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7日下午，活字文化“給孩子系列”五周年系列活動第六場在蘇州誠品書店舉行，著名科幻作家、被稱為中國科幻“四大天王”之一的韓松老師和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副研究員羅小茗老師，就科幻閱讀，以及《給孩子的科幻》的背后故事，展開精彩對談。

韓松（右）羅小茗對話科幻閱讀

活動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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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小茗：今天非常高興能夠有機會和韓松老師展開一個關于科幻的對話，之前一直讀韓老師的小說，感覺是一個非常奇異、奇妙、神奇的世界。今天我們對話有一個很好的題目，這個題目是韓松老師給《孩子的科幻》寫的序的題目，叫做“比別人多擁有一個世界”。

我想問韓松老師的第一個問題是：現在看起來所有的家長都很焦慮，怕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大家都在為這一個世界準備更多的糧食、財富、知識，你提出來說要比“別人還多擁有一個世界”，這個“多擁有一個世界”的意義是什么？

韓松：這本書是和北島老師、劉慈欣一塊兒編的，我們都是自己寫自己的書，沒有想到要給孩子寫一個書，后來在一塊商量，想到我們小時候的事情，他怎么會被科幻打動，回想起來整個成長的經歷，覺得當時讀科幻對我們的幫助太大了，還是應該給小朋友編一本書。為什么叫“多擁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一個現實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科幻提供的另外一個世界。

在很早之前接觸到科幻之后，那個世界是特別特別神奇的，有各種各樣的外星人、飛碟、星球、宇宙，還有跟我們完全不相干的東西。另外，它有一個世界，時間。我們可以通過科幻跑到過去、跑到恐龍的時代去想那個時候發(fā)生了什么，還可以跑到未來一百年以后、一千年以后去看未來發(fā)生了什么，這些東西是我們現在用傳統(tǒng)的小說、文學描寫不出來的東西。后來想，當時沒有看見這些東西，或者我們沒去寫這個，就欠缺了一個東西，可能天天就是跟柴米油鹽打交道，天天面對的是工作上的問題，沒有那么有意思，當時是這樣一個想法，另外一個世界，挺好玩的、挺神奇的，那個世界太棒了。

羅小茗：這本書里面選的不是我們小時候接觸的那種科幻，你們選的第一個篇目叫《冷酷的等式》。這個故事是非常冷酷的。我很好奇，去找恐龍也好、回到不同的平行空間里面也好，或者是了解完全不同的宇宙的生物也好，這些小朋友心靈可以接受什么類型的情感或者想象力呢？

韓松：我覺得小朋友的心靈其實是非常非常豐富的，他能接觸的東西比我們大人想象的要多得多。為什么選這些小說收到這本書里呢？我跟劉慈欣是小朋友的時候，這些故事就打動了我們，并不是說它是很深奧的，有一些當時也沒有完全看懂，但當時就打動了我，它就打開了那個世界。另外一個原因是，現在的學生慢慢成長，越來越大，我發(fā)現接觸到的一些小朋友，比我們當時的心靈更加豐富，他的求知欲、想象力更加厲害。我最近還參加過一個科幻的征文比賽，全國有好多小朋友參加，他們是16歲以下的小朋，我看到他們的征文后就非常吃驚，小朋友的想象力超乎我們的預料，并且小朋友的思想深度太厲害了。沒有一個束縛他的選擇標準，小朋友就應該看這個東西，小朋友不應該看這個東西，沒有這個束縛。

比如第一篇選擇的《冷酷的等式》，是很早以前一個美國作家寫的科幻小說，這個小說很有名，他寫的是在一個星球上面發(fā)生了一場災難，這個星球上剛好有一群宇航員、工作隊，有十幾個人在上面，他們遇到這場災難，地球上要派一個飛船去救他們，上面裝載著食品、藥品等等各種東西，都計算的非常好，很精確。遇險的人里面，有一個人的妹妹在地球上，她就非常想去看她的哥哥，她偷偷混上飛船，當時也沒人發(fā)現，后來駕駛員發(fā)現了多了一個重量，發(fā)現是一個人在里面，造成什么結果呢？因為這個飛船的重量、燃料都是精確設計的，多了一個人載荷增加了，它就飛不到那個星球上去救那十幾個人，那怎么辦？就面臨一個選擇，這個就叫做冷酷的等式。作者設想就只能有一個結局，結果就是把這個小女孩活生生的扔到飛船之外，扔出去之前就讓她跟她的哥哥進行了視頻的通話，最后做一次告別。

從尋常的角度看好像它不太適合兒童去看，但我跟劉慈欣商量，什么是好的科幻小說？好的科幻小說首先它是真實地描寫這個宇宙、這個世界，宇宙就是這樣的。這個小說講的是在自然的法則、在科學面前是人人平等的，生或死也好，男或女也好，老或幼也好，都是平等的，你不能打破自然法則去尋找一個讓你活下去的方式，等到了那時候你走關系、走后門都不行，你腐敗、賄賂什么都不行。這個宇宙是非常無情的宇宙，不是我們現在看上去生活是很和平、平靜的，在這個宇宙中間，太空是沒有溫度的，是很強的輻射，沒有氧氣，我們整個人類生活在這么一個嚴酷的世界里面，要讓小朋友、所有人都知道這樣一個真實的世界，這是科幻小說最看重的一個事情，真實。

羅小茗：這個答案非常有意思，平時我們對于科幻的理解是想象的、虛構的、各種超前的技術或是人工智能、AI之類的，可是韓松老師你前面說科幻最本質的是告訴人們什么是真實的世界。

韓松：對。這就是科幻它跟玄幻、魔幻不太一樣的地方，所有的科幻小說是一個現實的、真實的小說，我們比別人多擁有一個世界，首先是比別人多擁有一個真實的世界。很可能我們現在很多人覺得我在一個虛幻的世界，比較假的世界里，但我們自己不知道，以為這是真實的世界，那不一定?？苹媚軌蚋嬖V你什么是真實的世界。

羅小茗：順著這個線索就可以理解，為什么這些選目里面，感覺用一般的眼光，沒有一篇是溫情脈脈的、結局非常好的、能夠讓小朋友安心入眠的故事，基本上都是冷酷的?！蹲分鹛枴愤@篇我特別喜歡，它是講人類的勇氣和孤獨，在一個只有他的月球上，在一個浩瀚的宇宙上，一個人怎么來處理這件事情，和孤獨相處，充滿勇氣地來面對這樣一種非常困難的狀況。我在想，這樣的一種真實相對于我們實際上一出生就已經面對的，大人們、一般人告訴我們這就是真實的世界，這是一種挑戰(zhàn)和勇氣嗎？這是兩種不同的真實對不對？

韓松：對。這里邊收錄了很多故事，把一個人放到很極端的世界里面，比如說月球上面，這跟一般的小說不一樣。月球上面、火星上面，在一個很嚴酷的環(huán)境里面他怎么去生存下去，這是科幻小說的一個特點，假設在這個地方，怎么辦？怎么有一個很大的勇氣去戰(zhàn)勝這個世界？你要去冒險，去探險，但它不一定都是像剛才第一個小說那么殘酷的結局。在科幻的小說里面，第一是要有面對困難的勇氣，第二就是你要想辦法。剛才月球的小說就是這樣，他在月球上非常孤獨，沒有人幫助他，但是他想到這個月球上重力很小，他只要使勁地跑，使勁地去追逐太陽，他就能跟上太陽光，最后他能夠活下來，他就開始了這么一個行程，既有勇氣也有辦法，最后他就活下來了，是這樣一個故事。

羅小茗：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這次你跟劉慈欣兩位來挑這個故事的時候，并不是想給小朋友展現一個完美的世界？而是要給他們展現一個非常真實的世界：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完美，有的時候非常殘酷，有的時候很理性，即便是有科學技術和人類的溫情也可能沒有辦法幫他們抵御這些，但這是一個更真實的世界。是這樣嗎？

韓松：其實是這樣的?，F在我們面對的很多東西就是這樣，像科幻里面描述的，有各種艱難險阻、災難甚至世界末日，每一刻生活中你都要去面對這樣的東西，而不是去回避它。

羅小茗：在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的家長如果說給孩子講科幻或者是讓他們閱讀科幻，其實是在為怎么去面對一個更真實的世界做積極的準備，你們書里面選的，愛情和友情的結局都不怎么樣，都是屬于不太幸福的狀態(tài)。是不是我們作為大人在教育小孩的時候，要讓他們對這個世界的殘酷性、不完美性，人即便擁有了技術和科學，但還是有自己局限和極限的部分，要對這個東西有一個充分的認識。

韓松：對?？苹眯≌f它的一個功能就是讓人認識到他是有局限性的，人在面對大自然、面對宇宙面前是不完整的，你必須得發(fā)明很多東西來對抗它?？苹眯≌f它更重要的一個東西，像這本書里面一個是描述了真實的世界，另外它是展現了一個想象力的世界，科幻是一個想象力的產品，無窮無盡的想象。愛因斯坦他說，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以前我們比較死記硬背，比較強調知識的積累，忽視想象力，科幻小說實際上是打開了另外一個世界，這是一個有無窮想象力的世界，想象未來、想象別的星球上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羅小茗：這本書里面選的最后一篇作品，來自整本書中最年輕的中國科幻作家，陳楸帆。他有一句我特別贊同的話，他覺得今天人們的想象力對于烏托邦的理解其實是被消費主義和資本主義鎖死了，他用的是《三體》里面質子鎖死人類基礎科學的東西。我聽您講的想象力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實際上想象力是要有某種作用的對象，而這個作用的對象不是我們今天面對的這個，實際上充滿了虛幻成分的現實世界，由廣告、各種偶像包裝打造出來的，由3D打造出來的充滿玄幻的世界。我們用想象力去面對人類的極限、宇宙里面的孤獨、親情友情的不完美或者說難以兼顧，包括像《冷酷的等式》，你必須做某種很難的決定。在這些方面我們是不是去鼓勵小朋友將這種想象力發(fā)揮出來，我們今天的小朋友、年輕人非常聰明，但是大家把聰明都放在怎么賺取更多的流量、怎么搞一個好看的標題賺更多的點擊率，感覺大家把想象力花在不同的領域、不同的問題上，這個世界會展現出完全不同的樣子？

韓松：想象力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東西，中國人以前是很有想象力的，像古代的《西游記》《封神演義》非常有想象力，這個想象力后來慢慢就失去了，但在國外，西方變得非常有想象力，就有了科幻小說?，F在我們生活中的很多發(fā)明創(chuàng)造都是來自于想象力，各種新奇的物品，像咱們現在用的手機、互聯(lián)網、汽車、火箭、飛船，它最開始都是科幻作家先想出來的，后來他們才去把它發(fā)明出來。

羅小茗：韓老師你注意到小朋友的想象力在10歲左右是比較發(fā)達的，再往上，尤其是大學里面我們再接觸小朋友的時候，就感覺這個想象力非常衰竭，他們好像只承認眼前的世界，就被困在眼前的世界里？

韓松：就是這樣的。現在越來越往前走，因為要考大學，他要背書，到了大學很多學生就開始不去想奇思妙想的東西，他想象力就開始萎縮了。后來到了工作以后，在我們單位我發(fā)現一個現象，進到單位的大學生，如果他在學校里面看科幻比較多一些，想象力保留的比較多一些，現在跟以前不一樣，這個環(huán)境更加復雜、更加開放、全球化，就更需要有這種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的人去挑戰(zhàn)復雜的環(huán)境，我的感覺是，他在工作上更加得心應手、好用，這樣的人是更受歡迎的。反而，死背書的人不太能夠隨機應變。另外，你會發(fā)現一種情況，這是一個創(chuàng)新型的社會，很多創(chuàng)新企業(yè)家、科學家、發(fā)明家都是想象力非常發(fā)達的人，而且是從小受科幻的影響非常大，像比爾蓋茨、扎克伯格、馬斯克，馬斯克他是一個狂人，他設想了很多東西：火箭的回收、把一輛汽車給發(fā)射到衛(wèi)星上去、設想未來搞一個火車，時速1200公里，把飛機給淘汰掉。這樣一個狂人，他從小喜歡科幻，他認為要把科幻里面的東西變成現實。咱們國家也有很多，像小米手機的雷軍，他是喜歡科幻的，馬化騰、李彥宏他們都喜歡科幻，他的思維就跟別人不一樣。深圳為什么現在發(fā)展那么快？深圳GDP超越了廣州，很多科技企業(yè)在深圳，前天我們去那邊走訪，到科技企業(yè)里面去，有一些是非?？苹玫钠髽I(yè)，設計飛行背包，人可以飛起來，還有虛擬現實也達到了很高的程度，還設計了可以折疊的手機、電視。我問了好幾個創(chuàng)業(yè)者，他們就說科幻非常重要，他們企業(yè)里號召員工都去看科幻，要創(chuàng)造一個東西，你首先要想到它，創(chuàng)新的能力跟想象的能力今后是越來越重要的。你是一個開放的人，你是能接受更多世界的人，這也是我們當初想編這本書的目的，應該讓小朋友甚至大人，從小就要接觸好多的世界，甚至你沒辦法理解的世界，這本書里面有很多世界，你看到它是沒辦法理解的，但這些世界你始終要有，而不是把這扇門給關上。

羅小茗：韓松老師講的給小朋友讀科幻的功能，等于說給小朋友的想象力從小注入某種抗腐能力，不能因為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人越來越沒有彈性、思維越來越僵化、越來越被這個世界給固化?？赡苄〉臅r候讀一些科幻，大的時候你的思想會比較有彈性，人比較有趣有創(chuàng)造力。我們知道今天是一個非常高度不確定的社會、不確定的未來，工作的形態(tài)變化得非常快，以后的工作方式可能也跟我們現在完全不一樣了，時間和空間組織起來的方式也不一樣，那你面對這些挑戰(zhàn)的時候需要彈性，沒有這種彈性以后可能會過得很痛苦吧。會比較容易僵化自己的思維或者生活方式，那么適應能力就必然遭到很大的挑戰(zhàn)，這套書是給孩子的系列，但我感覺今天聽下來最需要想象力、最需要彈性的群體，是公務員。以后你跟劉老師再給公務員編一個公務員讀的科幻，我覺得他們最需要想象力。

韓松：實際上書名叫做《給孩子的科幻》，但在我們做科幻創(chuàng)作的人看來，所有的人類都是孩子。曾經有一個科幻作家叫克拉克，他就寫過一本科幻小說叫《童年的終結》，他就認為我們整個人類還是處于一個小孩子的世界，還不成熟，他是在成長階段、需要提升的一個階段。寫科幻的人，也把自己看作是小孩子，這個小孩子的意思是始終要保持一顆純凈的心靈，比較天真的心靈，比較開放的想法，這就是小孩子。不要很小就變得老氣橫秋了，變得老于世故，我們是想傳達這么一種觀念，這是我們現在特別缺乏的一個東西。老于世故，什么都是從固定的東西里面去找答案，什么事情都是去聽老板怎么說我就怎么做，領導一句話就怎么做，你得有不同的很真實的很純凈的、天真的東西保留下來，這個社會才有創(chuàng)造力，才有活力。

羅小茗：這個書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種讀法，除了給小孩子讀也可以給大人讀。

韓松：所有的人都是小孩子。

羅小茗：大人讀完就發(fā)現說，自己其實還是有小孩子的這一部分。

韓松：對。有一個國外的科幻作家他去世之后，他就在他的墓碑上面刻說，他說我永遠都是一個小孩子。

羅小茗：可是我覺得這句話聽上去特別熟悉，因為今天我們萌化非常流行，40歲的中年人還喜歡買玩具，扮萌、裝可愛，其實我們心里都希望自己是小孩子，這個小孩子跟科幻作家說的自己是小孩子的區(qū)別是什么？

韓松：它還是不一樣的。剛才說都要回到小孩子，大家都去讀童話那也可以，但科幻它最大不一樣是除了有天真的一面之外，它還有特別酷、特別新潮、特別前衛(wèi)的一面?？苹盟谡麄€世界上都是非常新的東西、最前沿的東西。科幻到現在只有兩百年的歷史，我們說其他的文學，言情、魔幻這些歷史都非常長的，科幻是1818年才產生的，這個文學非常年輕，它本身就是一個小孩子，它最早產生是在英國，為什么是在英國？因為英國是最早完成科學革命和工業(yè)革命的國家，所以在那個地方它代表的是最有未來、最先進的一個理念，這也是我們特別鼓勵的。它更未來、前瞻，它去想那些還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而不是像歷史、童話那樣去描寫一個靜止的、古代的東西，這是很刺激的一個事情。

科幻還有跟其他文學不一樣的一點，科幻小說還是挺難理解的?，F在是一個科學技術的時代，很多東西都對我們有影響，生命科學、基因技術、信息技術天天離不開，甚至航天、人工智能都對我們產生很大的影響?？苹眯≌f寫也好、讀也好，你要對這些技術的東西變得慢慢越來越熟悉，現代的人不能是一個科學盲，不能是一個技術盲，這是越來越重要的，這跟一般的扮萌不太一樣。讀科幻還是要有一定的難度，這個方面它跟我們的學習又結合起來了，小說、電影都可以放松，聽音樂、打游戲都可以放松，去消解緊張，也可以有冒險的感覺，但是只有科幻這個門類它要求你從小學、中學、大學你要把書讀好?，F在好多人寫不好科幻，為什么？就是當年在學校里面的物理、化學、數學沒有學好，就是這個問題，他也讀不好科幻，寫不好科幻。

羅小茗：這么殘酷。我想到說，在座的家長有沒有這樣的，現在小朋友跟我們小時候不一樣，我們小時候可能是學音樂、書法，現在的小朋友一個很緊迫的任務就是要學編程語言，基本上就跟當年我們學英語是一樣的，韓老師，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學編程語言是一種知識類的學習，而讀科幻是由編程語言作為基本進程組織起來的現代社會相配合的一種想象力。

韓松：是這樣的，現在他們說最有想象力的都不是科幻，是最前沿的科學家，最科幻的東西就是最前沿的科學技術。想象力跟科學技術交織在一起、跟最酷的生活交織在一起。

羅小茗：這個就把我們帶到今天大家非常關注，也是社會熱點的一個話題。我們要對技術的前沿有一定的把握，那人文思考的這部分，對于我們看著很虛假的現實社會的理解的部分，在科幻里面應該是什么位置呢？

韓松：為什么非要讀科幻小說？我覺得科幻小說它就是一個復雜的小說形式，它里面包括了很多東西，它跟別的小說不一樣，它需要有科學技術的東西在里面，科學技術是很復雜的，科幻小說把一個科學的東西，比如愛因斯坦的公式只有兩三個厘米那么長，科幻小說把它展開變成一個像《三體》那樣非常宏大的可以看見的世界，這是非常難的，他要給科學技術一個理由去解讀它，甚至要指出這個科學技術在現在社會有什么作用，他會帶來什么負面的效應、倫理的東西，這個就涉及人文了，一般的文學體裁不涉及這一點。譬如說基因編輯技術，造出了一個嬰兒，這個東西是好是壞，從文化上去怎么解釋，從社會上怎么理解，它會造成什么后果，這就有很多人文的東西。科學家你就把它造出來就行了，科幻小說它除了科學技術之外，它更加深刻的東西就是它后面的文化、人文的東西。

科幻它就是要去反方向想，不一定是按照常規(guī)說我們要生存，我們就去開發(fā)星球、開發(fā)新的能源，去到海底找石油，不一定，我們就是把自己稍微調整一下就可以了，這是科幻的思維，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想法。

羅小茗：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另外一條路看上去好像是越來越明顯，人工智能、AI的問題，那以前60年代的時候美國科幻也好、日本的科幻也好，他們是向外探索宇宙，派出遠征軍，是一個非常宏大的太空歌劇的講法，但是AI興起之后好越來越多的科幻是在討論說AI跟人之間到底是一場戰(zhàn)爭還是相互可以和解？那你對這個問題是怎么看的？

韓松：確實，人工智能確實是一個非常熱的話題，人工智能可以通過深度學習在非常復雜的圍棋里邊戰(zhàn)勝人類，而且現在的各行各業(yè)人工智能的應用更加普遍，它在逐漸替代人，在醫(yī)療的領域現在已經是用人工智能來進行檢測，甚至比醫(yī)生更加精確，用機器來動手術也比人更加準確和穩(wěn)當。在翻譯領域，機器逐漸在替代人類，還有很多很多領域，包括金融，更不要說工廠的工作了，那會出現這么一個問題，人工智能是否今后會替代人？甚至有一天它會反叛人類、統(tǒng)治人類這個話題，它成為科幻里邊一個很流行的主題，甚至在人工智能成為今天這個形式之前，整個科幻都在探討這個問題，也把它改造成了很多科幻電影，像《終結者》《黑客帝國》。這個問題現在也沒有完整的答案，就講未來多少年人工智能的進化程度是什么樣，人們的觀念是它是非?？斓?，普通的人工智能會在一夜間進化到超級人工智能，它的智能程度比人類要高，它能做出什么是沒法預料的。我們肉身的人只是宇宙中間、進化中間的一個暫時的現象、階段現象，他是有缺陷的，他會被更高級的替代?？苹眯≌f也是描述了很多這樣的未來，人的存在遲早是會消失的，消失之后人還是一種狀況？不知道。有的認為我們消失之后，我們的意識還是會存在下來的，它會跟機器結合在一起，甚至一些機器也會消失，我們的意識會存在于太空的結構之中，更多現在追捧的結果是，今后跟機器結合在一起，而不是由機器來取代。這就說明，科學的進步為科幻小說提供了無窮無盡的題材和想象，科幻小說的想象又反過來給科學的進展描繪了一些可能性的結局或者是未來，挺有意思的。

我寫過一個科幻小說就是寫人工智能的未來，它最先去奪取的領域可能還不是翻譯、金融、制造業(yè)，可能是醫(yī)院，因為每個人都會去醫(yī)院，生病是最普遍的一種現象，每個人都是把生死看得最重，一切都是以生命為中心，人工智能今后要進入的領域就是生命的領域，生命科學的領域，是醫(yī)院的領域，掌握人的生死。我們會把生死交給人工智能來管理，它更精確，它不累，不收紅包，它能夠替代醫(yī)生、甚至替代管理者，照顧我們的生命。但是這個人工智能它可能產生一個意識，即時它沒有意識，它做出來的行動就跟有意識一樣，它的算法會推斷：我這樣做是不是能夠讓你長生不老。今后人可以活到150歲，器官都是可以替換的，人工智能能做到這一步。它會去推算這個是否就是人類最好的未來，它可能不一定這么認為，它可能認為我把人的壽命延長到150歲、200歲，讓他無病無災地活下去，這可能不是最好的結果，因為這樣一個人他還會去打仗，他還會去從事戰(zhàn)爭，那怎么辦？它認為最好的方式是消滅人類，人類才是最大的腫瘤或者疾病，它會走到反向。

羅小茗：感覺現在很多科幻在講AI的故事往往會最后面臨說，是人替自己思考打算決定人類的未來，還是說人類放棄這個權利、把這個權利交給AI，AI替我們人來決定我到底是讓你萬壽無疆還是干脆直接把你干掉，因為你沒有什么意義。當然，未來會怎么樣我們沒人知道，寫小說的也不是上帝，但我們既然看到有這兩條路線，從今天的人類給自己提忠告也好，給自己寫便條也好，你覺得會是什么樣的內容呢？

韓松：其實每一篇科幻小說都是在寫小便條，我們說科幻小說還有一個名字就是叫預警小說，它可能是給出了未來的一種可能性，它告訴你今后如果這個未來來到了，我們現在應該去為它做些什么樣的準備。這個答案是五花八門的，每一個科幻小說留下的小便條的答案都在它里面，我覺得科幻小說特別有意思就在這個地方，你會看到它對未來提出的五花八門的準備方案，不是唯一的一個答案，不是唯一的一個小便條的留言。

羅小茗：但這些準備方案里面，感覺真正技術的內容并不是那么多，還是關于人怎么理解自己、思考自己的內容偏多。

韓松：對。科幻是站在未來的角度，或者說站在另外一個世界的角度，反過頭來看我們今天有什么問題，今天我們的困難、困境到底在什么地方。

美好的東西它不一定帶來理想的結果，人工智能它最后還是在追求美好的東西，它認為它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它自己和人類以及世界更美好，沒有任何的私心雜念，沒有任何壞的打算，但是它的結果可能是災難性的。我們平時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可能是這樣一個狀況。

羅小茗：前面我們聊到說你對這個時代的技術要有比較深入的了解，你才有可能會寫得好科幻，能夠理解、閱讀科幻。那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記得在你的小說里面，其實你是對技術有很多的質疑，我記得你之前有一段話到底什么是技術？什么是高的技術？什么是低的技術？我們研究科幻的都知道，對科幻有一個定義說，科幻其實是技術社會的文學，一個技術社會沒有形成之前是不會有科幻的，當一個技術越來越占據社會的主導性的位置，而且你看今天中國社會看得很清楚，是技術在組織我們所有的人，我們被微博、微信、支付寶高度組織起來，有了這樣一個文學，而這個文學就是要討論在這樣一種社會里面人怎么生存，人怎么理解自己的未來，怎么理解自己的文明的問題。這其實已經不僅僅是現實社會里面怎么去呈現一種技術，好像科幻還肩負怎么重新定義技術、怎么重新理解技術的任務或者可能性，可以這樣理解嗎？

韓松：科幻它就是要幫助人去重新理解、重新定義科學技術，重新去定義它在我們的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我們每天看微信，它后面有什么深刻的含義，它會帶來什么影響，科幻它會做這樣一件事情?？苹美锩娼洺Ｓ幸恍┯^點，科學技術并不是越高級越好，科學技術應該是適合你、適應你，那是最好的技術。

羅小茗：這其實也是我們現在做研究的，特別是研究當代文化的人非常焦慮的問題，以前技術發(fā)展比較緩慢的時候，一個社會的文化、道德、法律是可以跟技術發(fā)展相匹配的，至少慢慢可以跟得上，但是在技術迅速發(fā)達之后，大范圍地支配和覆蓋整個社會以后，你會發(fā)現說我們的文化很落后，這個落后不是說中西文化的落后關系，我們大大地落后于技術社會對于這個社會的文化要求，教育也很落后。

韓松：對，科幻小說經常把技術理解為第七種生命，地球上大概有六種生命形態(tài)：動物、植物、病毒、細菌等等，技術是第七種生命形態(tài)?？茖W技術是會自己進化的，它的進化速度是非?？斓?，人的文化、教育、哲學、思想這些在農業(yè)社會就開始有的這些東西、想法，它跟不上技術的進步，跟不上的結果就是很危險的一個狀況。我們有很多科幻作家他們提出一個觀念，為什么現在沒有外星文明來訪問地球？一種說法是劉慈欣說的是黑暗證明，宇宙中間所有的文明都是互相看不過去的，看見誰就把誰打死。還有一種理解認為所有的文明星球它一旦發(fā)明了技術之后，它的文化一定跟不上技術的進步，最后它都會自我毀滅，所以它互相之間就不會有訪問。為什么技術會導致毀滅？這個是非?？膳碌?，現在這個地球就處于這樣一個很危險的階段，因為就在短短的一百年以內，人類已經進化了三百年、五百年，從猿人變成人，大概有三五百年的歷史，但就在短短的一百年以內，人類就掌握了把自己作為一種生物，甚至把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形態(tài)全部摧毀的能力，一個是發(fā)明了核武器，這是很厲害的東西，以前沒有的，而且核武器還在擴散。

還有一種武器叫基因，第一次發(fā)現生命是由DNA結構而成的，掌握了生命的秘密，這個有很大的好處，同時也有很大的危險，人開始可以設計生命、組裝生命，很多人都提出這個叫合成生物學，他可以在實驗室里面制造出一種非常厲害的病毒，比2003年的非典厲害一萬倍十萬倍，它一夜之間可以擴散到全球，在你沒有發(fā)明疫苗之前可以把地球上的70億人一夜間全部殺死，沒有任何辦法，它已經不是科幻了，而是很現實的東西。

還有一個叫做納米技術，也是現代人發(fā)明的，二十世紀發(fā)明的納米技術。人可以在比頭發(fā)絲還小的尺度上組裝機器，而且這個機器它可以自己再組裝再繁衍，這么一個東西科幻小說描寫了很多，它不斷地像滾雪球這樣繁衍出來一個大的機器，它最后會吞噬掉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形態(tài)，甚至一切建筑，都結合成它的一部分，這個是很難阻擋的。

還有一種就是人工智能，也是在二十世紀出現的，它來改造人，改造你的大腦，最后把人給替換掉，這都不是科幻，都是在短短一百年里面發(fā)生的事實。

羅小茗：我最近已經看到說，人類已經開發(fā)出往人腦里裝芯片的技術，之前我還是在科幻小說里面讀到的，但現在好像已經有實驗做出來這樣一種狀態(tài)。也就意味著說我們下一代，或者我們后面兩三代面臨的地球和人類文明，跟前面上下五千年是完全不同的景觀了，而我們有沒有做好準備。

韓松：完全沒有做好準備。完全不同的世界，是一個非常非常陌生化的世界。所以說現在為什么會產生黑天鵝、灰犀牛這樣的詞匯？一方面是對未來科學技術帶來越來越大的便利，高鐵、高速的飛行器、互聯(lián)網，生活越來越便利了；另外一方面就是未來越來越不確定，很多人非常焦慮，甚至現在很多人有一種世界末日的焦慮，這兩種情緒膠著在一起就造成了大家很多人對科幻小說越來越關注的原因之一，形成了科幻熱，想從科幻里面去找答案。

科幻小說它就是表現危機的小說，科幻小說里面描寫的世界末日是比任何一個小說描寫的都要多，今年的大片《流浪地球》是寫世界末日的，《上海堡壘》也是寫世界末日的，它也是表現危機，現在就是面臨很大的危機，鴉片戰(zhàn)爭的時候他們說是三千年未有之變局。

羅小茗：我想把最后一點時間留給最后我們要討論的一個問題，我相信在座各位聽了以后會有一個疑惑，想跟韓老師討論。你前面講了說現在大量的電影大片都是科幻大片，都是講世界末日的，那為什么我們不直接看電影就好了，兩個小時看一個世界末日，為什么我們要花時間來閱讀？

韓松：人類發(fā)明影像是有它的價值的，但是人類發(fā)明了文字一定有他的考慮。文字存在的世界和它的想象力跟電影還是不一樣。比如說《流浪地球》這個電影，它跟小說是不一樣的，電影已經是非常震撼了，但是看小說還有更多的非常震撼的東西，一個是電影的手段沒辦法去表達，第二是電影的尺度，不允許它去表達。比如說小說里邊有一個非常震撼的場面，這個地球開始流浪之后，有些人就要阻止繼續(xù)流浪，他進行反叛，他占領了指揮部，最后這些反叛軍被抓起來，地面上是冰凍的，人只能生活在下面，地下是有空間的，最后就把五千人的反叛軍全部放到冰封的地面上，脫下他們外面穿的盔甲，活活地凍死在冰面上。那么多人，巨大的場景，表現《流浪地球》殘酷的一面，人類在最矛盾、最艱險的情況下會走到一個什么極端，這個場面在電影《流浪地球》里面是把它給去掉的，這是一個例子。還有很多的場面，表現人性極端的東西，在電影里面是沒有辦法表現的。

科幻是有好多元素組成的，有科學技術、有很多概念性的東西，還有奇觀，還有表現想象力、宗教以及哲學，電影是極大地發(fā)揮了科幻小說里面的奇觀效應，但是它在表現另外一些方面是比較弱的，這就是我們?yōu)槭裁磿暨^頭來重新看科幻小說。像你剛才講的《冷酷的等式》，這個小說電影也不太好表現，它是由一個封閉的飛船里面，駕駛員跟小女孩一系列的對話組成的，展現自然規(guī)律的殘酷，最后把這個小女孩活生生地扔到宇宙中，它大部分是很靜止的畫面，它后面有很深的哲學考慮，這個場面我想不到電影怎么去展現，可能電影展現出來不一定有小說那么有沖擊力。

科幻小說它其實是有難度的，它既是叫流行文學、類型文學，有很多科幻小說大家讀了之后覺得非常輕松，非常好看、好玩，跟外星人打仗、星球大戰(zhàn)，科幻小說有這種功能，但是科幻小說跟一般的玄幻小說、穿越小說不一樣的是，好的科幻小說它一般都含有一種思想性，他要反應人類最深邃的思想。所以，有時候它比較難讀，但也是它的魅力所在，也是我們提倡除了去看電影之外，還要反過來把電影跟小說結合起來讀，慢慢地，我們就覺得人還是要有一定的思想深度的，他可以從科幻小說里面逐漸獲得思想的刺激和愉悅、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