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談談“人走茶涼”。

人這一輩子，總會有許多的“離開”。離開這個單位，到了另一個單位。離開這個崗位，來到另一個崗位。離開這個地方，去往另一個地方。最后，離休退休，安度晚年。

“人走茶涼”，單從字意上說，就是倒了一杯招待客人的熱茶，客人走了，沒有喝完的這杯熱茶時間久了也就自然涼了。現(xiàn)實生活中，“人走茶涼”，是對人間冷暖、世態(tài)炎涼的一種藝術概括?，F(xiàn)代京劇《沙家浜》里阿慶嫂的一句“人一走，茶就涼”唱開之后，“人走茶涼”就被人用來慨嘆有些領導干部被調離或者離退之后處境的變化。

老同志的感受自然是真實的。在位時家里門庭若市，請示匯報電話不絕于耳，邀請出席各種活動的應接不暇，生病住院探望者紛至沓來?，F(xiàn)在車馬稀少了，電話鈴聲不響了，家里變得冷冷清清了。面對此情此景，撫今追昔，產(chǎn)生“人走茶涼”的感覺自然很值得理解。

人走了，茶總是要涼的。你走了，肯定會有別人來。如果茶一直為你熱著，那新來的人怎么辦？如果人走茶不涼，那得備多少熱茶。既然人走了，就不要在意茶涼。心態(tài)擺正了，就會欣然理解。這一盞茶涼了，另一盞茶自然在別的地方熱著。如果有機會回來再給你把茶熱上，這才現(xiàn)實。設身處地想一想，你感慨人走茶涼，為你熱茶的人又該怎樣想。

現(xiàn)在的情況是人還沒走茶已涼。某省有一位省委副書記兼主持省政府常務工作的副省長，因為年近60歲，在6月份召開的省黨代會上不再擔任省委副書記和常委、委員，按照規(guī)定，將在半年后召開的省人代會上卸任副省長。問題來了，副省長上半年批示并已經(jīng)開始落實的幾筆財政撥款，突然被主管部門叫停，明眼人自然知道個中緣由。但是陰差陽錯，因為種種原因，在省人代會之前，這位副省長突然又被任命為省委委員、常委、副書記，在接下來召開的人代會上，又當選為省長。形勢快得讓人措手不及，主管部門的負責人追悔莫及，已經(jīng)叫停的撥款自然重新啟動，抓緊落實。

也見過人剛走、茶就涼的故事。某省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東西差別很大，干部待遇差別也很大。東部城市的一位縣長被調到西部一個欠發(fā)達縣擔任縣委書記。家沒有搬，他也不想把工資關系轉到新的單位，因為按照欠發(fā)達地區(qū)工資標準，他的收入會大幅度減少。但是剛調走不久，原工作單位就將該同志的工資關系郵寄到他的新單位。這位縣委書記很不高興，便把工資關系原封不動退回原單位。原單位也很牛，不聲不響地又郵寄回來。幾個來回，鬧得很不愉快。這件事引起了省上的關注。為了調動干部積極性，促進東西干部交流，后來省里決定，東部交流到西部欠發(fā)達地區(qū)的領導干部，工資關系可以留在原工作單位，家屬也可以留在原地方工作，不必隨遷，充分尊重本人意愿。

至于人已走，茶就涼，并非世說新語，已是司空見慣，古往今來，概莫如此。漢代大將軍李廣，在位時聲名顯赫。退休之后，有一天出城喝酒，回城時天色已晚，城門緊閉。扈從喊話要求打開城門，說是“故將軍李廣”回來了。不料城門官偏不買賬，回話說：“今將軍尚不得夜行，況乃故也！”把李廣氣得夠嗆。其實，城門官并沒有錯， “故將軍”就是“故將軍”，硬要和“今將軍”攀比，豈非自尋煩惱？何況很多事“今將軍”也是不能做的。

人走茶涼本是自然現(xiàn)象，一旦與社會形態(tài)聯(lián)系起來便涂上了一層道德的色彩。約三五朋友到茶館品茶 ，中途離席者茶盞必定要涼了 ，而且是要撤下去的。別太在意人走茶涼，物是人非。人這一生，都活在命運編排好的戲劇之間，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充當過客，又有多少人是充當歸人。想明白這一點，就沒有什么可感嘆。歲月流逝，細數(shù)無數(shù)春秋；時光飛逝，飄走多少年華。回首之間都是人走茶涼，根本沒有什么來日方長。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秋至楓必落，曲終人定散；物雖在，人卻非，無須感嘆，無須遺憾。把杯暢飲世間情，物是人非盡隨風。

但是，人沒走茶就涼，人剛走茶就涼，確實讓人有些心寒。一杯茶的冷暖，洞徹了“人情如紙”的真諦，參透了“世事無?！钡男C。其實想開了，也就釋然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還各自飛。何況小人無處不在，防不勝防。大樹不再遮風擋雨，猢猻自然就散了。風向變了，眾人自然會見風使舵。徐志摩說：“人生不過是從午后到黃昏的距離，茶涼言盡，月上柳梢?！比饲槔渑?，世情百味，紅塵八苦八喜也好、人間八難八樂也罷，都是過眼云煙。

總有人期盼“人走茶不涼”，沙場上長留自己彎弓射雕的影子，下臺后仍然天天關心家國大事。關心重點工程進度，打聽人事調整消息，研究股市變動走向，預測國際國內(nèi)大勢。就怕故舊門生遠去，期盼杯中茶水常溫。心情值得理解，但往往不盡人意。登門的越來越少，接電話時間也越來越短，似乎人人都很忙。于是情緒變得很壞，輕者給家人看臉色，重者發(fā)牢騷罵人，甚至摔碟子砸碗，這實在是大可不必。人有進退榮辱，水有溫涼冷熱。在位時熙來攘往，那人流中有謀事的，也有謀利的。退位之后角色變了，權力沒了，請示請安請托者自然不可能再像往常那樣摩肩接踵。權力就像一棵大樹，大樹不再枝繁葉茂，樹上的鳥兒自然也就飛走了。

經(jīng)常聽到有同志抱怨世風日下、人情如紙。其實，對于人情淡漠、人走茶涼，古人早就有過喻世明言。西漢翟公，漢武帝時曾兩任太尉，為當時最高法官。在位時終日門庭若市，被貶后家里門可羅雀，復職后又是人頭攢動。經(jīng)歷宦海沉浮之后幡然醒悟，命人在家門上廣而告之：“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tài)；一貴一賤，交情乃見?！痹瓉?，真正的交情是要有前置條件的?！昂篱T有利人疾去，陋巷無權客不來”。有些老同志恰恰不明白這一點，想不開，看不透，所以平添煩惱。人一走，茶就涼，什么都正常，不正常的是人的心態(tài)。

也有同志將人走茶涼與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畫上等號，說起來義憤填膺，深惡痛絕，這要做實事求是地分析。人與人之間，應該提倡正常、純潔、健康的交往，不能搞庸俗的人際關系。從這個角度說，茶涼不涼跟人走不走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老同志既然離開了工作崗位，就應該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靜下心來，修身養(yǎng)性。過去的同事、朋友，見見很好，不見也罷，畢竟人家都有自己的工作，而且壓力越來越大，地位使然，共同語言也會越來越少，我們應該充分理解。至于個別唯利是圖的小人，當你身居高位時鞍前馬后，阿諛逢迎，每天給你奉上一杯杯熱茶，現(xiàn)在卻再也見不到人影，也大可不必火冒三丈，耿耿于懷。能夠藉此遠離趨炎附勢之徒，在后人的懷念中享受清靜生活，人走茶涼在這個意義上未嘗不是件好事。

既然退了，就應該把心態(tài)放平。何謂放平？很簡單，把自己當成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姓。實際上，在老百姓眼里，你已經(jīng)就是一個普通百姓，除此什么也不是。坐公交車，你得自己買票，如果沒人給你讓座，你就得站著。去超市買菜，你得自己排隊結賬，不能加塞。你得自己去交水費電費燃氣費電話費，自己排隊掛號交錢看醫(yī)生取藥，自己買票看戲看電影看比賽，自己買機票車票拖著行李出行。你會聽到許多過去從來聽不到的話，你會看到許多不愿意看到的事，你會遇到很多不講道理胡攪蠻纏的人。也許你會很生氣，但你無能為力，你得老老實實地裝孫子，因為你老了，已經(jīng)沒有見義勇為的本事。老百姓不是裝出來的，你得把“我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這一理念牢牢裝在腦子里，融化在自己的血液里。只有這樣，你才能心平氣和、高高興興、平平安安地活著。 

人這一生就是一場旅行，走過一個個城市，欣賞一道道風景，經(jīng)歷一次次別離。朋友之間，若是有緣，千山暮雪，萬里層云，終會重逢；若是無緣，自此一去，天涯海角，再難相會。漫漫人生之路，人人應當珍惜。朋友，好好活著，這個世界有許多好茶，等著我們一起去品嘗！

（2020年6月25日于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