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關(guān)于婚外情的故事。當(dāng)我打出這行字的時候，感覺是在用錘子面無表情地往水泥墻上釘一顆顆鋼釘，能聽到金屬碰撞的冰冷和堅硬清晰的敲擊。砰砰砰，傳遞一個讓人理智而反感的鋒利回聲。

1965年八月那個干燥而炎熱的傍晚，當(dāng)羅伯特·金凱德駕駛著他的舊皮卡駛近麥迪遜縣弗朗西絲卡居住的農(nóng)家院落時，他本以為這只是他半生攝影旅途中一次微不足道的問路停留。當(dāng)弗朗西絲卡赤腳穿過前廊和草地走向這個向她詢問廊橋位置的異鄉(xiāng)人時，有一種陌生的熱情在她的血液里燃燒的噼啪作響，然后，在二十年的封閉生活中長期遵循克制、含蓄、不茍言笑等行為準(zhǔn)則的弗朗西絲卡忽然說：“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領(lǐng)你去?！闭l都不知彼此的畢生所愛被焊定在那一刻，只道是一個云淡風(fēng)輕的不期而遇。

弗朗西絲卡浪漫感性，喜歡詩歌和素食。丈夫理查德務(wù)實(shí)保守，喜歡畜牧和肉食。每天充滿肉類的晚餐后，丈夫和孩子在看電視。弗朗西絲卡更喜歡獨(dú)自在廚房或前廊看書，享受她的歷史、詩歌和小說。有時丈夫會大聲呼喚她過去看電視，她會坐在他身邊，聽他抱怨幾句電視里不喜歡的樂隊和裝扮。生活說不出哪里不好，表面看起來波瀾不驚、和諧平靜。某個空暇時分，弗朗西絲卡感受著精神上難得的清凈，回憶多年前她在家鄉(xiāng)意大利的自由生活，她漆黑的頭發(fā)上扎著緞帶，幻想著美麗而多情的夢。下一秒她又扎進(jìn)自己的生活里：理查德每次關(guān)門都發(fā)出巨大的聲響，生活中沒有任何浪漫的儀式感，兩個月一次任務(wù)式的性生活，每餐飯都有豬排和肉汁。孩子們巨大的熱情關(guān)注他們的小牛，周圍的人談?wù)撝?、農(nóng)場、八卦。日子被碾進(jìn)這平乏的時光里緩緩向前，填滿了她庸碌單調(diào)的二十年。

羅伯特·金凱德的出現(xiàn)宛若一道來自異世界的光，讓弗朗西絲卡單調(diào)的世界黯然失色的同時又煥然新生。他送她一小束野菊花致謝向?qū)В饲八龔奈词盏竭^花。溫柔的觸動，如甘涼的水滴落入干涸已久的心房，激起滾燙的聲響。他同她談?wù)摂z影，自然風(fēng)光，他們探討葉芝，不約而同地說出那些最動人心魄的詩行。在丈夫與孩子出行的四天里，弗朗西絲卡撕去隸屬于她妻子與母親的身份標(biāo)簽，單純作為一個女性去感知生活。而在羅伯特·金凱德的眼里，她亦不是一個村婦、一個妻子、一個母親的社會角色，而是一個活生生有思想且充滿女性魅力的女人。長久的離群索居，眼前這個熱情生動而充滿活力的女性，讓羅伯特·金凱德感受到夏天的氣息與味道，一種溫暖的歸屬感。如同任何一個俗氣的愛情故事，他們情不自禁地相愛了。

倘若故事就勢而下，這不過就是一場媚俗而不容于道德的戀情。兩顆火熱的心聽從本能的召喚逐漸靠近，多年的尋覓與等待只為這電光火石中一瞬間的沉淪，一切的尋找至于此，一切的欲求有了意義。這些動容的誓言只會淪為漂亮而輕佻的情話。熱烈纏綿的四天隨著丈夫與孩子的歸來，面臨家庭與愛情的抉擇。當(dāng)一個女人成為妻子、母親，她純粹作為女性的那一個屬性就會消失，成為一個中性的家庭角色，承載這整個家庭在世俗中一切看起來正向的約制。而她與丈夫的婚姻，就如兩棵緊挨著的樹，表面看來各自獨(dú)立生長，深入地下的根系早已經(jīng)相互交纏虬結(jié)成一個不可分割的共生整體。她無法自私地抽身離去，奔向她夢寐已久的絢麗遠(yuǎn)方。毋需語言，透過弗朗西絲卡眼中的掙扎，肢體的頹然，空氣的凝滯，無一不在艱難的傳遞她最終的抉擇。羅伯特·金凱德理解她所有的為難與思量，明了她所背負(fù)的一切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他的愛是無條件的尊重和妥協(xié)，是巨大的克制與隱忍。他努力保持著微笑，說出那句“我該走了”。往后余生，不可以寫信，不可以聯(lián)系，不可以相見，兩人都不說話，只是站在舊皮卡邊，把相互的感覺傳遞，吸引，銘刻于心，永不磨滅。他那雙攝影師的眼睛凝視著沒有漏過任何細(xì)節(jié)，制作出了他余生永不丟失的影像。

兩條平行線也會在遙遠(yuǎn)的某處相遇。那是（透視畫中的）無影點(diǎn)，幻覺中的會聚。此后的人生，他們至死未見。弗朗西絲卡訂閱了羅伯特·金凱德所服務(wù)的《國家地理》文刊。她剪下他拍攝的所有照片、文章，她像一個遠(yuǎn)方的觀察者年復(fù)一年跟蹤觀察羅伯特·金凱德，眼看他日漸衰老。羅伯特·金凱德的足跡遍及非洲、印度、北美，他步履不停，唯有不斷的奔走在路上，填滿所有的時間，才無暇去顧及噬骨的思念，抵消去見他深愛的女人的沖動。多年以后，弗朗西斯卡在一期剪下的照片上，通過放大鏡發(fā)現(xiàn)羅伯特·金凱德一直佩帶的項鏈的圓牌上刻著她的名字。那是羅伯特用他唯一的方式向他所愛的女人無聲的告白：你在我心里從未離去。他們一直用看不見的方式相聚，那是一種結(jié)成影子隨心而行的深情。

1982年，弗朗西斯卡收到一家律師事務(wù)所的郵包，那是已經(jīng)過世的羅伯特的遺囑，他的相機(jī)、他刻著弗朗西斯卡名字的項鏈、他寫給弗朗西斯卡的信，還有一張磨損的看不清的小紙條，那是那年弗朗西斯卡釘在廊橋上約他吃晚餐的紙條，這是他唯一擁有的她的東西，是證明她存在的唯一見證。他的骨灰已被撒在廊橋，終于回到魂牽夢繞的歸處?！懊刻?，每時，每刻，在我頭腦深處是時光無情的悲號，那永不能與你相聚的時光?！笔吣甑乃寄?，盡訴于此。

總覺得弗朗西斯卡比羅伯特·金凱德要來的幸福。她從未離開，她可以反反復(fù)復(fù)走過見證他們四天愛情的廊橋，她可以不厭其煩地立在庭院門口，回憶他們的初見。事隔二十二年之后她仍可以清晰地看見羅伯特在近黃昏的午后走出卡車來問路，她還能看見皮卡車顛簸著駛向鄉(xiāng)間公路然后停下——羅伯特·金凱德站在踏板上，回頭望著小巷……令人欣慰的是，這段深沉的愛情并未隨著弗朗西斯卡的離逝而消散，她將所有他們愛情的痕跡作為遺囑留給她的子女。兒女看著唯一一張羅伯特·金凱德為弗朗西斯卡拍攝的照片，感嘆于母親的美，是他們從未見過的樣子?！安皇钦障嗟拿溃怯捎谒麨樗龅囊磺?。你看她，放蕩不羈，自由自在，她的頭發(fā)隨風(fēng)飄起，她的臉生動活潑，真是美妙極了。”

弗朗西斯卡的遺囑中有這么一句話，“我知道孩子們往往傾向于把自己的父母看成無性別的，希望以下敘述不至于對你們打擊太大……”很具有現(xiàn)實(shí)感的一句話，父母在子女眼里，或者社會定位里，是一個身份屬性，不做為有七情六欲的男女，諸如愛情之類離他們很遙遠(yuǎn)，仿佛天生就不曾有過。愛情這個詞，在普世概念里，過于狹隘和現(xiàn)實(shí)，它的質(zhì)感是年輕噴薄的，有著只屬于青春的固執(zhí)。它的美好和動人不吝賦予了青年人。中年是很尷尬的存在，看同名電影時有彈幕說都四十多歲了還好意思談情說愛。覺得這句話年輕而殘忍。中年被切割成一塊塊社會責(zé)任，作為父母的角色，作為子女的分工，作為婚姻伴侶，整齊劃一的臉譜化。我看這本小說，已經(jīng)不會只去看到中年出軌這樣表象的故事，而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無力感。一種必須要妥協(xié)于環(huán)境的情感閹割。人不是逐漸失去對愛情的向往和擁有感的，就是忽然間一刀切段，你步入中年了，你要養(yǎng)家，承擔(dān)責(zé)任，作為別人的父母、別人的子女、別人的丈夫（妻子）來活。所有人都認(rèn)同這樣做是對的，無從改變，中年人沒有性別，他們自我丟失了作為一個男性以及女性的性魅力，并為此打上了道德感和羞恥感的烙印。面對生活，必須要妥協(xié)。然后努力過一個看起來正確的人生。

道德感約束肉身，讓家庭趨于穩(wěn)定團(tuán)結(jié)。這是人類接受婚姻制度以來必要的認(rèn)同，對婚姻的守貞。可為什么非要約束精神？并對此苛責(zé)批判？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和伴侶身心上都琴瑟和鳴，究其一生只對一個人動情？總會有在工作中合作甚歡心生贊嘆的人存在，總會有在生活里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人出現(xiàn)，總會遇見即便自己年華遠(yuǎn)去仍然忍不住心跳的對象，人做不到絕對的理性，都有著豐富的感情和感受力，何不在精神上接納這些情感，感受到純粹身為一個女性或者男性的魅力，在平乏無力的生活里心生柔情，體會到愛與被愛的柔軟？然而這不過是過于理想的設(shè)想，因?yàn)楝F(xiàn)實(shí)生活冷靜而缺乏溫情，只會讓人順從臣服。多少人處在干巴巴的生活里甚至不敢一聲嘆息，就像沒遇到羅伯特·金凱德的弗朗西斯卡，努力過著看起來平靜和諧的生活。

其實(shí)，很多人都想做弗朗西斯卡，只不過生命里不會有機(jī)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點(diǎn)燃靈魂的羅伯特·金凱德。于是，我們把生活與理想割裂成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而那個幻覺中的無影點(diǎn)，就在這一個個別人的故事里。我們?yōu)楣适赂袆勇錅I平添嗟嘆，那都是為了自己。

多少人終其一生，求而不得。