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立揚）

常見奶奶拄著一根疙節(jié)木拐杖。

那時候，自己年齡尚小，整天家憨憨地光知道玩兒，也不想奶奶為什么要拄拐杖，只覺得奶奶拄拐杖是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無可厚非。等年紀(jì)略略大了些，才知道奶奶拄拐杖，是因為有一雙特別小的腳，奶奶拄拐杖是為了平衡自己的身體，以防摔倒。

聽奶奶說，她們生存的那個時代，不論誰家娶了媳婦，都要看媳婦子的腳。腳越小越受人歡迎；腳大的媳婦子誰都看不起，更談不上有什么地位了。所以，婦女從小就得裹腳，好好的腳用布子狠纏，一圈一圈地裹起來，五個指頭非要硬硬地綁在一起不可。那痛苦真是常人難以忍受的，開始纏腳時，誰都疼得爸爸爺爺?shù)慕小Ｏ仁橇餮?，白白的纏腳布完全被染成紅色的；接著就是流膿滴水，腫的發(fā)燒，不管什么東西碰一下，都疼的鉆心；最后長成一疙瘩老繭子，分不出五個指頭來，形狀如同陀螺一般，真正一雙畸形腳。

奶奶說她那雙小腳，非常有名，嫁給爺爺時，一度受到公公婆婆的好評，親戚朋友的夸獎，四鄰八舍的贊揚，其他媳婦子的向往。說到這里，奶奶換了一種口氣說，其實誰也不愿意裹腳，那都是大人逼的呀！但是大人也沒有辦法呀，不裹成小腳就嫁不出去，總不能扎老女子墳吧，這都是老社會害得。

是呀，奶奶這雙出了名的腳，是封建社會摧殘婦女的鐵證，也是對吃人的封建社會的一種控訴。

在我們略微懂點事的時候，奶奶就跟我們講一些有關(guān)婦女的故事。舊社會的婦女是社會上最底層的人物，找婆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沒有一點自由選擇的權(quán)力。全是父母說了算，叫你嫁誰你就得嫁誰。媒人的話就是金釘釘下的，能把禿子說成滿頭黑發(fā)，能把瞎子說成有比常人更好的眼睛。是嫁正常人，還是嫁禿子瞎子，都得聽天由命。鬧洞房時，首先看得是媳婦的腳，腳裹得越小，就說媳婦越好，反之都搖頭擺尾，說媳婦不好，滿口的否定。在婆家媳婦得守數(shù)不完的規(guī)矩，孝順公婆，尊敬丈夫，不能越雷池一步，否則就要受罰，就要遭罪。最可怕的是男人的休書，一張休書就向女人貼上永遠(yuǎn)抬不起頭來的標(biāo)件。因為女人被人休了，是社會上最丟人的事情。就連親生父母都嫌丟人敗興不讓進(jìn)娘家的門兒，那才叫真正的無家可歸。奶奶說完這些，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舊社會的女人恓惶可憐的很，那能跟現(xiàn)在的女人相比！

是的。那根疙節(jié)木拐杖，陪著奶奶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也是奶奶苦辣酸甜、風(fēng)風(fēng)雨雨、坎坎坷坷一生的見證。

解放前，奶奶拄著拐杖，履行孝敬公婆，伺候丈夫的職責(zé)；農(nóng)業(yè)合作社時期，奶奶拄著拐杖，除完成家務(wù)，還要到地里干活；生產(chǎn)隊時期，奶奶拄著這根拐杖，天天參加勞動掙工分；改革開放時期，奶奶拄著這根拐杖，不時地到自家承包的責(zé)任田里間苗、薅草；腿腳不靈便時期，奶奶拄著這根拐杖，坐在院子里劃玉米皮，曬豆子、曬谷子、曬紅薯等。

聽人說過這樣的歇后語:什么動物老了有三條腿——人老了有三條腿，兩條腿加一根拐杖就是三條腿。就是這樣三條腿，才能使老人穩(wěn)住身體，平衡心理。

奶奶躺在炕上不能動蕩時，依然把她的疙節(jié)木拐杖放在她的身邊，不時地用手揣一揣，摸一摸，才放心地閉上眼睛休息。冥冥之中，奶奶睜了睜無光的眼睛，兩只手緊緊地握住疙節(jié)木拐杖，放在胸前，看那架勢好像任何人都不能動她的拐杖，不然非得跟你拼命不行。奶奶像一盞熬盡了油的燈一樣，終于滅了——走完自己九十三年的歷程。

那根疙節(jié)木拐杖，原本說讓奶奶帶走，因為那是奶奶的心愛之物。后來才決定留下，作為永恒的紀(jì)念！

2、奶奶的煙鍋

奶奶有一桿煙鍋。煙鍋桿子上纏著細(xì)繩子，下面系著一個裝煙絲的小袋袋兒。奶奶吃煙的最佳時間是三頓飯后。奶奶最愛說的一句話是:飯后三袋煙賽過活神仙。

因為我們姊妹多，父母兩人無暇招呼我們，所以，不得不托付奶奶照看，我是從小跟著奶奶長大的。

在我的記憶里，奶奶的煙癮不大也不小，反正總是愛抽煙。奶奶抽煙時，用得是一桿銹跡斑斑的銅煙鍋。煙鍋桿子頗長，一頭搭著煙嘴，一頭搭著煙鍋。抽煙時，把煙鍋插到煙絲袋里，右手捏住煙鍋桿子，左手托住煙絲袋，不停地往煙鍋里抄煙。有時候，煙絲少了裝不滿煙鍋，還得用左手大拇指，在煙袋外面摁住煙絲，讓右手繼續(xù)捏住煙鍋桿子，往煙鍋里抄煙絲，盡量把煙鍋裝得滿滿的。裝好后，慢慢地將煙鍋拉出煙袋來，把煙嘴塞在嘴里，牢牢的銜住。兩只手放開拿起取燈兒，劃著火柴點著煙。奶奶狠狠地吸了一口，咽到肚子里，然后把嘴一閉，兩眼一合，從兩個鼻空兒里冒出長長的兩股煙來。看著奶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全身那樣的輕松，就知道奶奶吃得過癮了，全身舒服極了。我是看著奶奶這樣吃煙的神態(tài)和姿勢，度過自己童年的。那時候，看奶奶抽煙的時間長了，我總想抽鍋煙嘗嘗。

大概自己七、八來歲光景吧，是個禮拜天。奶奶過完煙癮出來上廁所，我就偷偷地裝了一鍋煙抽起來。還學(xué)奶奶抽煙的神情和動作，狠狠地吸了一口。沒有想到剛剛吸到喉嚨眼里，就覺得嗆的不行了，馬上流鼻涕流眼淚打噴嚏，頭腦里還覺得昏昏沉沉的。把煙鍋扔在炕上也不管了，煙鍋里依然往出冒著細(xì)細(xì)的幾股小煙霧，我靜靜地躺在炕上不動蕩了。奶奶一進(jìn)門看見我躺在炕上，立即跑過來看我，見我這幅樣子，馬上把我抱到懷里，問這問哪。聽我叫了聲奶奶，她才松了一口氣。突然，奶奶發(fā)現(xiàn)煙鍋在炕上不停地冒煙，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奶奶看了看我，摸了摸我的頭，帶著疼愛的口氣說:“小孩子以后不能抽煙了，聽奶奶的話，做個好孩子?！甭犃四棠痰脑?，我抬起頭來望著奶奶慈祥的面容 ，淚水不由地沿著眼角，一顆一顆地滴在奶奶那只瘦瘦的、溫暖暖的胳臂上。

從此，我再也沒有偷抽過奶奶的煙。

還有些時候，遇到我們不聽話，胡攪蠻纏時，奶奶總是帶著和風(fēng)細(xì)雨般的綿綿之情，心平氣和地給我們擺事實，講道理教育我們。奶奶也常常把做人的道理慢慢地滲透到我們的心靈里。不過，奶奶要是說累了，總得抽鍋煙提提精神，苦口婆心娓娓道來，不厭其煩地用他的心血滋潤著我們的心田。

后來，奶奶的煙鍋換了好幾次。由銅的換成鐵的，又由鐵的換成木頭的。煙葉由原來自己種的煙葉，換成桐樹葉。一直吃煙吃到老死。

奶奶去世后，奶奶用過的煙鍋，再沒有人用過。那幾桿伴著奶奶度過一生的見證物，早已經(jīng)不知去向。但我卻念念不忘那幾桿煙鍋，因為透過那幾桿煙鍋，我能感悟出奶奶那份摯愛孫子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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