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次生命

一一憶父親

姚國勝

謹以此篇追憶我已故四十周年的父親

——題記

法國著名作家雨果說過:“人有兩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戀愛”。我卻不這么認為，我認為:“人有兩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死而復生”。

我的父親就是有著“兩次生命”的人，他的一生平凡而又充滿傳奇……

父親1911年出生，36歲那年不幸得了傷寒，父親自認為年輕，沒把生病當回事，所以也沒去醫(yī)院治療。那年夏天，父親的病情突然惡化，不久便悄然離開了人世。那年姐姐六歲，哥哥兩歲，我還未來到這個世界。家中還有祖母、母親，一家老小好不凄涼。

人死猶如燈滅，在舉家悲傷，萬般無奈的情境下，是叔伯兄弟和親朋好友伸出了援手，湊錢給父親買了一副十割的棺材（十段杉料割成）。這在當年我們農(nóng)村貧困家庭顯得非常大氣，周圍的鄉(xiāng)鄰也都羨慕不已。父親生前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死后還能睡上這么好的壽材。他臨終前特地留下了心酸的遺言。他顫顫微微地對母親說：“我家窮，死后我不要用棉，棉貴，我也怕痛”。

父親生前是個木匠，每年都要給不少去世者收殮，用棉梱綁。過去有一種迷信說法，人死了如不用棉梱綁，閻王爺不收，也不會投胎。父親雖說是個農(nóng)民，但是他不相信這些。他說:“我只要白布衣衫一套，新鞋一雙。夏天熱，我也不要棉衣，單衣就好”……他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xù)續(xù)地接著說:“家...家中還有幾塊長板，讓徒弟良發(fā)幫我割一副簡易的“匣子”，把我裝進去直接掩埋就行，千萬...千萬不要用白灰，因為我怕嗆”。話音剛落，我那可憐的父親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遵照父親的遺言，正當大家整理好父親的遺容，穿好壽衣裝進了棺材，準備蓋棺的那一刻，是我那機智的姐姐站在不遠的高凳上，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右手在棺材里微微地一顫，頓時嚇得她從高凳上摔了下來，大聲哭喊:“爺爺...爺爺，爺爺他沒有死，他...他的手還在動呢”?。ㄅf社會我們這里人稱父親為“爺爺”）見此情景，眾親戚有的認為這是回光返照，需馬上下葬，不然對家人不利；有的人認為，可能是沒有用棉，閻王爺不收，不能草率掩埋。就在雙方意見極不統(tǒng)一的兩難之際，是母親大人作出了英明的決斷，要求立刻移開棺蓋，小心翼翼的把父親從棺材里抬到停尸臺上，盼望著能有奇跡發(fā)生。果然等待了一個多小時，父親才慢慢地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哎...！哎！...他深深地長嘆了兩口氣，慢慢通通地從停尸臺上坐了起來。那時天色已近黃昏，院內(nèi)的汽油燈照得個個人臉上泛紅。父親化著淡妝，略帶難看的笑容半開玩笑地問:“這是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唱大戲呀”？父親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卻逗得大家哄然大笑，原來父親他沒有真正死，是“休克”。就這樣，一場喪事變喜事的場景在悲喜交加的氣氛中草草的結束。

后來父親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經(jīng)過十多天的住院治療和靜養(yǎng)，身體逐漸的恢復了健康。父親他死而復生又在這個世界上整整生活了32年。鄉(xiāng)鄰們都說父親人好命大，才會死而復生，也是閻王爺給了他第二次生命。更準確的說，是姐姐救了父親的生命。父親的兩次生命共生養(yǎng)了我們兄弟姐妹六人。

父親生前對我們兄弟姐妹六人是非常關心的，尤其是對待我們的學習。父親有他與眾不同的教育方式。

記得在我十四那年報考初中的前夕，我自認為自己的成績比較優(yōu)秀，考試前有所放松。整個假期我天天睡懶覺，幾乎每天都睡到八、九點。

父親知道我有這方面的缺點，因此他常常耐心的對我講：時間是人生命中的匆匆過客，往往我們在不知不覺中，便悄然而去，不留下一絲痕跡。人們在他逝去后才漸漸發(fā)覺，留給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幾，正因為如此，才有了古人的一聲嘆息:一一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父親雖然文化程度不高，解放前只念過兩年私塾，但是他講起道理來還是頭頭是道。他還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一年之際在于春，一日之際在于晨”這些淺顯易懂的大道理。他認為，一天最好的學習時間就是早晨，如果你不珍惜早晨美妙時光，將來必將一事無成。我對父親的話雖有所領悟，但還是沒有落實到具體行動上，我仍然沒有按照父親規(guī)定的早上六點起床。

我有一個壞習慣，晚上喜歡在朋友家過夜，其實我在朋友家晚上是學習到深夜才睡的。

有一天早晨，大約七點半左右，我正在朋友家熟睡，父親見我還沒有回家，于是他一聲不響地跑到朋友家，一不做二不休，用斧頭把我一雙剛穿兩天的新鞋剁成四截，并且連聲生氣地大聲罵:“我讓你睡，我讓你睡”！罵完把鞋扔到了房頂上去，頭也不回的就走了。我氣得只好不好意思的打著赤腳跑回家，媽媽問我怎么回事，我支吾了半天才對媽媽說:“我的新鞋被別人穿走了”。自從那次我受到強烈的觸動以后，也就徹底變了睡懶覺的習慣。每天堅持六點鐘按時起床，做到持之以恒。

那年我們勝塘小學除三個人考取天城初中外，僅我一人考上了桐城初中。

那時候教育資源薄弱，學校少，升學率低。接到錄取通知書后，父親非常高興地說:“只有勤奮刻苦才能考出好成績，我講的珍惜時間的道理你懂了吧！如果你天天睡懶覺，恐怕你連初中都考不起，剁掉你一雙新鞋，你媽對我的意見可大了，說我不應該這樣對待孩子，現(xiàn)在你說呢！弄得我滿臉通紅。

父親不但關心我們學習和生活，他的吃苦耐勞和勤儉節(jié)約對我們的影響也非常深刻。

那年九月一日，父親送我上學。從香鋪勝塘到桐城，四十多華里的田間小道。由于剛剛轉好的戶口，需要帶上一個月的口糧。記得當年父親一頭挑著裝滿冬衣和書本的箱子，一頭挑著幾十斤大米。我穿著母親剛剛新做的衣服，和父親迎著晨霧，踏著田間小道，盡管露水打濕了衣襟，我們也全然不顧。整整走了五個多小時，一肩不歇的來到了學校。辦完了報名手續(xù)已是中午十一點多了。

那時我年紀小不懂事，不知道留父親在學校同我一起吃飯，也沒叮囑父親一定要在街上吃飽飯再走，更沒想到留父親在縣城住一夜。那時候交通條件極差，馬路上幾乎半天都看不到汽車的影子。結果父親只在街上買了一個饃饃，幾乎是餓著肚子又步行幾十里路晚上才回到了家中。那一年，父親也已是人到中年?？上攵赣H的吃苦耐勞精神多么難能可貴。這是我長大成人之后才聽父親提及此事。我感到十分的愧疚，覺得自己很對不起父親，讓父親忍受了這樣的艱辛。

父親生前是一個生活極其儉樸的人，他常說:“起家如同針挑土，敗家好比浪淘沙”！

在我成家以后的那年秋天，有一件事讓我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

有一天晚上，大隊部放朝鮮電影《賣花姑娘》。我愛人特喜歡看，那天愛人收工晚了，母親為了不耽誤她看電影，就急急忙忙的用棉油炒飯。一不小心棉油倒多了，鍋里的炒飯像是棉油泡飯。父親發(fā)現(xiàn)后把母親狠狠的責罵了一頓。當時我愛人正端著飯在吃，聽到父親的責罵，以為是罵她?？蘖苏粋€晚上，連電影也沒去看了。第二天，父親對她解釋說道，孩子，我不是罵你，是怪你母親不會過日子，炒一次飯用的棉油可以夠全家人吃幾天。這年頭日子苦，香油根本吃不上，棉油也得省著吃，你千萬別多心。父親的一番解釋才讓我愛人徹底釋懷。像這樣勤儉過日子的事在我們家數(shù)也數(shù)不清……

同是那一年，我剛從部隊退伍的那陣子。父親極不高興，無法接受我退伍這一事實。認為我就不應該回來，念了十幾年的書，又當了八年的兵，而且還是優(yōu)秀黨員。提干的調查信寫得清清楚楚:根正苗紅。這是哥哥在大隊當會計時告訴他的。退伍返鄉(xiāng)他根本想不通，他認為部隊也太隨隨便便，草率行事，太欺負人了。其實那年我是準備提干的，營部黨委會已經(jīng)通過，個人履歷表我也填過，名單也都報到團部了。只因當年海軍某領導的兒子從陸軍部隊退伍，走后門轉到我們海司來了，洽好安排到我們營部，所以把我提干的名額頂去了。這也可能是我的命運注定提不了干的原因吧！

剛從部隊回來的那陣子，我肩不能挑，背不能駝，什么農(nóng)活也不會干。那時候退伍唯一的出路，只能老老實實的回農(nóng)村當農(nóng)民。由于我對農(nóng)村情況不熟悉，農(nóng)活不會干，索性我就天天在家里玩耍。整天無所事事，根本不愿意去生產(chǎn)隊出工。即使我出工農(nóng)活也不做。那段時間是我人生最黑暗的階段，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還有點害怕。

有一天中午，母親搨了山粉園子燒肉，我看到后高興的順口說了句“山粉園子好吃”，順手挾了一塊放到觜里，燙得我吃也不是吐也不是。父親看到后就不顧情面的罵道:“ 山粉園子好吃，也要靠做，不然天山掉下來也要用嘴接好”。我，一個二十幾歲的大小伙，在人生遇到挫折的時候，突然聽到這樣的謾罵，真是感到無地自容。

打那以后我就一心一意的慢慢的學做農(nóng)活，我就不信農(nóng)村就沒有我用武之地。那時候我雖然一直只拿一個婦女的工分，但我還是在努力堅持著，忍受著，鍛煉著。雖然挑糞打稻這些重活我干不了，但是鋤草打藥之類的農(nóng)活我還是沖鋒在前。生產(chǎn)隊隊長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他認為我的表現(xiàn)確實不錯。一個知識青年，從部隊回來能放下架子，和社員們打成一片實在不易，不到半年就把我推薦到學校教書去了。

父親生前是方園十幾里遠近聞名的“巧木匠”。他的最拿手的木匠活是裝犁和打造水車。

裝犁在過去可是個技術活，那時候的農(nóng)村還是搞大集體，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100多畝水田和旱地。犁田全靠耕牛，用牛犁田已經(jīng)有了幾千年的歷史了。因此“犁”裝得好壞直接影響到生產(chǎn)進度，直接影響到糧食產(chǎn)量。手藝糙的木匠裝的犁，犁頭不是向上飄就是向下鉆，犁田師傅很難把住犁稍。父親裝的犁，無論是犁水田還是旱地，都是犁得洽到好處，不深不淺，輕松愉快，犁田師傅非常喜歡。因此方園十幾里的村莊都請父親去裝犁，甚至有人稱父親是“裝犁大師”。

父親打造水車的技術更是一流。別人打造的水車車刨子不是挨著車底板跑，車出來的水，水量小，有時只要車速快一點便會梗死，原因是每個車刨子之間的距離打造得不精確。父親打造的水車，車刨子擦著底板跑，車出來的水，水量大，而且速度再快也不會出現(xiàn)卡殼現(xiàn)象。因為父親計算精密，每個車刨子之間距離分毫不差。

當然這些農(nóng)具現(xiàn)在早已淘汰了?，F(xiàn)在的農(nóng)村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化的農(nóng)村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更是機械化生產(chǎn)了。

像用牛犁田，水車車水的現(xiàn)象早已成為歷史了。

父親不僅農(nóng)具打得漂亮，其它家具活做得也是受人喜歡。就是到現(xiàn)在，可能還有人家保留著父親當年打造的家具。不象現(xiàn)在的家具雖然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但大都是用釘子釘釘，很不結實。那時候父親打造的家具榫卯是非常的結實，有時幾十年可能都不會松動。因此，在我們當?shù)?，只要年齡在七、八十歲以上的老年人，提到父親的名字可能大部分都還能記得。

父親是1978年去世的，去世前他一直是家中的頂梁柱。他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精神是我們?nèi)胰藢W習的榜樣，也受到周圍鄰居的一致好評。

父親更是一個大孝子。

有一年冬天，天下著鵝毛大雪，那天正好是祖母的生日?？赡苁浅粤它c油暈受涼的原因，祖母她病倒了，深夜里父親他一個人背著祖母，為了不要我們吃苦，不要我們?nèi)魏稳伺阃?，他沿著河埂，一步一個腳印，艱難地走到七八里地外的新安醫(yī)院。路上不知父親摔了多少跤。那一晚父親他有可能是徹夜未眠，更也可能是生死未泱。他吃的苦是我們做兒女的永遠無法知道，他也從來不在兒女面前提及此事。

第二天傍晚又把病愈的祖母背了回來。父親幾十年間，一直為家中老人、兒女忙祿著奔波著。

然而虱子單咬病牛，1972年父親又得了腦血栓，當時不能行走，不能拿快筷子吃飯，更不能講話。洽好那時我正在海司服役，托人買了些進口“脈通”。藥物的力量實在神奇，父親服下后，通過自己慢慢鍛煉，身體又很快有所好轉。這之后，雖然重活他不能干，但是輕活他還在干個不停。因為那年月家中生活一直還在貧困線上掙扎，需要父親掙錢來貼補家用，父親一生都是一個閑不住的人。

父親也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他不但了解自己的身體，而且還知道自己的壽命，這事后來也得到了印證。

父親去世前的那年五月初三，他在家中睡床上午休。睡床不寬，睡著睡著，可能由于父親有點血壓偏高的緣故，不慎從睡床上摔了下來。當時我愛人在場，立馬把父親從地上抱了起來。問他哪里摔痛了，有沒有關系？他說，沒事的，兒媳，我還有三個月的飯吃。果然那年的八月初三，父親他真的與世長辭了。

父親自從摔地的那天起，身體確實一天不如一天，漸漸的不能起床，飯量也在一天天的減少，體重由原來的一百來斤漸漸的瘦到七、八十斤，真是骨瘦如柴。

那年的夏天，天氣奇熱，家中既沒有電風扇，更談不上空調。天熱只能用扇子扇一點微弱的輕風，根本解決不了炎熱問題。

記得當年是大哥想出一個點子。在父親的床前房梁上栓兩根繩子，下方掛一塊大大的四方形硬紙板。紙板的下方再拴兩根繩子，發(fā)動全家人來回拉，幫助父親降溫。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下，父親確實享受了當年這種特除的“待遇”，身體涼快了很多，心情也舒暢了很多，話語也增加了很多。

記得當年我那可愛的大侄子，當時大約十一、二歲，數(shù)他表現(xiàn)最為積極。他說他是孫子，給爹爹扇風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那時候我們這里人稱呼祖父為“爹爹”） 幾天下來，他那稚嫩的小手磨出了幾個血泡，他一點不覺得痛。

那年月，夏天的農(nóng)村蚊蟲特別多，母親就坐在父親的床前一刻不停地驅趕著蚊蟲。

由于父親已病入膏肓，長時間不能翻身，背上全部潰爛，臀部全是褥瘡。我們幾個兒女個個都不怕，天天幫助父親擦洗上藥，翻身捶背。盡管我們做兒女的百般的孝順與辛苦，病魔還是奪走了父親的第二次生命，那年父親六十八歲。母親嚎啕大哭了幾天，我們幾個兒女個個都潸然淚下……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整整四十周年了。

悠長的歲月沒有沖淡我們對父親的記憶。四十年來我們做兒女的無時無刻不在懷念他！

尤其是當今，我們西河姚氏正在修譜建祠。從老譜上我們查到了父親的名字叫上安字政棋。當年修譜時父親只有六歲，如今修譜父親已經(jīng)一百零七歲了。

雖然他的人早已不在了，但是他的形象沒有從我們心中磨滅，他的靈魂還在，他的精神永存，這些一直都是我們幾個做兒女的前進動力！

愿我們的平凡而又有傳奇生命的父親在地下永遠的安息！

父親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