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他們之間,在他們還活著的時候,就有很多的傳說。 淳熙十五年冬,江西上饒,大雪紛飛,雪中有一人策馬飛奔。是名士陳亮,日夜兼程八百里,慕名來訪英雄辛棄疾。 山莊眼看將至,陳亮連連催馬,雪深路滑,得到橋邊,馬竟然怎么也不肯走了。陳亮大怒,一刀斬下馬頭,步行前進(jìn)。辛棄疾正在樓上看見,大吃一驚,忙派人出來探看。陳亮卻已經(jīng)到樓下了,兩人相見極歡,遂成知交。 辛棄疾后來在淮上帶兵,陳亮正窮得很,便跑上門拜訪,痛飲酒,暢談天下事。辛棄疾喝高了,豪興大發(fā),比手劃腳開講,這南北形勢啊,金國怎么怎么就能吞并宋朝,宋朝怎么怎么就能制服金國。還說,定都錢塘蠢透了,要是把牛頭山一斷,天下一個援兵都來不了,西湖一決堤,滿城軍民都成魚鱉…… 完事兩人同屋睡了。半夜里,陳亮酒醒,突然想起辛棄疾深沉少言,今天話這么多,等他回過味兒來,一定后悔,要殺我滅口。于是躡手躡腳,溜到門外,把辛棄疾的一匹好馬偷到,騎了狂奔而走。過了個把月,他寫信給辛棄疾,說要借十萬緡錢,老辛二話沒說,立刻給他了。 一個像陰鷙的軍閥,另一個則是暴力狂,外加敲竹杠的流氓。哪有半點著名學(xué)者與詞人的風(fēng)范?此事見諸于趙溍的筆記《養(yǎng)疴漫筆》,近現(xiàn)代學(xué)者多有力辨其謬?!蛾惲猎u傳》的作者董平先生,考據(jù)說,辛棄疾根本就沒到淮上帶過兵。而《陳亮傳》作者盧敦基先生,則指出,稱錢塘不足以定都的,正是陳亮本人,曾在多個公開場合提到,不存在任何忌諱。而辛棄疾則并不曾有過這種主張。既然如此,這等狗血的八卦怎么會四處傳播呢? 很簡單,二位乃當(dāng)世大大的名人,名人就是拿來讓群眾八卦娛樂的,這一點古今同理,口耳相傳的津津有味中,誰還在乎真相。兩人又都個性張揚,作風(fēng)豪放,尤其陳亮是個有名的狂人,搭配到一起,傳出怎樣驚世駭俗的謠言,都會有人相信。 撇開種種傳奇色彩,故事的初級版本,已經(jīng)足夠浪漫與詩意。 這年冬天,陳亮四十六歲,來見四十九歲的辛棄疾,是赴一次屢被推遲的約會。早在幾年前,陳亮就寫信給被劾落職,退居于上饒的辛棄疾,約定秋后前去探望。不料當(dāng)年他就被卷入一場官司中,被關(guān)在牢里近三個月,罪名是“投毒殺人”、“索賄受賄”,還有“謀逆”。好容易脫身出來,他又去臨安參加科舉,沒考上,返家途中得了重病,自己搶救回來了,把個弟弟給傳染上,一病死了。 等終于來到辛棄疾的家門前,離他們臨安初識,已經(jīng)十年了。辛棄疾接到陳亮,不顧自己正身染小疾,頂風(fēng)冒雪地,便攜手同游鵝湖。鵝湖位于辛棄疾的別墅不遠(yuǎn)處,其地有山,山頂有湖,湖中有荷,荷間有鵝,風(fēng)景殊為不惡,故稱為“鵝湖”。山下有廟,便叫鵝湖寺。朱熹和陸九淵,兩大哲學(xué)流派“理學(xué)”與“心學(xué)”的掌門人,曾借寺中場地,展開辯論會。是為中國文化史上著名的“鵝湖之會”。 而辛棄疾與陳亮的“鵝湖之會”,本來還有個主角,就是朱熹。朱熹沒來,就只剩下老辛和老陳,一對狂放人了。老辛還患著風(fēng)寒之類的小病,對著漫天風(fēng)雪,飲酒,作詩,高談大笑,足足聚了十天,陳亮告辭而去。辛棄疾想了想,不行,還有點話沒說,跟著就追過去了。 那雪下得更緊了。辛棄疾追了半日,道路越發(fā)險滑難走,眼看著追不上,只好就地找了個村里的酒家,獨自喝了一通悶酒,心里好生悔恨。這天夜里,他借宿于當(dāng)?shù)貐鞘系臉巧?,聽得鄰家傳來悠悠笛聲,破空穿雪,其聲悲涼,加上酒意初醒,弄得人更睡不著了,遂起作《賀新郎》一首。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fēng)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鶴,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華發(fā)。剩水殘山無態(tài)度,被疏梅,料理成風(fēng)月。兩三雁,也蕭瑟。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水寒。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dāng)年,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p> 我年少時熱愛辛棄疾,猶記得他有一句詞道:“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便恨不得時光倒流,做這英雄男兒的紅巾翠袖去。后來才發(fā)現(xiàn),辛棄疾此人,對女人是不上心的。他家有錢,養(yǎng)了不少歌女舞姬,從來沒缺過替他拭淚的紅巾翠袖,而他的態(tài)度從來是,想送人就送人,想轉(zhuǎn)手就轉(zhuǎn)手,沒有一絲留戀。除了他的老妻之外,沒聽說有哪個女人獲得過他深沉的關(guān)愛,和其他詞人相比,戀愛八卦更少得可憐。 這個男人,以氣節(jié)自負(fù),以功業(yè)自許,他那波瀾壯闊的一生里,若不是他認(rèn)可的英雄,不是他惺惺相惜的知音,斷不能得到他的青眼——他把最熱烈的相思,給了誰呢?脾氣古怪的臭男人陳亮。 看看這首詞,他對老友陳亮的評價多高,說他風(fēng)流儒雅,好似陶淵明再世,滿腹經(jīng)綸,又如諸葛重生。這是辛棄疾最贊許的二位古人,他愛陶淵明的進(jìn)能“猛志逸四海”,退能“采菊東蘺下”的豪邁灑脫。敬諸葛孔明為興復(fù)漢室功業(yè),死而后已的赤誠。 他回憶送別時的情景。不知何處飛來的鶴,停在松樹梢上,踏下了簌簌微雪。自己戴著的破帽下,白發(fā)又添了不少。眼前這一片剩水殘山,真是沒啥看頭,卻又被幾點梅花,裝點出一些風(fēng)致來。兩三只雁飛過,好生蕭瑟——大冬天,哪來的鶴與雁哪?他一個退職的前辛侯,別墅蓋得一間間,又怎會戴只破帽子在外面走?所以這是虛指,是境由心生,他心里惦記著倒霉的南宋王朝,偏安江南,前景十分地不妙,眼里就看什么都是剩的,殘的,破的。幾點梅花倒有骨氣,可也作用不大——梅花暗指愛國志士。 佳人重約還輕別,佳人還是指陳亮。一道江水?dāng)r在那兒,水深且寒,路斷了,車輪生了四個角,都是強調(diào)無法追上老友的悲傷。此境地,真?zhèn)€是銷魂銷骨。到底是誰讓你來,讓我愁苦成這樣呢,害我鑄就今天的相思錯——想當(dāng)年,要鑄成這樣的“錯刀”,一定是費盡了人間的鐵吧?今夜這笛子,可千萬不要被吹裂??!辛 棄疾怏怏而歸。五天后,已到家的陳亮,來信索詞,并立即奉和一闋。他的《賀新郎》是這樣寫的: “老去憑誰說,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長安今余幾,后死無仇可雪。猶未燥、當(dāng)時生發(fā)。二十五弦多少根,算世間、那有平分月。胡婦弄,漢宮瑟。 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癡骨。但莫使、伯牙弦絕。九轉(zhuǎn)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尋常鐵。龍共虎,應(yīng)聲裂。” 陳亮與辛棄疾詞風(fēng)走的是一路,都極盡豪放慷慨。然而也有很多不同,陳亮擅長策論,寫詞也有文論氣,縱橫捭闔,而在文采優(yōu)美和意境深遠(yuǎn)處,就往往略輸一籌了。 這一首詞寫得直接而急切,仿佛正與知心友面對面,向他痛陳心事,詞鋒直指國勢:臭腐變神奇,季節(jié)顛倒,世事錯亂,朝廷是非不分。人心已變,遺民們死得不剩幾個了,新生代誰還記得國恥。中原淪陷,只剩半壁江山,胡人的婦女,卻把我漢室的錦瑟撥弄——是北宋滅亡后皇宮中收藏珍寶圖書文獻(xiàn)乃至禮樂之器,都被金人掠奪一空的真實寫照。 下闋寫與知己分別的離恨,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呢?陳亮也是個愛用典的,這里引的是東晉桓溫北伐故事。東晉與南宋情勢相類,大將軍桓溫北伐,亦和他們想要收復(fù)中原的心事投合。我這樣想念你,是因為只有你,從來和我能說到一塊兒去。 回應(yīng)了辛棄疾的相思之情后,又安慰并鼓勵老友:“妍皮癡骨”,用的是南北朝時,南燕慕容超之事。慕容超如花美男,少年時代流落長安,為了自保,在后秦姚氏眼皮底下裝癡賣傻,時人都以為他是徒有其表的笨蛋。終于被他脫身遠(yuǎn)去,自立為帝。陳亮說我們一心想著復(fù)國大業(yè),估計在世人眼里,也都是被當(dāng)笨蛋看待呢——但我們樂意,笨蛋當(dāng)?shù)媒o什么都不換。 陳亮此次來見辛棄疾,不僅為述舊,還有著政治目的。淳熙十四年,太上皇趙構(gòu)死掉,他兒子宋孝宗趙昚總算能真正地主政了。趙構(gòu)活著時,一力偏安,不肯進(jìn)取。但趙昚頗有雄心,他繼位后頂著主和派大頭目太上皇趙構(gòu)的壓力,進(jìn)行過北伐,雖然不幸失敗了,被迫和金人訂下屈辱的“隆興和議”。他還大力發(fā)展國內(nèi)經(jīng)濟,倒是很成功,史稱“乾淳之治”。所以在陳亮等主戰(zhàn)派人士看來,現(xiàn)在正是推動抗金事業(yè)的大好時機。 陳亮行動起來,立刻上前線勘察地形,回來就給孝宗上書,提出許多具體的戰(zhàn)略建議。他還上京尋訪舊友,聯(lián)絡(luò)抗戰(zhàn)同仁。而辛棄疾與朱熹,則是他最看重也最想爭取的人物。辛棄疾空有一身文韜武略,不得為國家施展,跟他情投意合,頓時結(jié)下知交。朱熹呢,這位理學(xué)大師跟陳亮也相交多年,但于抗金卻是持保守態(tài)度的,對陳亮的鼓嘈向來不以為然。這次干脆連面都婉謝不見。 辛棄疾就成了陳亮唯一的高山流水。老辛對老陳是越看越愛,老陳對老辛也是萬分珍惜,虔誠地祝愿道:但莫使伯牙弦絕。我倆都要保重啊,少了一個,另一個只能摔琴孤獨終身了。 相傳,經(jīng)過爐火九轉(zhuǎn)而煉成的丹砂,可以點鐵成金。陳亮借以表達(dá)兩個人堅定的信念:抓住一切時機,不屈不撓,國勢必可再強,中原必可再復(fù)。那時節(jié),就像龍虎丹成,應(yīng)聲裂鼎而出一樣,勝利不可抵擋。 辛棄疾接到這極富革命激情的一詞后,又按原韻再和一首。 “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fā)。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dāng)時,只有西窗月。重進(jìn)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guān)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p> 這一年,兩人都還未到知天命之年,但在詞中都頗為嘆息年華之老。這是因為長時間的壯志難酬,知音難覓,現(xiàn)在遇到了,可以一起暢飲暢談,彼此深曉對方的苦痛與豪情,回想一下,更覺造化弄人,相遇太晚,白發(fā)已生,辜負(fù)了多少時光! 辛棄疾年紀(jì)還要大上三歲,在上饒山水間足足賦閑了八年,回想從前,二十歲千里奔襲的戰(zhàn)事,三十歲斗智斗勇的官場,大部分時間,他處于抗金實踐中,可也被排除在決策層外,于戰(zhàn)和兩派的角力中受盡沉浮,對于政局之前景,他和一介布衣的陳亮雖然志向相同,具體感受卻是有些不同的。 他的一句“老大那堪說”,比及陳亮的“憑誰說”,更多幾分沉痛無奈。整首詞,豪氣干云中,夾著點點隱憂,更多的是在強調(diào)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男兒壯烈。在這里,他繼續(xù)夸獎老友,說他像胸懷大志的陳元龍,像豪爽俠義的陳孟公,我病了你來縱酒高歌,歌聲驚散樓頭飛雪——辛棄疾寫詞,和陳亮還有不同,就是更多情景交融,注重場景與心事的換置,于硬朗中別有一番俊逸之美。他寫的這一夜,雪月交輝,把月下兩個男人相印的心,照得更加透亮。 在辛棄疾眼里的陳亮,視富貴千鈞如一發(fā)的無物,說著鐵骨錚錚的話兒,這些話兒盤旋在半空,可是,有誰聽呢?只有我,只有西窗那一輪月——還是讓人不得不深感勢單力薄,舉世皆非呢。事情總是一樣的,不一樣的是人心。在又一輪酒后,他不禁向著老友也向著自己發(fā)起問來:這樣的神州大地,已經(jīng)幾番戰(zhàn)亂離合了?有志向有能力的人,就像被弄去拉鹽車的汗血寶馬一樣,遭到棄置…… 此夜遙遙千里,關(guān)河路絕,既明指兩人相距之遠(yuǎn),又暗影射現(xiàn)實的艱難。最后長嘆一聲:“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边@一個“憐”字用得情深意重,百感交集,讓你也覺得,眼前這個聞雞起舞,壯志滿懷的鋼鐵男兒,別有種惹人愛憐之處呢。 “看試手,補天裂”,是他們兩個共同的夢想,共同的自我期許。這句話,由辛棄疾和陳亮來說,不是無來由的空話?!睹狼凼摗?、《九議》、《中興論》、《上孝宗皇帝書》……一篇篇嘔心瀝血的策論里,有的是真知灼見。然而,都落空了,連同他們曾經(jīng)在深夜里,月光下的盤空硬語。 歷史錯綜復(fù)雜,所謂成功,也無非天時地利人和,加上一點點偶然與僥幸。個體的人,縱做個蓋世英雄,很可能,最后能成全的,也只是自己的心而已。而在那艱難時世中,能夠遇到另一個你,陪我高歌痛飲,那是多么地運氣。陳亮與辛棄疾,就是這樣,一個獨行者,遇到另一個獨行者,鐵的心起了共鳴,焉能不相思? 誰也沒想到,此一別,就是永訣。六年后,陳亮便去世了。雖然此間書信往來不絕,然而,種種現(xiàn)實困擾,兩人終于再未能相見。 辛棄疾《祭陳同父文》曰:“而今而后,欲與同父憩鵝湖之清陰,酌瓢泉而飲,長歌相答,極論世事,可復(fù)得耶?” 在上饒時,辛棄疾曾寫下一闋詞: 《西江月》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p> 故作開心地歡樂著,把許多事情拋在腦后。覺得古人書里的話,那些齊家治國,修身養(yǎng)性,兼濟天下之類的句子,那些關(guān)于理想與抱負(fù)的道理,真相信起來,一點用處都沒有??!這話聽起來,好像熱烈愛過的人,發(fā)誓說再也不相信愛情一樣,其實骨子里還是有些信的,才會有這么多落空后的悲憤不甘。 醉后一個人歪歪倒倒地走著,走在夜間的山道上,對著松樹愣愣地問:喂,你看我喝多了不?風(fēng)一吹,松影搖動,以為松樹多事地要來攙扶他了,遂手一甩,一推,大聲地斥道:“去!不用你扶!” 醉鬼的言語,真叫人好笑,可又覺得他真孤單吶。世間再沒個陳亮來與他說話了。 王這么,原名王芳芳,七十年代人。考據(jù)癖,對宋朝歷史文化頗有研究,有獨特深入的見解與認(rèn)識。行文辛辣而幽默,文采斐然,尤其對細(xì)節(jié)的精準(zhǔn)分析頗為難得,獲得大量讀者喜愛。 曾出版文化隨筆《大好河山可騎驢》、《簪花的少年郎》、《萬物皆有傷心處》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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