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而俊俏,十二三歲模樣,卻長了一張看破紅塵世俗的臉。在這里長大的人,對這里的一草一木均是熟稔:年長一些的面孔,從出生就已熟悉;年幼一些的,呱呱學語時也就認識。他母親憑空消失的這二十年,間或在村頭巷落無意提到她,都是“嘖嘖”可惜的語氣。她年輕時,成績拔尖,相貌出眾,她下塘撈魚,卷起褲腿,隱約露出藕節(jié)似的小腿,稍一頓,立起身子拭汗,發(fā)現一壁人盯著她看,回了大家明媚且嬌羞的笑容。學校主持節(jié)目,她亭亭玉立站在舞臺上,大方自信,聲音洪亮。其實倒沒那么近,但小學生的虛榮心,讓我把與她的距離刻意拉近了。但我從未和她說過一句話。她像高高在上的女神,平時側身而過,也當不認識。年齡大了再體味這句話:一個被時時關注包圍的人,獲得上天太多溺愛的同時,注定有些東西被剝奪去。她初三那年談了戀愛,在陰暗的過道內和那個男生擁吻。忘情之時,一輛自行車輕輕滑過,在不遠處定住,回頭看看他們,又憤憤離去。她本是背負家庭榮光的希望,是嫁入豪門的希望,然而這華麗脆弱的夢轉瞬就破了。前途斷送,名譽銷熔,在這個處處皆為熟人的村落,如何抬得起頭?連離婚都是禁忌的時代,一個女孩做出這樣的事情,和從娼有何區(qū)別?他將她捆在村口的桉樹下,狠狠抽打,你這個賤人!娼婦!我讓你。。。落下一鞭,就隨附一句泄恨的污語。讓村里人看看,我不是一個沒有威望,不會教養(yǎng)的父親。我教養(yǎng)我的孩子,比誰都狠,我的家法,比誰都嚴!最初,鞭子落在身上,女孩忍不住慘叫,慢慢慘叫變?yōu)楹窟罂蕖?/span>女孩木訥而茫然,沒有申辯,沒有哭泣,任鞭子落在身上,茫然看著遠方,好像這些疼是落在別處,反正不在自己身上,真的感覺不到了。不知哪一天,當大家再回憶她時,才發(fā)現她與這一切作了別。偶爾還有人提起她的故事,當作茶余飯后的消遣,也當作教育女兒們的“典型案例”。這個男孩兒和他酗酒的外公住在一起——一間破舊的爛瓦房,夏不能擋雨,冬不能遮風,院落鋪地的水泥因缺乏人氣滋養(yǎng),被掀起來,泥土裸露,下過一場雨后,稀泥和著新鮮的雞屎,膩噠噠一片,讓人難以下腳。路過的行人稀少,人人都從屋后繞行回去,怕臟了自己的腳。大家都教育自家的孩子,不要和他玩!野孩子!沒家教!對了,他還偷東西!他總是一個人孤獨的在村子里走來走去,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有次我放暑假回家,他見到我,“姐姐,我可以去你家玩么?”末了,他又補充道:“我上次參加了我們縣的運動比賽,拿了長跑第一名,老師說我很有運動天賦,也許下學期就保送到縣中去了。”“嗯,不要錢的那種,就是不收學費的”他眼神晶晶亮,難得閃現的一抹歡喜。“姐姐,你家就你一個人么”他好像很關心這件事,四處打望了一圈,院子安靜。他點點頭,對這個回答漫不經心,他仰頭看了看屋子四周,眼睛定在墻上的掛鐘上。我好像不知道該和這個小我十歲的男孩說什么了,有些尷尬。我到廚房里去找水果,拿了一個蘋果,洗干凈正欲拿出去,想著,還是削皮比較好,我仔仔細細的把蘋果打理干凈,進到客廳時,發(fā)現孩子不見了。心里抱怨著,走了也不說聲,算了吧,走了也好,要努力維持熱情的氛圍,也真是難。大概過了有兩天,我媽突然問我,咦,咱們家墻上的鐘呢?但不得不否認,他極有求生手段,在這一點上,比我高明多了,或許,我如果被突然扔在一個陌生地方,作為一個體力、智力充沛的成年人,也未必清楚曉得怎么生活下去。這個叫黎明的孩子,就這樣被扔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和一個常年酗酒沒有清醒意識,并且不認可他的外祖父生活在一起,自己求助村委,找到學校讀書,用自己的辦法謀得三餐,謀得生存,盡管這個辦法不太光明正大。但這個是不到十三歲的孩子想出來的唯一辦法。短到耳根的頭發(fā),膨脹下垂的臉頰,眼有精光。只聽附近的鄰居說,黎明父親唱歌滿好聽,傍晚的時候,端一條獨凳,就坐在院子中央,扯開嗓子唱《映山紅》,唱《牡丹江》,全是老歌,聲音高亢,清亮。我們把讀書出來,有正式工作的人,都稱為“念過書”的。本來有妻室,在新疆認識了黎明媽媽,兩人私奔后,有了黎明。 原配帶著兒子去婆家哭訴,男人爹媽,重重發(fā)誓,為了孫子,一定和他兒子斷清關系!外面的野孫子,也是定定不可能認的。 文不會,武不會,一家人潦倒到一日三餐都成問題。 黎明父母把他帶到成都,留給他一張紙條,在鬧市區(qū)徹底消失。黎明帶著紙條,找到他的爺爺奶奶,敲門,一看是他,兩位老人遇瘟神似的“砰”關了門!十二歲的黎明,敲了一晚上的門。他咬咬牙,還是一個人生存下來,撿垃圾,“拿”東西。是的,他被同學逮到,交給老師,他跟老師申辯“我只是拿!”他的心智已堅定如成人,說服小朋友的方式是打動不了他的。父母過來一次,如蜻蜓點水般,又如皇上考察民情,待了兩天,從此再未出現過。十多年過去,老房推翻,高樓拔地,一切都換了新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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