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大學2019年經(jīng)典課程

授課老師：吳國盛，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理學學士（1983）、哲學碩士（1986）、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博士（1998）?，F(xiàn)任高山大學校董，清華大學人文學院長聘教授、科學史系系主任。兼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科技史學科評議組成員、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科學傳播與科學教育專業(yè)委員會主任。曾任第七、八屆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副理事長、北京大學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研究中心主任。

出版著作30余部，代表作《科學的歷程》《什么是科學》《希臘空間概念的發(fā)展》《重建自然哲學》《時間的概念》《反思科學》等。

雅典人民主投票，把他們中最有智慧的人——蘇格拉底判處了死刑。這是人類民主史上的悲劇，也是雅典人的恥辱，在西方政治學史上被反復反思。我們要理解，民主在什么意義上將成為一種積極的東西，什么意義上會墮落為暴民專制。

課前思考

1、為什么雅典是希臘民主制的代表？

2、為什么雅典能產(chǎn)生民主制？

3、如何理解蘇格拉底之死？

雅典民主制的由來

神話傳說，雅典娜和波塞冬爭當雅典的保護神，最后讓雅典人來決定。雅典人民選擇了有橄欖枝的雅典娜而不是有戰(zhàn)馬的波塞冬，這說明雅典是個熱愛和平的城市。

早在公元前1400年的邁錫尼文明時期，雅典已經(jīng)是大城市，到今天仍是希臘最大的城市。雅典產(chǎn)出了幾大哲學家、悲劇家、喜劇家和雕刻家，但它不僅是文教之都，打起仗也毫不含糊。蘇格拉底一生參加過三次戰(zhàn)爭，打仗極為勇敢，可謂能文能武。

雅典能成為希臘盟主，主要因為在希波戰(zhàn)爭中，雅典帶領希臘人民打敗了波斯。成為盟主讓雅典變得特別有錢，建設了雄偉壯麗的帕特農(nóng)神廟，還做了一個長墻。

雅典本身不是港口城市，糧食產(chǎn)量也不高，依賴外貿(mào)出口，主要依靠不遠處有個叫比利埃夫斯的港口。過去敵人攻破比利埃夫斯后，雅典就變成一座孤城，因此對雅典來說，這個港口是一定要守住的。于是，雅典鼎盛時期，就在雅典和比利埃夫斯之間，修建了很高很寬的長墻，進可攻退可守。

這個墻引起了斯巴達人不滿，說這樣你打我很容易，我打不了你，于是引發(fā)了后來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是希臘民族內(nèi)戰(zhàn)，是以斯巴達為首和以雅典為首的兩個聯(lián)盟的比拼，結果斯巴達取勝，雅典衰落了。

所以雅典成于希波戰(zhàn)爭，敗于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當然，雅典戰(zhàn)敗不光是戰(zhàn)爭的問題，也體現(xiàn)出雅典民主制本身的脆弱性和致命弱點。導致蘇格拉底被判處死刑的制度因素，也導致了戰(zhàn)敗。

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以雅典為代表來講希臘民主制？因為關于古代希臘城邦民主制的文獻都丟失了，只有亞里士多德的《雅典政制》在19世紀后期被偶然發(fā)現(xiàn)。這本書非常系統(tǒng)地描述了雅典民主制的細節(jié)，所以我們對雅典了解更多。

早先雅典是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城邦國家，主要分為三個大區(qū)，一個是沿海區(qū)，搞貿(mào)易商業(yè)，一個是山區(qū)，搞農(nóng)耕，種橄欖，一個是城區(qū)。各區(qū)有自己的利益，所以雅典早期內(nèi)部之間的利益均衡一直是個問題。

政治的本質(zhì)就是利益分配，用全民族認可的方式來進行分配，就是成熟的政治。比如專制政治，就認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敢說個不字就把你干掉，這就是一種政治安排。而雅典繼承了希臘民族祖先的主權在民的思想，認為自由民人人都有權利，而且通過法律被固定下來。

雅典民主史上五大重要人物

雅典民主史上第一個重要人物是德拉古。公元前621年的德拉古法典，首次以成文法的形式把法律寫下來。這樣有利于人們討論和反思法律是否公正。

第二個重要人物是梭倫。公元前594年，梭倫成為雅典城邦的首席執(zhí)政官后，全方位推行法治。梭倫因為治國有方被稱為古希臘七賢之一。

梭倫改革有什么內(nèi)容？

第一、實施解負令,廢除債務奴隸制。有些自由民為城邦打仗耽擱了種地，就欠債而成為奴隸。這極不公正。

第二、允許外邦人獲得公民權，這是雅典開放制度的起源。

第三、廢除世襲特權，改為財產(chǎn)劃定階級。把整個雅典的公民按財產(chǎn)分成四個等級，這就類似把封建社會轉化為資本主義社會。也就是說，就可以通過發(fā)財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而不是說祖上沒人做官，就永遠做不了官。

第四、開創(chuàng)了公民大會和金權政治。梭倫開創(chuàng)了公民大會，雅典公民都有權參加。雅典公民有兩三萬人時，規(guī)定開會來5000人就算合法。因為雅典太大，有的人不愿意為了開會走遠路還耽誤干活，就主動放棄了這個權利。

所以公民大會實際上開創(chuàng)了金權政治，就是有錢人說了算的時代。鼓勵大家賺錢，然后執(zhí)政官由公民大會直接選舉。這就很像現(xiàn)在美國的制度。公民大會有常設機構，就是400人議事廳，還設元老院，相當于我們的政協(xié)。執(zhí)政官退休了就到元老院，沒有權力，但有一點地位。

第五、創(chuàng)立公民陪審法庭。陪審這個詞沒有翻譯好，它不是中國人理解的只是陪著審判，而其實就是審判官。就是審判的權利在公民自身。所以公民自治的傳統(tǒng)來自希臘，后來羅馬人繼承了，又傳到了基督教歐洲，一直傳到現(xiàn)代。每個公民成為自由個體，為自己擔當責任，這樣的民族才是不可戰(zhàn)勝的。

第三個重要人物叫庇希特拉圖。他雖然是政變上臺，但上臺后忠實地執(zhí)行了梭倫的理念：

第一、振興工商業(yè)，把雅典從農(nóng)業(yè)國改造成工商業(yè)國。

第二、鑄造雅典獨立的貨幣：德拉克馬。

第三、出版荷馬史詩文字版。以雅典方言阿提卡話寫下來，所以古希臘的普通話就是雅典語。文字版培養(yǎng)了懷疑和批判的傳統(tǒng)。希臘科學的誕生和希臘人很早就有文字普及和書寫是有關系的。

所以庇希特拉圖時代促進了工商業(yè)和金融獨立，而且把雅典變成了文化首都。

第四個重要人物是克里斯蒂尼。公元前508年克里斯蒂尼改革有三個部分：

第一、廢除傳統(tǒng)四部落。不再以地域區(qū)分政治單元，而是搞分區(qū)，每個區(qū)分別從三個地理區(qū)中挑幾個地方來組成。這就打破了以地緣政治固化的利益格局。

第二、把400人議事廳改成500人議事會，因為重組后的區(qū)一共有十個，每個區(qū)出50個人。且保證每個公民都有機會當選500人議事會議員。這就擴展了民主制。

第三、發(fā)明陶片放逐法。就500人議事會投票來決定一個人是否對國家安全有害。有害就放逐，將來還可以回來。相當于有個糾錯機制，這是非常高明的政治協(xié)調(diào)術。

第五個重要人物是雅典民主制黃金時代的開創(chuàng)者伯里克利。伯里克利當政時間最長，連續(xù)33年連任首席將軍，實際是雅典的一把手。他是天才的政治家，游說術特別厲害，而且公正，能夠有手腕保持民主政治運作，可以說是雅典歷史上最牛的人。

伯里克利改革有四大內(nèi)容：

第一、剝奪議事會權力。打破傳統(tǒng)利益格局，讓更多的民眾享有權力。

第二、官職開放。人人都有機會做官。

第三、推行做官津貼。雅典本來做官沒工資，導致只有少數(shù)富人才做得起官。改革后就發(fā)津貼，不高，剛夠吃飯，這樣不可以讓所有人包括窮人都有機會從事城邦的管理工作。當時雅典大部分文官事務的公務員實際上都由奴隸擔任。

第四、限制公民身份。就像現(xiàn)在川普改革一樣的，必須父母都是雅典公民才能獲得雅典公民權。亞里士多德就是客居雅典，沒有公民權。

總而言之，通過三代人的改革，終于在伯里克利時期締造了雅典民主制的輝煌時代。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都活躍在伯利克里左右的時期。

世界各民族只有希臘人搞民主這一套，東方民族都搞專制那一套。專制有效率容易搞，民主政治不容易搞，要求每個人覺悟高，智商高，有責任感，如果技術細節(jié)不到位，很容易崩潰。果然，伯里克利死后，雅典民主就出現(xiàn)問題。最大的問題就是把蘇格拉底給干掉了。

蘇格拉底之死

蘇格拉底生于公元前469年雅典郊區(qū)的一個小康家庭，爸爸是雕刻匠，媽媽是助產(chǎn)婆。蘇格拉底歷史上三次參加戰(zhàn)爭，都加入了重裝步兵。買得起重裝行頭，說明他家應該是第三階級。

他結過兩次婚，第二個老婆是個悍妻，別人嘲笑他說怎么受得了，蘇格拉底說連她我都受得了，還有什么事能難倒我，認為娶悍妻對磨練人生有好處。他還有三個兒子。

當時希臘各地的文化人都來雅典揚名立萬，講課收錢，蘇格拉底不要錢。

阿里斯托芬的喜劇《鳥》把蘇格拉底當做智者的代表來嘲笑，據(jù)說蘇格拉底本人看了劇，沒表態(tài)，很大度。這說明他深深認識到喜劇的諷刺功能是城邦健康生活的一部分。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誓死捍衛(wèi)你發(fā)表觀點的權利。但后世認為，這個喜劇加深了雅典人民對蘇格拉底的偏見。某種意義上說，這個劇謀殺了蘇格拉底，輿論殺人。

蘇格拉底特別喜歡思考，本人沒有作品，都是通過學生傳播。他對當紅智者不以為然，有時還故意裝不懂去問智者問題，讓對方認識到自己的無知。

神諭說全希臘最聰明的人是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很意外，覺得自己本來很無知，后來發(fā)現(xiàn)因為他是希臘人中可能第一個達到了認識自己這樣階段的人，就是知道自己無知。所以“認識你自己”的箴言是被蘇格拉底帶熱的。

他德性非常高尚，有自己嚴格的倫理原則。當時有男風，蘇格拉底也受到了很多美少年的熱愛，但他認為要守身如玉，從來沒跟男孩子亂搞。

他遵守法律，認為惡法也是法。判他死刑，他就想通過自己的死亡來使法律本身的惡彰顯出來。

蘇格拉底怎么死的？

首先是卷入了政治內(nèi)訌，被人指控了兩個罪狀。一是不敬神，二是毒害青少年。

蘇格拉底作為理性主義的開創(chuàng)者，難免會講出一些在傳統(tǒng)看來不敬神的話，比如從道理上講太陽與月亮的關系，那傳統(tǒng)思想的人會認為你把阿波羅神放在何處。同時，他身邊有很多年輕人，這些人都是未來的政治棟梁，所以蘇格拉底一舉一動都有可能影響雅典未來的政治格局，潛在的政敵們就以此指控蘇格拉底。

其次是判決之前的自我辯護激怒了陪審官們。蘇格拉底說雅典是一頭大牛，這個牛已經(jīng)麻木不仁，我就是牛氓來刺激你，讓雅典這頭巨牛要敏感起來。判我死刑不是我的錯誤，是你們的錯誤。你們這樣搞會永遠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而我將會不朽。陪審官們一聽這么狂妄，本來是微弱多數(shù)投死刑，變成高票通過死刑。

那時候死刑并不馬上執(zhí)行，節(jié)日期間不處死人。其實古代雅典有很多方式通融，比如認罪交罰金也可以免死。但蘇格拉底絕不認罪。再比如逃跑，監(jiān)獄的看守好幾個是他粉絲，要放他走。他說不行，法律判我死我就得死。而且還說其實我也70歲了，也活夠了，逃跑出去是對我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還不如死了痛快。

蘇格拉底在監(jiān)獄待了幾個月，柏拉圖記下了他和弟子們的對話，還是談笑風生，從容不迫。討論爭議、美德、美這些普遍性的問題。

到該喝毒酒的時候，在場學生哭聲一片，蘇格拉底說到時間了把酒給我，從容地飲下了毒酒。喝下去以后身體慢慢變硬，從下往心臟擴展。

蘇格拉底最后一句話說，過幾天你們替我去祭祀一下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就是醫(yī)神，他治好過我的傷。就是要還愿，所以他其實是敬神的。

所以民主制度本身的固有缺點，就是一不小心就可能淪為暴民政治。

西方歷史上有兩次以民主名義處死偉人：蘇格拉底和拉瓦錫。拉瓦錫是化學之父，命運跟蘇格拉底有些相似。

被處死不到半年，巴黎政治翻天了，巴黎人民給他平反。為了拯救他，當時很多化學家都動員起來，結果法國雅各賓黨主持的法庭有一個叫考費那爾的法庭庭長，非常傲慢地說：“共和國不需要學者” 。

拉瓦錫說我還有一個化學實驗沒做完，能不能做完再殺我？沒被允許。據(jù)傳說最后拉瓦錫跟劊子手說，你把我腦袋砍下去，數(shù)一數(shù)我眼睛還能眨多少下，這是拉瓦錫留給人類最后一筆科學數(shù)據(jù)。

數(shù)學家拉格朗日悲憤的說：“砍下一顆腦袋只需要一秒鐘，可是法蘭西再長出這顆腦袋100年都不夠?！?/p>

蘇格拉底之死是人類文明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事件，是西方文明自我檢討的主要對象。蘇格拉底死后，柏拉圖這樣的有志青年不再從事政治了，而改為從事哲學，從結果上講還是不錯，否則我們就沒有柏拉圖這樣的偉大學者。

提問環(huán)節(jié)

問：為什么在雅典這個地方能產(chǎn)生民主思想和制度？

答：主流有兩種觀點。一是希臘人說他們?nèi)朔N優(yōu)越。這也未必全是胡說，不過我們很難接受，所以不同意。二是地理決定論。就是希臘多山地帶的地理環(huán)境造就的小國寡民呵護了極為稀缺的自由種子。多山地帶就難以被征服，就有了城邦文明，小邦林立，鼎盛時有一千多個邦，幾百人就是一個國家。

關于“科學復興之路”

高山大學校董、清華大學吳國盛教授親自操刀精心授課，游走全球6大科學重鎮(zhèn)，計劃用三年時間，帶領高山大學的同學們?nèi)ハＥD、意大利、英國、法國、德國和美國，探訪科學故地，遍尋科學足跡，謳歌科學先賢，傳播科學精神，踐行“科學復興”的使命，用科學真理探索人類發(fā)展的終極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