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說中的武則天形象簡論

劉健  雷勇

2011年11月 陜西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Nov．2011第29卷第4期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陜西漢中 )

［摘要］ 

        在明清小說中武則天是一個頗受作者關注的人物。小說家在塑造武則天形象時，大多著眼于她的殘忍、荒淫和嗜殺，突出了她的政治野心，因此，武則天基本上是以“中淫外酷”的負面形象出現的。小說家削弱了武則天作為一代女皇的政治才能、遠見卓識，淡化了她的歷史功績，將這一形象妖魔化或神化，在前人的基礎上，小說家更加強了對武則天“牝雞司晨”、“狐媚惑主”和“淫穢宮闈”的詆毀和道德批判。由于敘事角度不同，明清小說中的武則天形象更加復雜、多樣。

        作為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則天歷來是史學家關注的對象，同時也是文學家筆下的焦點人物。僅以明清小說而言，涉及到武則天的就有十多部。但長期以來，對這類小說的關注和研究都明顯不夠，以 1979 ～2011 年間中國學術期刊網全文數據庫收錄的研究論文為例，題名中有武則天的有 630 多篇，關鍵詞有武則天的共 3800 余篇，這些論文基本上都是從史學方面來研究，而對明清小說中武則天形象進行研究的僅有陳遼先生的《中國文學中的“武則天現象”》一篇。本文將對明清小說中有關武則天形象的作品進行梳理，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總結小說中武則天形象的特點，并對其形成原因進行剖析。

        武則天有著登峰造極的歷史地位和獨特又離經叛道的傳奇性人生經歷，再加上她的女性身份，使她可以頻繁進入文學家視閾，成為被一再重塑的對象。在明清之前，人們對她的印象大多來自史書，此外，唐宋兩代的文人筆記以及傳奇小說中也有一些零星記述。武則天“以女、以妻、以陰、以地的命定屬性，卻打破這樣的命定屬性，而敢于直取以男、以夫、以陽、以天的命定屬性才能占據的地位” [1] 51 ，因此，在文史記載中一直是個眾說紛紜的人物?？偟膩砜?，明代之前文獻中的武則天形象具有以下幾個主要特點:

        首先，家境優(yōu)越，來歷非凡。 《冊府元龜》提到武則天的母親就是李淵介紹給武士彠的，與大唐王朝關系緊密。關于武則天的出身也有很多傳說。唐人劉肅的《大唐新語》中記載了袁天綱為武則天相面一事，說她 “龍晴鳳頸，貴之極也”，“若是女，當為天子” [2] 卷十三。晚唐段成式的《酉陽雜俎》亦云:“則天初誕之夕，雌雉皆雊。右手中指有黑毫，左旋如黑子，引之長尺余?！?[3] 這些都為武則天的出身增添了神秘色彩。

        其次，“牝雞司晨”，實施酷政。 《舊唐書》對武則天“牝雞司晨”、任用酷吏以及武周政治進行了嚴厲的抨擊，說她“奪攘神器，穢裹皇居” [4] 卷六。唐代文人筆記和小說中也多對武則天表示了不滿，如劉餗的《隋唐嘉話》對武周時期的酷政大加撻伐；牛肅《紀聞》中的《裴伷先傳》也表達了文人對武則天酷政的不滿。

        再次，狐媚惑主，殘害無辜。駱賓王站在敵對的立場上對武則天做了全盤否定，在《討武曌檄》中斥責她 “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這可以說是對武氏惡行的無限放大。在史書中也有不少此類記載。如《新唐書》記載了她殺死兒子李弘一事；《資治通鑒》也有關于武則天為陷害王皇后而掐死小公主的記述。史書中還寫了武則天與張氏兄弟、薛懷義等人的穢行。唐人張垍的《控鶴監(jiān)秘記》也提到武則天幸男寵之事。

        第四，知人善任，勵精圖治。史家對武則天的政治才能多持肯定態(tài)度。 《新唐書》說她 “賞罰己出” [5] 卷七十六，對其政績做了客觀記載。 《資治通鑒》也說：“挾刑賞之柄以駕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斷，故當時英賢亦兢為之用?！?[6] 卷二百零五在一些文人筆記和小說中，也有對武則天的贊賞之詞。如牛肅的《蘇無名》寫武則天采納蘇無名的意見，全力授權他破案；《梁九公諫》等書提到武則天最終還位于李氏，側面展示了她開明的一面。

        明中期以后，武則天形象開始頻繁出現在小說之中。據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明清兩代涉及武則天的白話長篇小說就有 16 部，主要包含了歷史演義和艷情小說兩大類型。其中，歷史演義類有羅貫中的《隋唐兩朝志傳》，褚人獲的《隋唐演義》，竟陵鐘惺伯敬編次的《混唐后傳》，如蓮居士的《反唐演義全傳》；艷情小說有吳門徐昌齡著《如意君傳》，晉陵紫薇垣散人葉子谷氏纂《武瞾傳》，不奇生的《武則天外史》，嘉禾餐花主人編次的《濃情快史》，竹松軒撰《妖狐艷史》，佚名撰《唐宮武則天》、《鐘情艷史》等。此外，《粉妝樓》、《載花船》、《鏡花緣》、《續(xù)鏡花緣》、《綠牡丹》、《狄公案》等小說中也寫到了武則天。在這些小說中，除《如意君傳》、《武則天外史》等艷情小說外，武則天大多是作為次要人物出現的，在《鏡花緣》、《綠牡丹》之類作品中，則僅僅用來交代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

        當代小說家凌力曾經說過：“同樣的歷史人物，同樣的歷史事件，不同的作者從不同的角度觀察認識，會得到不同的結果?！?[7] 在明清小說中，武則天作為被塑造的形象，不可避免地加入了作者的意識形態(tài)。作者思想觀念不同，塑造出來的武則天形象也有較大的差異。例如，《武則天外史》寫的是一代女皇的傳奇，具有野史性質；《隋唐演義》則重在反映隋、唐兩朝的興亡，武則天故事是這段歷史中的一個插曲，武則天形象也只是為點綴眾多男性帝王而存在；以《如意君傳》為代表的艷情小說則重在渲染武則天的荒淫。本文以幾部代表作品為例，將明清小說中武則天形象的特征加以匯總，列表分析如下：

由此表可看出，明清小說中的武則天形象大致有兩種不同的面目，即：一代女皇，杰出政治家的正面形象；妖狐媚主，殘暴兇狠的負面形象。表中特征 A 到 D ，是武則天的個人形象表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優(yōu)越的門第，非凡的來歷，妖化的出身，端麗的容貌和過人的智慧等，是她入選皇宮，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保全自身，并一步步由才人到皇后再到皇太后，最終以一女子之軀登上皇帝寶座的先天因素和必備條件。 A、B、C、D 這些特征使武則天偏向正面形象。特征 E、F ，是武則天在小說中不多的正面形象，明清小說以詆毀、丑化武則天為主，但是，武則天知人善任、重視人才、思想開明等特點也得到了肯定，這與史書中的武則天形象基本吻合。從 G 到 L ，則是明清小說對武則天一再詬病和丑化的形象特征，這 6 條可從大的方面總結為兩類： G、H、I 是說她作為女人卻極度荒淫; J、K、L 三方面重在批判她 “牝雞司晨”。這兩條歸根結底是批判武則天身為女性而挑戰(zhàn)皇權正統(tǒng)和男權社會制度。

        由以上分析可知，明清時期的小說家在塑造武則天形象時，多著眼于她的殘忍、荒淫、嗜殺和政治野心。由于敘事角度不同，塑造出來的武則天形象也極為復雜，但總的來看，大多是負面形象，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削弱了一代女皇杰出的政治才能和見識，淡化了她開拓盛唐文明的歷史功績。小說家在塑造武則天形象時似乎都有意要避開她作為帝王的政績，她的政治才能和豐功偉績常常被忽略。這可以說是男性中心意識在女性形象塑造上的投射。在封建時代，“牝雞司晨” 是最不能容忍的現象，“在男權占據絕對優(yōu)勢的社會中，女人做皇帝無疑是異端” [15]259。反映在小說中就是對武則天的政治才能蜻蜓點水般提過，她本人形象也被小說家定位為陰險、狠毒和大逆不道。

        其次，對武則天形象的妖魔化或神化。在封建時代，女人注定不應成為帝王，如有例外，那一定是非同尋常的女性，因此就會被附會上“神靈感孕”之類的神秘色彩，這樣才能達到“上膺天命”的效果。明清小說在寫武則天出身和性情時都突出了她的不凡，也寫了她的聰明機智。在《隋唐演義》等書中還突出了因果報應思想，說武則天是李密轉世。另外，小說中還有“妖狐據腹而生”、上界“心月狐”下凡等傳說，并一再渲染“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民謠和預言。 《如意君傳》則突出武則天超常的生命力，“時后已七十，春秋雖高，齒發(fā)不衰，豐肌艷態(tài)，宛若少年”，這是另一種對強勢女人的妖魔化。自古以來女人都被視為弱者，武則天是突破了這一傳統(tǒng)定位的強者，人們在對她畏懼的同時，自然會對其進行神化或妖魔化。明清小說有關武則天“神靈受孕”、圣人異相、轉世等富有神話色彩的描述，也有滿足民眾好奇心，吸引其閱讀興趣的目的，體現了小說編纂者向民眾審美追求、欣賞趣味的傾斜。對武則天形象的神化或妖化，也是小說家迎合大眾的一種敘事技巧。

        再次，進一步突出了武則天的“牝雞司晨”、“狐媚惑主”和“淫穢宮闈”，加強了道德層面的詆毀和批判?？偟膩砜矗磳ξ鋭t天當政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她的女性身份，在男人看來，女性當權就是“牝雞司晨”，就破壞了傳統(tǒng)的秩序。法國女性主義者波伏娃在《第二性》序中說:“男人并不是根據女人本身去解釋女人，而是把女人說成是相對于男人的不能自主的人?！?[16]11 明清時期的小說家站在男性的立場上看女性，認為以女子身份去統(tǒng)治大唐，去寵幸男子，是武則天的兩大罪狀，追根究底是因為武則天以“第二性”身份去做“第一性”帝王們習以為常的事情。所以小說中的武則天或是陰險殘忍的“毒婦”，或是狐媚淫亂的“淫婦”。 《如意君傳》、《濃情快史》、《武則天外史》、《反唐演義全傳》等作品中的武則天，都是充滿欲望的女性形象，敗德喪倫，荒淫不堪，作者們對她極盡丑化之能事。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潛規(guī)則是為尊者、賢者諱，因此在總結歷史教訓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地把罪責全部推給了女性，而真正應該承擔歷史責任的帝王則可以輕易地得到寬恕?！?[17] 在小說家筆下，武則天成為“女人禍水”的典型，被塑造成“中淫外酷”的負面形象，如李時人先生所言:“將武則天這樣一位顯赫的女皇僅僅作為一個淫蕩的女人，一個性的符號來描寫，甚至寫到薛敖曹的所謂‘性諫’，這對武則天來說，確實是不公平的?！?[18] 137欲望是人物性格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要塑造生動豐滿的藝術形象，很有必要去加以表現，因此，小說中寫武則天的野心和欲望都是無可非議的，但是過度渲染淫欲也會導致人物形象的失真，由于藝術處理的不當，艷情小說中的武則天形象大多成了“欲”的符號，形象單一，毫無藝術的美感。

        明清小說中的武則天形象還體現了復雜化的特點，除正、負兩種主體特征外，一些作品也展現了武則天形象的多側面。 《隋唐演義》在丑化武則天的同時寫出了她對狄仁杰的保護;對駱賓王的態(tài)度表現了她的愛才;對大臣告密事件的處理則體現出了她的氣度。在《鏡花緣》中寫出了她的帝王氣象，招賢納士、任用賢才的功績以及男女平等的開明思想。 《如意君傳》寫了她作為一個女皇的孤單、寂寞，高處不勝寒。

        武則天以女性之軀踏上政治舞臺，這一舉動具有反封建倫理綱常的文化意義，她也因此成為隋唐歷史題材小說中重要的人物形象。著名漢學家浦安迪( Andrew H． Plaks)指出:“‘講故事’是‘敘事’這種文化活動的一個核心功能?！?[19] 5 正因為武則天是一個充滿傳奇色彩，非?！坝泄适隆钡臍v史人物，才得以在眾多明清小說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敷演，小說家們也以“講故事”的態(tài)度，對其進行妖魔化或神化的粉飾，使得她的形象更加生動多變。小說中武則天形象的這種多樣性和復雜性，既有思想文化方面的原因，也有歷史背景的原因。一方面，武則天本身就是一個具有極大爭議的人物，后世的小說家對其懷有復雜的認知，他們借助敘事文學形式完成向民間思想文化的灌輸和滲透;另一方面，作者所處的時代和所站的政治立場，也促使他們對武則天形象有不同的解讀。有廣泛民眾基礎的明清小說創(chuàng)作和有爭議的封建社會唯一的女性最高統(tǒng)治者傳奇的匯合，成就了復雜多變的武則天形象。

［ 參 考 文 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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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1 -04-18

［作者簡介］劉健( 1986-)，女，山東日照人，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2010 級碩士研究生；雷勇( 1964-)，男，陜西洛南人，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

［基金項目］陜西理工學院專項科研計劃項目( SLGQD0767)

2011年11月 陜西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Nov．2011第29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