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紅樓夢》中,堪哭或者可哭的情節(jié)可真是海了去,因為《紅樓夢》本就是一出青春兒女的集體葬歌。況且寶黛深情的基礎(chǔ)可是木石前盟,絳珠仙子林黛玉即是為“還淚”而來,所以她動不動就哭本就無可厚非,她的哭在讀者看來或許的確惹人憐愛,讓人心疼,她的死也確實讓人可堪悲悼。但是,認(rèn)真想來,林黛玉的一生并非不幸的一生,雖然父母早逝,但是外祖母愛若珍寶,賈寶玉又對她情比金堅,眾姐妹又無比忻羨其美貌與才情,月滿則虧,求仁得仁(還淚),在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大背景下,在賈府必然走向滅亡的前提下,她的早逝,未必是一件壞事。可是關(guān)于另一個人的一個瞬間,雖非曹公特意刻畫,卻讓我細想起來悲傷不已,忍不住淚流滿面。記得賈雨村斷葫蘆案的那次,門子出場,告訴賈雨村香菱來歷時,曾說過這樣一段話: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 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甲戌側(cè)批:可憐!】萬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 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后又聽見馮公子 令三日之后過門,他又轉(zhuǎn)有憂愁之態(tài)。 在《紅樓夢》中,被賣入賈府的丫鬟不在少數(shù),如襲人、晴雯等人,或因父母貧困,或因父母親人近無,她們之所以成為丫鬟,皆有身不由己的苦衷。但即便如此,襲人輩在受過苦難的童年之后,仍然來到了賈府,先是服侍寬待下人的賈母,后是服侍視女兒若生命的寶玉,二人在賈府丫鬟輩中的地位統(tǒng)統(tǒng)不低,甚至有可能成為姨娘——飛上枝頭做鳳凰。即便晴雯因被人誣告而死,王夫人也將她這些年來的積蓄悉數(shù)歸還,光是“剩的衣履簪環(huán),約有三四百金之?dāng)?shù)”,足夠劉姥姥她們家吃好幾年的了,可見晴雯平日里的生活多么優(yōu)渥。若說香菱,論出身,論相貌性格,或論才情,皆高出襲晴輩若許,容貌性情或可與金陵十二釵之秦可卿比肩。可秦可卿無論如何,畢竟也當(dāng)了寧國府賈蓉的正頭妻子,甚至因她之死,賈珍大動干戈,傾其所有厚葬其人,痛哭流涕以至于進門需要拄拐杖。可是香菱呢?明明是正兒八經(jīng)的世家千金,父母俱在,卻因三歲時的那一場遭遇,徹底改變了命運。十多年來,被拐子朝打暮罵,以至于再三不敢說小時之事??墒?,當(dāng)年走失時畢竟已經(jīng)三歲,對于自己的幼年,可以說她是有著模糊的印象的。想想當(dāng)年有多幸福,而今就有多凄苦。而當(dāng)年的幸福,更加劇了如今境遇的凄苦。她明明有爹娘,卻被拐子拐走,骨肉分離,不識關(guān)愛滋味,何等讓人痛心!本來,遇到馮公子該是她的福分,這是命運給予她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上?,連這最后一根稻草,也因為呆霸王薛蟠的任性而化為泡影!終于,在呆霸王的再三請求下,薛姨媽同意了將她作為呆霸王的屋里人,她也得以在薛寶釵的庇佑下進入大觀園學(xué)習(xí)詩歌,其刻苦精神,使黛玉輩為之震驚!也因此,黛玉成為了香菱真正意義上的老師。設(shè)若假以時日,香菱才情何愁不啻釵黛之輩?可惜,好景不長,隨著夏金桂的入駐,夏金桂薛家少奶奶地位的逐步鞏固,她將香菱視作了眼中釘肉中刺。于是設(shè)計陷害香菱,而智商不高的呆霸王也在夏金桂的挑唆下,對可憐的香菱大打出手!為了保護香菱,寶釵只好出主意讓她跟著自己,相當(dāng)于半個奴才。從此后,香菱把前面路徑竟一心斷絕。雖然如此,“ 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本來怯弱,雖在薛蟠房中幾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無胎孕。今復(fù)加以氣怒傷感,內(nèi)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干血之癥,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y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曹公寫到這里,其實早已預(yù)示了香菱的結(jié)局——“自從兩岸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蓢@香菱癡情,竟給了這么一個不分是非的粗鄙之徒!最終竟然因此而逝。真可謂“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了。想香菱之一生,好日子沒過過幾天,卻命運多舛,所遇非人,所托非人,最終抑郁而死。可悲可嘆!想其一生,可堪痛哭者,何止十余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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