年假的時候,那口信肯定會一再囑咐把我得的獎狀拿回去。她把我的獎狀貼在堂屋的正墻上,逢人必會顯擺一番。倘若捎口信的告訴她我要回老家過年,那對她來說就是天大的喜悅了。早早就殺了雞掛在墻頭上風干凍著,一天一天的坐在門前一塊大石頭上盼著,也是逢人就顯擺我要回家過年的事,好像我是天大的榮耀一樣。奶奶將她心里唯一的柔軟,全部通過那幾包魯酥、幾袋糖果,還有那一份等待、幾分顯擺,給了我。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姐,也被擋在了這份柔軟的外頭。當時年幼,沒覺得什么,現(xiàn)在一邊寫一邊眼眶就濕了。 我住進奶奶家后,四大爺家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明顯去得勤了,一個原因當然是因為多了個玩伴,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是想跟在我后面蹭點奶奶的憐惜。那時候,四大爺家里窮,生活真的太寡淡了,一天三頓就是瓜干煎餅,菜里很少見到肉星星兒。父親捎來的肥豬肉,早就被四娘熬成了豬油,撒上了鹽粒子盛在了甕里,炒菜的時候,鏟上一鏟子,就是葷菜了。幾個哥哥、姐姐根本沒什么可當零嘴兒的東西,嘴里肚子里缺得很??删褪窃偃保瑥哪棠棠抢锊涞哪屈c憐惜頂多也只是幾顆糖果,幾塊餅干,真的沒有再多了。但就是這幾顆糖果,他們也會歡喜的揣進兜里,好幾天不舍得吃完。奶奶對我的獨寵,真的沒有道理可言,就連我母親,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地瓜熟的時候,四大爺一家捎著煎餅卷兒,炒一大飯盒子咸菜棒子,外加一捆大蔥,還有一大桶涼井水,在地里一呆就是一天。干得累了,就地坐下,大蔥一扒皮,直接就卷進煎餅里,裝著水的白塑料皮的大桶,相互傳遞著,一人喝一氣兒。最初的時候,奶奶是不允許我跟著四大爺一家下地的。但是每每他們下地回來,哥哥姐姐手里穿在狗尾巴草上的螞蚱,總是撩撥著我的心。那螞蚱胡亂在空中蹬著腿兒,每蹬一下,就好像蹬進了我的心里,讓我的心無比的癢癢。每次,奶奶都撐不過我的磨與賴,答應我可以跟一天。答應我的頭天晚上,奶奶都會領著我的小手,拄著她的小拐棍兒,挪著她的小腳到我大爺?shù)脑鹤尤?,在天井里就交代著;“她四娘,毛丫嬌氣,你明天可得讓二狗蛋跟緊了,別磕著了……”四娘微不可見地皺皺眉頭、撇撇嘴,但奶奶在她面前向來有壓嚴,更何況還有父親每次捎來的肥豬肉呢,最終四娘竟然笑開了,邊笑邊扯著高嗓門答應了。交代完了,奶奶也不進屋,就又領著我的小手回去了。 去的那天早晨,奶奶就把我的水壺裝滿熱水,一邊裝一邊囑咐:“毛丫丫,不要喝恁四娘的水啊,那水太埋汰。不愛呆了,就讓恁大爺送回來啊……要是恁四娘敢使臉子,你回來可要跟我道,看我饒得了那個妖道娘們……”說著,表情就恨恨的了,仿佛我已經受了臉子一樣。然后在我身上再掛一個小布包,里邊放些魯酥、餅干、糖果和蘋果,每次,奶奶都會在這些零嘴的數(shù)量上糾結一會兒,但可能是怕四娘在她沒守著的時候,真使臉子給我吧,數(shù)量最終都會很足。奶奶也總會交待我:“毛丫呀,那大的紅的蘋果是你的,那帶蟲兒眼兒的你分給哥哥姐姐,別記錯了呀……”奶奶的叮囑還沒完,我就一路小跑進了四大爺?shù)脑鹤?,那叮囑也就撒了一路,至于最終誰吃了那又大又紅的蘋果,誰又能知道呢。有時去的早了,就能看見四娘把剛剛汲上來的井水,用一個舀子往白塑料桶里裝,一看到我面前那鼓鼓囊囊的包,臉色就比頭天晚上亮堂多了,笑容就有了更多的真誠,而我那哥姐幾個,則更是滿面歡喜了。 在這里,有必要單獨說說四大爺一家人。我父親與大爺是同母異父的兄弟,但相處還算和睦。父親只要回老家,好吃好喝的必會給他也捎一份,有時還會偷偷接濟些錢給他,但從來都是我父親的單方付出,我們家是得不到他的哪怕一棵白菜、一袋地瓜的好處的,父親肯定不會計較這些,只有母親偶爾嘟嘟囔囔的:“老四就知道一面子……”往往母親還沒說完,就被父親打斷:“四哥窮上那樣了,你還指望他的?”聽父親這樣說,母親也就不開腔了。至于四娘這個人,其實在我眼里,不是個壞人。四娘比起很多的農村女人少了一份潑辣,多了一點溫吞。也許那潑辣最初的時候也有過,只是一天一天被奶奶的威嚴給降去了。最初的時候,四娘對奶奶頗有微詞,以為奶奶看不起她的出身,后來發(fā)現(xiàn)就是我那城里的母親也沒在奶奶面前討得好臉色,心才慢慢放寬了。平時家里磨個豆腐,做個渣腐,過節(jié)時包個餃子,也知道給奶奶送過去一碗。只是我去住的時候,看到奶奶對我的好,不自覺就會拿自己的三個孩子比較,一比較心里就有些膈應。估計這比較要是放在母親身上,會膈應得更厲害。但再膈應,四娘對我也是不錯的,她在心里總是感念我父親的付出的。 讓我把筆墨重新回歸,請原諒我不自覺得扯遠了。地瓜地里,處處熱火朝天,每個人都不得閑。男人把背躬成彎月,掄著镢頭,不停地刨著;女人則把地瓜一筐一筐地收滿,用鍘刀鍘成地瓜干;孩子們則幫著把地瓜干子晾在剛刨過的地上。那還沒刨過的,一壟一壟的綠,地瓜秧子你扯著我,我扯著你。剛刨過的,就一壟一壟的黃,大的、小的,紅皮的、淺黃皮的地瓜四散在翻開的黃土里。那曬了瓜干的,則一壟一壟的白,地瓜干撒在那土壟上,就像白龍的鱗片。這地瓜干,剛剛鍘出來的時候,往外沁著密密的奶珠子,弄到手上就會變得又黑又粘,莊戶人家都管這叫“地瓜油子”。正是這“地瓜油子”,讓地瓜又香又甜,等瓜干曬干了,“地瓜油子”也就沒了,香甜的味道也就跟著淡了。兩個哥哥和姐一邊干著活,一邊就撿黃皮紅瓤的奶珠子沁得多的瓜干吃,那樣的水分多,也甜。尤其二哥,更是直接就挑揀了小的地瓜,在褂角上搓搓土,就像啃蘿卜一樣啃得咔嚓咔嚓,邊吃邊對我說:“妹兒,你也吃,甜?!倍绲脑捯暨€沒落,四娘的眼刀子就飛了過去,罵聲也起了:“老二來,瞅瞅你個沒出息的熊樣,你以為恁妹兒和你似的!恁妹兒可是城里來的!”四娘罵完二哥,還不忘再剜他兩眼,又接著對我說道:“毛丫,千萬滴別跟恁哥哥學。”對我自然是笑著說的,那腔調兒也是很軟的。被罵的二哥也不反駁,只是憨憨地摸摸頭,嘿嘿地笑著。 這地瓜,不管是煮了還是烤了、燒了,不管是摻著打花生油剩下的果子餅面熬成地瓜菜,還是下地瓜干粥,或者是磨成糊糊烙的煎餅,我都喜歡吃,卻獨獨對生地瓜不感興趣。地瓜地里,我首先感興趣的是那搖鍘。地瓜一扔進去,用手搖動如同自行車把兒的把手,一個個地瓜就被切成了片,又快又安全。我央求四娘給玩一下,四娘看著沒什么危險,就同意了,但也還是不放心,讓二哥往鍘里扔地瓜,我只負責搖把手。我飛快地搖動著把手,看著地瓜干飛快地四散開去,開心地笑著??墒沁@點興趣,很快就因為胳膊的又酸又軟而消退了。我也嘗試著把地瓜干子一把把抓著撒到田壟上曬著,那興趣也維持不了多久。于是,我的念頭自然就轉到我最最惦記的螞蚱身上了。我偷偷拽拽二哥的衣角,二哥馬上就心領神會了,扯了我的手就跑走了。四娘因為我的緣故,對二哥只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這地瓜地里的螞蚱有一種頭也尖尖,肚子也尖尖的叫做“草里婆”的,飛不遠,也跳不高,我和哥是從來不稀罕要的,我們只抓那叫“蹬蹬山”的,這種螞蚱頭和肚子都十分飽滿,而且,這“蹬蹬山”長著矯健的兩條后腿,一蹦幾米遠,抓起來成就感滿滿的。關鍵那滿肚子籽兒,炒了吃十分香。 我手里拿一根棍子,在地瓜秧子里撥弄著,敲打著,二哥則直接用腿和腳四下里扒拉著,直驚的螞蚱四處又飛又跳。瞅準了一只落下的方向,先是飛快地邁過一浪兒一浪兒的地瓜壟,等靠近了,就來個急剎車,再躡手躡腳地靠近眼睛一直盯著的那個地方,這個時候,甚至連呼吸都要屏住了,因為螞蚱可是很靈敏的,尤其在經過剛才我和哥的一陣掃蕩后。有時候,這螞蚱就整個裸露在一片地瓜葉上,有時候就在一堆地瓜秧子里只裸露出一條腿兒或是半拉身子,這樣的是最好逮的了,雙手撲過去,一般跑不了。最可恨的是完全找不著蹤跡的,只能再小范圍地撥拉那地瓜秧子,重新尋覓它的蹤跡。有時候,一只螞蚱,能追出許多許多地瓜壟,很多時候,就在追著追著的路上,徹底消失了它的蹤跡。也有時候,在追逐的過程中,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目標,則追著新的螞蚱去了。還有很多時候,跑得急了,就被地瓜秧子絆倒在地瓜溝里。逮的螞蚱,便用一根狗尾巴草穿過它脖頸的硬殼下的那層薄膜,一串穿滿了,再穿一串。每當離自家的地太遠的時候,我和哥就再一路折返回來,總要來來回回折返數(shù)次,直到跑得氣喘吁吁再也沒有力氣的時候,才一腚坐在自家的地瓜地里歇一會,早已不管埋汰不埋汰了。而奶奶為我準備的水早就喝光,四娘捎的白皮塑料桶里的水也早已喝了不知道幾回。就連四娘炒得齁咸齁咸的咸菜,卷進煎餅里也是吃得又香又甜。 就在這追追逐逐中,一天很快就過去了。臨近黃昏時,大爺就用木車子把沒鍘完的地瓜一車一車的往家推,最后一車的時候,肯定會空出一個長的柳條筐子,讓我坐進去,一路推著我回家。坐在搖搖晃晃的木車上,仍然是一路興奮,這興奮一直維持著,要一直到上床睡覺時才得以消停。每次我們一群人還未到村口,遠遠就能看見一個身影拄著個拐棍等在那里,不知道奶奶在這黃昏里等待了多久……回家后,那些螞蚱自然都歸我所有,奶奶把它們洗干凈,摘去翅膀,剁碎了,甩上一個雞蛋,只炒得滿屋香氣。這香味兒我的哥哥姐姐自然也是不可得的。 若干年后的今天,我望著窗外的黃葉,又是秋意濃濃的時候,那個小村子的地瓜一定也熟了吧,那地里一定又是一片忙碌景象了吧,那小孩子們也一定還會用那狗尾巴草穿螞蚱吧……那個小村子,永遠在我的心里占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只因為那里曾經住著我最最親親的奶奶,現(xiàn)在也還住著我最最親親的哥……
作者簡介: 宋艷萍,1979年5月出生,曾先后就職于山東省臨沂市莒南縣北園中學、縣人民檢察院、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莒南縣第八屆、第九屆政協(xié)常委。1993年起習畫工筆花鳥,2010年起嘗試散文、詩歌創(chuàng)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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