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該用一個什么詞來概括安琪的詩歌呢？先鋒實驗，顯然是以偏概全。女性主義，過于平庸。后現(xiàn)代？更加大而無當(dāng)。真的是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常青。對于優(yōu)秀的詩歌來說，理論概括永遠蒼白無力。我有相當(dāng)多的話要說，這些話或許與理論沾邊，或許更貼近感覺。閱讀安琪，像閱讀了一萬個當(dāng)代女性，那種生活曲折、內(nèi)心豐富的女性。 一本不到四百頁的詩集，就將一個活生生的女性心理呈現(xiàn)于眼前。從漳州到北京，十年間的三千多個日夜。一個人的生活軌跡，心理變化，情緒波動，她的愛恨，悲喜，幾乎無一遺漏。比讀一本日記還真切，比一本心理學(xué)著作更能讓我了解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那對北京生活中地理和精神相互鉤畫的精確紀錄，那種日常活動與心理活動的對照，息息相關(guān)，骨肉聯(lián)系，那些心理表達的形象，細膩，真切，尖銳，敏感，深邃，矛盾，糾纏，總之，一個人所能體會到的幾乎所有真情實感，生活體驗，一個即使在與父母、朋友、師長、閨密等最親密的私人聊天中都可能聽不到和感不到的經(jīng)驗感受，安琪的詩歌都提供了。“廟早已不在/而站牌還在/我早已不在/而人世還在”（《灶君廟》）?！疤焐系陌籽蛴醒┌椎某岚?當(dāng)它們餓了，有風(fēng)吹過喂養(yǎng)它們/當(dāng)它們想走，就走了/我像一個塵世的俗子/想變成白羊停在/內(nèi)蒙的藍天上/當(dāng)我想走，你就來了/你留在我身邊的話語就像另一只白羊”（《在內(nèi)蒙的藍天下》）。“她在風(fēng)中掙扎/忍住胸口的痛，忍不住。眼里的淚”“天降大任于她了，順便把狂風(fēng)/暴雨，雷霆，降了下來/無可抱怨/這一年是公平的，她吞下了生鐵/以便自己站得更穩(wěn)”。她可以將一寫到三，可以把虛弄成實，可以將我嫁接到你，把漳州放在通州，把漢代挪到現(xiàn)代，把天地人生勾兌在一起，將動與靜，遠與近，夜與晝，夢與真，舊與新，硬與軟，成與敗，甜與苦，將所有那些復(fù)雜的、含混的、模棱兩可的、似是而非的、搖擺不定的、進退兩難的、難以言表的生活感受表達得淋漓盡致。安琪是一個優(yōu)秀的心理醫(yī)生，是一個勇于和善于向自我開刀的、自我解剖的心理醫(yī)生。如果耐心讀，《極地之境》是一本醫(yī)學(xué)意義上的心理學(xué)報告，是一本心理學(xué)意義上的社會學(xué)報告，是一本社會學(xué)意義上的文化報告。許多專家、學(xué)者、政府工作人員，挖空心思、絞盡腦汁去調(diào)查研究人的心理和情緒，去問卷，去跟蹤，去采訪，去查閱，去觀察，去探聽，然而，弄到的數(shù)據(jù)、樣本、案例，仍不免淺嘗輒止，浮光掠影、蜻蜓點水，走馬觀花。而安琪一本詩集卻做到了這些要做的。一個人的內(nèi)心，隱私，一生，他的精神生活，就是一個宇宙，搞清楚哪有如此輕而易舉？安琪的詩歌卻提供了這樣一個理想的個案，她以詩的方式呈現(xiàn)了當(dāng)代一部分女性的內(nèi)心世界，精神歷程。距離遙遠的漳州和北京，在個人的精神歷程上緊密銜接起來，詩歌是它的紐帶。 這當(dāng)然要得益于安琪對詩歌的熱愛。安琪的詩歌是燃燒著的詩歌。熱愛，對于安琪來說，是一個悲劇性的詞匯，是一個需要用一生來置換的詞匯。安琪把她以往的全部精力都獻給了詩歌。她發(fā)瘋似地追尋著詩歌之神。我在她的第一本詩集《歌，水上紅月》就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霸掳?，……如果你是星空中碩大無朋的一滴淚，我便是凈水中鮮紅耀眼的一滴血”，“這是我的神往，紅鳥/一株青草就是我唇邊一管洞簫/一朵玫瑰就是我心中一簇火苗”，“像花一樣活著/這是我們最大的心愿/一生中有誰像花一樣活著”，這些主觀意愿強烈無比、形象無比鮮明的句子，與其說是辭藻的堆砌，不如說是青春的燃燒。《極地之境》當(dāng)然更甚。在她的長詩選《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中更更甚。她將一切熱愛的事物對象化，將熾熱的情感烈焰對準它們：黑夜，孤獨，刺痛，傷害，背棄或得到，天上的云，地上的河，挺立的山峰，遼闊的草原。大覺寺在她的眼中是這樣的：“可以把它作為我的出生地”“我還沒有大徹大悟/我找你找得那么苦/陽光在手臂上，痛，熱，辣/路在腳上，遠，輾轉(zhuǎn)，到達”。一個人的身心、情感、力量全部撲向一首詩，獻給一首詩。詩是安琪的住房，是她的沙發(fā)，她的飲食，她的寄身之所。詩是她的理想，她的信念，她的靈魂寄托，是她要攀登的大山，要渡過的江河，她要朝拜的偶像。她把愛恨情愁悉數(shù)交給了詩歌。讀安琪詩，那種焚身以火的感覺，那種赴湯蹈火、奮不顧身的感覺一直籠罩著我。 火一樣的安琪，冰一樣的安琪，水火交融的安琪。燃燒的安琪，凍僵的安琪，生死相依的安琪。她在詩歌中充當(dāng)苦難的英雄。她以詩歌愛這個世界，恨這個世界，離開和靠近這個世界。因此，她不拘一格，隨心所欲，想怎么寫便怎么寫。形式上的實驗和隨意達到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詩，竟然可以這樣來結(jié)構(gòu)？短僅兩句，如《純粹感性批判》：“所有的節(jié)日都是對你的懲罰/放逐自己的人理當(dāng)?shù)玫接嗍赖墓陋殹?。長起來，如《麻雀紀事》《似水流年》，標點符號都顯得多余，不吐不快，一氣呵成，像寶馬上了高速路，像滾滾長江東逝水。以日期開頭排列詩句，《陳述，虛擬或真實的面孔》中從6月28日、29日、30日一直排到7月10日。《池塘》全篇16句都以“青蛙人”做句首詞?！抖德蕧u的秘密》一氣二十個“如”，全詩僅僅24句。《在屯留》完全由11個地名組成，就差把我家鄉(xiāng)長子縣也寫進去了。還有很多實驗。有口水，有民歌，有押韻，有自由，有游記，有日記，有意識流，有蒙太奇，有超現(xiàn)實，有浪漫派，或自白，或?qū)υ挘蛐?，或?qū)憣?，或以上種種打包一起，交織一塊，集體上陣，十八般武藝群毆一場。安琪是我讀到過的形式實驗搞得最厲害、最過份的一位。與她的實驗性長詩選《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比起來，《極地之境》更精煉抒情，更貼近現(xiàn)實生活的情境。 是什么給她這樣的沖動、自信、豁免權(quán)？是詩歌的需要，感情表達的需要。安琪的詩歌不造假，寫真實，抒胸臆，完全屈服于情感的驅(qū)使。詩言志，志也言著詩。一切為了抒發(fā)胸臆，那些內(nèi)心滔天的精神巨浪。安琪是個表里不一的詩人，她的外表安靜，平和，她的詩歌躁動，顛簸。她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她毫不遮掩地揭開了老底：“人皆見其笑，不知其哭在無盡/之夜！人皆見其勇敢其毅力其意志不知/其脆弱其無奈其絕望其哀訴無門其自尋/的死路，她說，我全身陰冷刺骨，我已/回到，處女時代！”（《無盡之夜，或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爱嫷貫槔?，或自甘困頓，我本質(zhì)是個/孤絕的人我自絕于/元旦五一，自絕于/中秋國慶，自絕于/除夕元宵。一切與歡樂在有關(guān)/的事情全部與我無關(guān)我自絕/于歡樂并獨自享用/這份自絕——我的孤獨之心/我秘密養(yǎng)育她已有40年”（《我本質(zhì)上是個孤絕的人》）。是不是坦率，是不是直抒胸臆，是不是口水？但它能不能等于口水？最后兩句多么好，多么超越，又多么具有普遍性的指涉能力。說安琪是一個復(fù)雜的詩人，這等于廢話。但不絕對不行，用安琪自己的一句詩來概括是，“狂想的上半身和安靜的下半身”。 是的，安琪有著狂想的、激烈的部分?！拔倚愿裰械募ち也糠?，帶著破壞/和暴力，沖毀習(xí)見的堤壩/使詩歌一瀉千里/滔滔不絕。我性格中的/激烈部分，一觸即發(fā)/它砰的一聲，首先炸到的/就是我”（《我性格中的激烈部分》）。激烈是理解安琪的一個關(guān)鍵詞。激烈的情緒起伏和尖銳的思想感受，構(gòu)成安琪詩歌的重要成份。安琪是一個生活曲折、多愁善感又堅強無比的女性代表，她是沒有經(jīng)過選舉的艱難女代表。一件小事，一個畫面，一個人甚至一句話，都會激起巨大的波瀾。這種心理過程并不特殊，常人也無不如此，只不過把這些人生的體驗輕易放過罷了，因為從它們身上撈不到什么好處。但對于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這些瞬間的、極端的、特殊的體驗，都是精神珠寶。如果與男性詩人比起來，與古代的女性詩人比起來，比如與李清照比，安琪所鉤勒的精神世界要廣闊得多，豐富得多。正是在這一點上，當(dāng)代女詩人面臨的經(jīng)典壓力要遠遠小于男詩人，她們馳騁的疆場更廣闊，她們的獨特性也更易顯現(xiàn)。 激烈造就了和保護了安琪的才華。安琪詩歌的主體形象，絕不是那種低眉順眼、溫柔敦厚的傳統(tǒng)仕女，也不是當(dāng)代賢妻良母。她的性格中有著花木蘭式的堅韌與剛強，透著女中豪杰般的氣度。她是一匹“埋名已久”“青苔裹挾的烈馬”?！讹L(fēng)過喜馬拉雅》正是這樣一首詩，它說出了一位不甘現(xiàn)狀、勇闖天涯的人格形象，一種“做夢都想翻過喜馬拉雅”的強的風(fēng)，高的風(fēng)，哪怕最終摔下來，倒下來。這是安琪內(nèi)心深處蟄伏的人生沖動的形象表達。也正因如此，我在她的長詩選《你無法模仿我的生活》中，讀出了她一手創(chuàng)造的精神風(fēng)暴，她在這風(fēng)暴的旋渦中顛簸、掙扎、呼喊，她源源不斷地寫出她的巖漿般的激情體驗。 安琪的生活充滿了變數(shù)，但她的詩歌一如既往。在歲月的磨礪中，激情的噴涌不是越來越少，而是越來越多，越來越烈。真的是蠟炬成灰淚始干啊，安琪的詩歌寫作，是不折不扣的生命寫作。 安琪為詩而生。她是天生的詩人。天生的詩人不必擔(dān)心沒有詩意、沒有靈感。天生的詩人，以詩為生，以生為詩。生與詩互為表理。寫詩像寫日記。十年間持續(xù)不斷。2008年4月14日這一天她寫了七首。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減緩的跡象。產(chǎn)量是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重要指標。斗酒詩百篇是神話，但一日數(shù)首卻是現(xiàn)實。 安琪的短詩主要精力用于展現(xiàn)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她沒有超越個人，也不企圖超越個人。不旁視重大歷史事件和社會環(huán)境，不關(guān)注大資本、大商人的社會占有欲，絕少像打工詩歌或問題小說那樣顧及其他社會階層和社會問題。從文化定位上來看，安琪是小資心境的歌者。私密性，內(nèi)心，自我反思，自我剖析，精神呈現(xiàn)，這些著眼點構(gòu)成小資文化的關(guān)鍵詞。安琪是京漂的、失意的、困頓而后稍安的小資的書寫者。如果說當(dāng)下走紅的《小時代》是得意小資之筆，是大資本推出的小資夢幻，那么冷清的、無人知曉的《極地之境》就是小資失意之書，是一個身處時代邊緣的詩人的現(xiàn)實自剖。比起那些靠巨額資本和大眾傳媒打造出來的到處泛濫的軟性文化產(chǎn)品，安琪詩歌的力量在于，她真實地，深刻地呈現(xiàn)了這個時代的普通民眾的精神癥狀。她拒絕庸俗，從眾，媚俗，迎合。連她的欲望書寫都是反欲望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安琪與那些最優(yōu)秀的當(dāng)代詩人、小說家、散文家一道，與那些最優(yōu)秀的編劇、演員、導(dǎo)演、藝術(shù)家們一道，為呈現(xiàn)這個時代的精神世界做出了努力?？梢钥隙?，《極地之境》與《小時代》構(gòu)成了這個時代小資文化的兩極。一個安琪說出了眾多困頓的、漂泊的、焦慮的安琪?！缎r代》絕不是大時代，《極地之境》反倒是社會之鏡。安琪為我們理解世紀之交的中國提供了精神鏡像。 痛苦并不是生活的唯一饋贈。還有詩歌的歡樂。安琪充分領(lǐng)略了詩歌的大歡樂。她大膽地將詩歌比作占領(lǐng)她的帝國主義：“當(dāng)我在詩歌中享受到生之快樂，詩歌，這垂而∕不死的帝國主義∕我前世的愛人，你霸占了我，欺負了我∕使我在今生不得安寧∕……這帝國主義的詩歌用糖衣炮彈/使我在痛苦中忍不住將手伸向它/忍不住吞服，忍不住/以此作為生之依據(jù)” 。也許，到目前為止，安琪這句國際關(guān)系學(xué)的戲仿，是詩歌之于詩人關(guān)系的最獨特、也是最有才華的表達之一。她更令我敬佩的是這樣一句話：當(dāng)我死時，詩是我的尸體。 （2013年7月25日）
（《新文學(xué)評論》2014年第2期）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