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讀書報 》 1946年,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獲得了這個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大獎表彰“他的富有靈感的作品具有遒勁的氣勢和洞察力,也為崇高的人道主義理想和高尚風格提供了一個范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剛剛結束,大戰(zhàn)發(fā)起國之一的德國法西斯給世界人民造成的傷痛還遠未平復,引人注目的文學大獎授予德國作家,不能不說這個大獎的評委會具有不同尋常的勇氣。17年前,這個獎授予了另一位德國作家托馬斯·曼,那時候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也剛剛過去了十年,德國也是那次大戰(zhàn)發(fā)起國之一。相隔時間不長的兩次授獎,授予的都是世界大戰(zhàn)的發(fā)起國的作家,應該讓我們重新思考一下諾貝爾文學獎的評獎標準了。多年來一直在說評委會持有政治偏見,大約并不正確;至少,從赫爾曼·黑塞的獲獎,我們應該讀出更重要的原因。 赫爾曼·黑塞最重要的長篇小說之一《荒原狼》描述人性的分裂,欲望與理性之間的緊張,人性與狼性共有的復雜性,人馴狼,狼亦馴人?!拔摇迸c赫爾米娜的相會以至假面舞會一章,是小說極好、極重要的單元,赫爾米娜若有所思地說出的那一番話,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這部寓言式的小說,也可以幫助我們深入赫爾曼·黑塞的內心。 虔誠的人,是最了解這些的,為此他們樹起一批圣人,稱之為“圣賢集體”。這些圣人是真正的人,是耶穌的弟弟。我們整個一生,每做一件善行,每懷有一個勇敢的想法,每表示一次愛,都是在通往圣賢的道路上前進了一步。圣人集體,先代的畫家們都把它描繪在一個金色的太空里,光芒四射,美麗而和平——它不是別的,就是我剛才所說的,那里是我們的歸宿,我們向往那里…… 圣賢,善行,愛,美麗,和平,永恒,這便是赫爾曼·黑塞熱情呼喚、熱切追求的,也是每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孜孜以求的。 因為疾病,赫爾曼·黑塞未能出席那個莊嚴的授獎儀式,他的書面演說由瑞士駐瑞典公使亨利·瓦洛頓代為宣讀。赫爾曼·黑塞陳說了1933年以來,疾病痛苦使他處于長期的衰弱狀態(tài),“但是我的精神并沒有因此而垮掉,我感到我與你們息息相關,與給諾貝爾基金會帶來靈感的思想息息相關,那思想就是,精神是國際的,是超民族的,精神不應該為戰(zhàn)爭和毀滅服務,而是應該為和平與和解服務。” 優(yōu)秀作家的精神從來都不只是屬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在黑塞的中篇小說《彼得·卡門青德》中,黑塞詩情洋溢地宣稱:“我們是大地的孩子,萬物的分體。我要使人們記住,像詩人的歌,像我們夜間的夢,那河流、大海、行云和風暴也是渴望的象征和體現(xiàn)。它們也在天地之間展翅,它們的目標,也是堅信公民權的,堅信生活的永恒不朽的。”回歸大地吧,只有回歸大地,才能抹去我們被強加上去的身分標記。關于生命、靈魂、修行、戰(zhàn)爭的思索,貫穿著黑塞的《席特哈爾塔》《德米安》等作品。到了《提契諾之歌》,黑塞回歸土地的理想終于得到了一次集中的傾吐,那是因為他找到了一塊屬于他的土地。 提契諾,瑞士南部阿爾卑斯山南麓陽光照射下的山地,成了黑塞身體和靈魂的棲息之地。要理解赫爾曼·黑塞的思想情感,《提契諾之歌》是一部重要作品,它像梭羅的《瓦爾登湖》,它卻呈現(xiàn)著別一種風貌,它有詩,有文,還有畫——是黑塞親手畫的水彩畫、水彩鋼筆畫、油畫……這些畫中的提契諾陽光,讓人想起了高更的塔希提島;黑塞的水彩畫平涂畫法,讓人想起馬蒂斯的那些畫。 也許有人會受不了僻居鄉(xiāng)遠疏離中心的閉塞寂寞吧,豈不知這恰恰是優(yōu)秀作家所需要的。文學是孤獨的、寂寞的事業(yè),有志向的作家就是要故意避開熱鬧的去處,回到自己的天地里,那是山地里的一所木屋,是山林里的一洞巖穴。問題是,我們能夠忍受那種冷寂嗎? 然而,回歸土地,避入叢林,才會發(fā)現(xiàn)此前沒有發(fā)現(xiàn)的生命的真諦: 到處都存在著被人們視為較美好、較優(yōu)雅、較特別的生物,有一些人甚至還將它們當成守護精靈來崇拜,因為它提醒了我們,世上還有比我們的生命更美好、更自由自在的生命。而各地都一樣,兒孫們會取笑祖父輩們的守護精靈,有朝一日,優(yōu)美的物種會遭捕殺,人們將重金懸賞它的頭顱和毛皮,不久之后,它的存在便成為傳奇,而傳奇將插上羽翼,繼續(xù)飛翔。 不幸得很,黑塞近一個世紀前的預言已經變成了現(xiàn)實,優(yōu)美的物種在全世界遭到捕殺,大片的山林被大開發(fā)的電鋸、推土機毀滅,好像爆發(fā)了又一次世界大戰(zhàn),大戰(zhàn)犧牲的是大量的物種——它們跟人類一樣,也是大地的孩子。大地母親為他們的犧牲流下的淚水和著鮮血流淌。任意暴殄天物的人是不會熱愛土地的,因為他忘記了“我們都是大地的孩子”,我們跟一切生物都是兄弟姐妹。看見那桃花冶冶了嗎?那是我們的姐妹搖閃的笑靨;看見那排排楊樹挺拔向上了嗎?那是我們的兄弟列隊而來。我們熱愛土地,熱愛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就是熱愛生命,熱愛我們自己。我們要像一個虔誠的農夫熱愛一塊土地那樣,如此,我們才會像黑塞一樣,在山地里欣賞一個十一歲少年吹出的笛聲……回歸土地,虔誠地生活,那種保持著古老尊嚴的生活,是多么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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